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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又到春分。
那些子规,开始不听话地啼,一声声唤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左然伫在竹门外,伥望这漫天柳絮任意飞,飞入湖中随流水。流水裹落红,离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又是一年春来到。左然心情有点闷。一直寄身在这个人迹罕渺的幽谷,怎能心情不闷。听说子规的前身是蜀国君主杜宇,失国身死,魂魄化为鸟雀,守望故都哀啼不断,直教嘴角滴出血来。这倘是真的吧。否则那鸟的嘴角缘何是红色的呢?
子规子规,子胡不归!
左然在一张白笺上书了这两句话,放笔转身。九儿已在木桌上摆放好碗筷碟盘。一碗白饭加荤素两道菜。素菜依旧是竹笋,荤菜却是自己最爱吃的水煮鱼。红红的辣油,浸着几块黑皮白肉的鱼。左然瞬间觉得恍惚,似乎是一种幸运突降产生的茫然。她没有义务这样细微不至的侍奉自己起居饮食。九儿是这幽幽谷的主人。
够不够辣?
还欠一点。花椒吧。
一定没有她做的好。
她、她指谁?
你昨晚梦里唤的那个人吧。
。。上官若儿?也许。。我没尝过她的厨艺。
九儿眉头一挑,意示询问,还是忍住了。这让左然感觉欣慰。她是个话极少的女人,对自己体贴入微又善解人意。只是她的脸,一直被面纱围着。在一起相处三个月了,左然还是停留在只认识她那双纯澈灵动的眸子和她那身永远紫色的装束上。
你的毒已驱除大半,还需继续医治。只有体内毒素除尽,才能恢复武功。宫九儿弹指捻着系在他腕上尺寸关三处的丝线,温吞吞道。
他不语。但空气中的每个分子都感觉出了左然心里的失望。去年冬至,他中了武林第一剧毒“鸩羽毒”失足跌下山崖,却大难不死,得遇人救。
当左然从昏迷中醒来,就看到了这个用竹杆松枝搭就的陋室。还有陋室里这个身穿紫衣,面系紫纱的女子。
她治好了他。她自称名唤宫九儿。
宫九儿。左然在心里默默的叹息:无奈不是上官若儿。
日子实际上是好打发的。转眼到了立夏。谷中绿杨如雾,四周全是明艳的山花。左然某一日心情愉悦,就采了一束送给九儿。九儿强掩羞赧的接过了,虽然蒙着面,左然还是可以看到她那飞红了的脸蛋。左然笑意渐起,感到彼此间距离拉近了许多。
我有一个疑问。左然道:我发现你从没有问过我叫什么,以前做什么。可你对我还这么好。
九儿背过身去,只回一个幽幽的叹息:你迟早是要离开这里。无论你叫什么,幽幽谷都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驿站。
左然愣了一塄,细想,肯定。注定。他是一个眷恋江湖的杀手。她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少女。
江湖是什么,怎能如此吸引你们这些男人?某一日,九儿忍不住问左然。
左然犹豫着答,话到嘴边又欲语还休。江湖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真的说不清。但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向里边踏入了一只脚,就是江湖中人,永无退路。
九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怀抱了琵琶,食中二指捻弦,剩余指头轻挑慢拨,左然就沉醉在如泉水的琵琶声中。
谁识卿心?尘香暗落若弦音。
顾盼东风塬上客,花染衣衿。
怕为故人吟,几回喑喑。一波汉水万松林。
听其音,思旧事。一松懈左然就随口吟出了这首词。诤的一声弦断,他急回头,看到九儿的手指被割破,血从指头上缓缓淌下。她的眼睛分明有泪,让他心疼。左然抓起她受伤了的食指,放自己唇里吸。九儿的神色是撑不住的意外、激动、惶恐。随后弱弱地瞥了下他,紧颦双眉合上双目。左然给她包扎好伤口,他想揭开她的面纱。
九儿乍然变色。躲开。自称容貌丑陋不堪,怕吓到了左然。
左然不信的,也不再勉强。他肯定直觉,宫九儿绝非相貌不佳之人。她的身段、谈吐、气质、修养决定她的姿色应不逊于上官若儿。想起若儿,左然的胸口就如受了重击一般。一些前尘旧事,开始在眼前风起云涌。
午夜,星月俱灭。
左然站在湖边狰狞的笑,那些久违了的内力,已逐渐回归在自己的奇经八脉里。
鸩羽毒,解了。
立秋那天,风飘飘,雨潇潇,窗外淋漓细雨打芭蕉。
左然湿淋淋地赶回谷里简舍。对九儿解嘲道:下雨天留客天。顺便放下了手里的包袱。
九儿静静的看他脸上是有个完美温柔的微笑,但读得出那是强颜欢笑。九儿知道左然是一刻也不想在幽幽谷留的了。江湖是他的世界。这里只是世外一隅,无论青光夏色曾带给他多少的身心愉悦,他们的相处也该划一句号了。
九儿反而淡定了。去内间拿出一件衣衫,说是送给左然的礼物。左然接过发现居然是件深紫色的男子长衫,领口袖摆缕嵌着绿荧荧的亮片和花纹。长短宽窄都极合身,试穿上,如量身定作。
这本来就是为你作的。九儿声若蚊蝇道。
左然笑着走近九儿,一把将她揽进胸口。九儿就软瘫在他热情的怀抱里。左然揭面纱时她没有拒绝。他就清清楚楚看到了九儿粉色的颊和雪白的颈。还有那细致精巧的眉眼鼻唇。
若儿!左然惊呼出声。但随便发现不是。因为九儿眉心少了一颗若儿才有的红痣,除此外,她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造出似的。
上官若儿是我的孪生姐姐。九儿又欲围上面纱,却被左然抓住双手。左然紧盯着九儿道:我是听说被称为“中原毒尊”的上官世家原有两个女儿。但若儿曾告诉过我她的妹妹很早前就去世了!
