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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象棋的历史有多悠久，我不知道。我所有记得的只是，自从我生下来，我就一直在下棋，我是棋盘，这纵横天下中的英雄，其实所有下棋的人也都得视我为英雄。无论我走到哪一个茶馆，我都会受到英雄般的待遇，我会坐于那最中央的棋盘上，会有人主动给我买一壶茶，送到我的手边，会有人主动给我买一瓶酒，为我斟上，也会有人主动递过来一支烟，然后给我点上。我于是开始厮杀，在这方寸天下，我击退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厮杀完毕，我会在那吹嘘我所经历过的一次次辉煌的战斗，让所有的听众，我的崇拜者，为之动容。
我的名字叫项羽，一个靠下棋为生的流浪汉。不过茶馆里的人们都给了我一个英雄的绰号，他们叫我西楚霸王。
我今年四十五岁了。偶尔我会碰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生面孔，年轻的面孔，正如我年轻时的样子，他们会把我击败。这时候我很难过，这时候人们都会说霸王是不是已经英雄气概不在，好汉日暮。但是我知道，我还没有走下坡路，我还是光彩依旧，英雄不减当年的项羽。只不过这一次，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一招不慎。
白天的时间，我一直泡在茶馆里。从城东的茶馆到城西的茶馆，从城北到城南。我在那里每一个中央的棋盘上与人厮杀，与来自天南地北的一切这棋盘上的英雄，还有伪英雄。我赢个三五盘棋，我就赢到了我今天所有的饭钱，酒钱，茶钱，还有所有其他用途的钱。
任何一个人，只要到了棋盘上与我过上那么几十招，我就彻底的了解这个人了。这个人性格中所有的优点，所有的弱点。我是这个棋盘上的英雄，你以为英雄二字只是代表着骁勇无比吗？你错了，英雄所有的力量来自于他对于这方寸天下的理解。只有你理解了它，真正理解了它，你才会拥有坚韧不拔，不骄不躁，富有耐心，善于等待，把握全局，夺取胜利，你才会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
夜晚的时光，大多数的时候，我会睡在录象厅里，进们的时候，我会把身上所有的钱放到看门的人跟前，这样晚上的时候，我睡着了，我的口袋就任凭那些王八蛋们去翻吧。祝他们好运。第二天的时候，我起来，会拿回我的钱，再去打拼我的天下，做我的棋盘上的英雄。
晚上的时候，我总是带着醉意入睡的。吃着酒，有心无心的看几眼那几十年也没变化的黄片，我就睡着了。在梦里，我会梦见自己真正成了一个英雄，马背上的英雄，而不是棋盘上的英雄。我拼死沙场，杀退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战斗结束的时候，我会在阳光灿烂的清晨，在一条江边，怀抱着我心爱的女人。骑着我心爱的马，幸福地徜徉。这个梦，我已经做了这一生，每一夜，我都在梦见这同样的一个英雄，一匹马，一个美人，还有那一条美丽的江。
录象厅里晚上来看通宵的人，大多是些很年轻很年轻的人，他们那么聚精会神地看着那黄片上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不放过一个细枝末节，然后去上厕所，一个一个的去上厕所。这都是些面色虚弱没有勇气没有胆量当然也没有女人的大学生，中学生。手淫过度，太多的黄片通宵让他们一个个浑身冒着虚汗，连结实的一拳也架不住的虚伪的年轻人，还是少年。
想到这些的时候，看着他们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直咽口水又躁动不安的样子，我都会想起我年轻的时候，那时侯，我还不是这棋