九儿沉默片刻,道:“中原毒尊”也不过虚名而已。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逝。我不叫宫九儿,我叫上官炯儿。因命犯天煞孤星,幼时被父母寄送此谷,以免连累上官世家。至今整整十年。除了姐姐偶尔前来看我,我没有接触过外人。
左然激动的说:这么说,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是若儿告诉你的吗?
炯儿幽幽叹了口气,哀伤的望着他,不语。
左然激动的转身道:我要去找若儿。却被炯儿一把抱住:不要去。姐姐已经嫁给“武状元”欧阳岚了!
不——左然悲哀吼叫出声。他用力掰着炯儿的双臂,不懂武功的炯儿疼的涕泪双下,就是死不松手。左然愤懑之下,一把将炯儿推到墙上,泄愤的狂吻她的唇。炯儿只是颤抖着紧闭眼,把指甲嵌进他的肩膀肉里,依旧不肯放手。左然毫不怜惜炯儿眼角垂下的泪,他丧失理智了。
雨停了。云出了。天边,悄建了一道七彩色的桥。
左然整理好衣履,转身便走。他连看都没有看气若游丝的炯儿一眼。炯儿躺在榻上目送他离开。终于,气噎失声,对墙抽泣:罢了、罢了,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不过的总须去面对。现在她只想沉沉睡去。
冬至,雪纷华,舞梨华,大地一片白茫茫。
上官炯儿又抱起了琵琶,坐在简舍里专心致志地弹奏着。
左然悄悄回来了,透过窗缝去看室内。炯儿戴钗钿、穿紫襦,长眉描画、檀口涂丹。当日的小紫藤花今日成了紫红玫瑰,别有韵味令人迷。炯儿还烫了一壶热酒,桌上放了两个杯子。似乎是算准了自己要回来。左然进与不进的犹豫在内里百转千回后,叩了门。
炯儿打开门,注视着左然。依旧是满面温情和安详的微笑。
左然入了内,接过她斟来的一杯黄酒,却不敢下咽。
炯儿嫣然一笑:怎么,你怕有毒?
左然不受激,一饮而尽。炯儿陪了一杯。一副欣赏的样子望着左然,他与她对视。二人就这样默默的用眼神交流情愫,不需要任何语言。
最后,左然还是招了:我亲手割下了欧阳岚的人头。
炯儿手一晃,杯子脱指而坠,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呻吟。
你恨我吗?左然不敢面对她苍白的脸色,只好闭着眼睛,无表情地问。
炯儿定定地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似悲非悲道:你有没有为我姐姐想过。你害她刚刚做了新娘就变成新寡!
我本无此意,无奈他曾经和我为争夺若儿而参加“武状元”比试时用鸩羽毒暗算过我,害我失去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左然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杀了欧阳岚后,本想带若儿一起走。但若儿不肯离开欧阳家。她当时看我的眼神,恨不得要我去死!若儿,你真的这样恨我么,那你何苦当初要救我?
炯儿目光有些散乱,惨然一笑道:姐姐没有要救你。是姐姐给欧阳岚的毒药。姐姐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你的感情。
什么?左然心中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恐惧。他呆呆的看着炯儿。炯儿目光潋滟的望着他:你以为爱一个人就必须要对方爱你吗?你也不想想欧阳岚哪来的鸩羽毒。是姐姐来谷里找我取走的药。鸩羽毒是我研制出的。天下只有我会解。当初我看不惯姐姐的狠心和过分才救了你。上官世家用毒天下第一。可你知道吗,所有毒药都是我配置而成的。我骗你说我被父母遗弃在幽幽谷,实际上是上官家族秘密安排我在幽幽谷里研制这天下第一剧毒!
左然听得肝胆俱裂,一把抓住上官炯儿双肩。却面色惨白,双手无力地按在胸口,倒吸一口冷气:鸩羽毒、我何时又中了鸩羽毒?
不要怕。炯儿搂住左然,柔声道:念在你心里留给我上官炯儿一个位置的份上,一直贴身穿着这件衫子。。我就满足了。酒里有毒,这件避毒衣可保你无恙。姐姐飞鸽传书告诉我姐夫遇害的消息,并要我杀你,可我实在下不了手
炯儿!左然一把扯裂了身上的衣裳,抛在地上。随后他与炯儿同时喷血倒地,相拥在一起。凶猛的风忽然撞开这间门,门外,是尾随左然而来、在外偷听的上官若儿。她一身缟素丧服,眼中噙著泪水。急奔上前扶起上官炯儿,却无可奈何的发出悲痛的哭声。
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一年的四季,划上剧终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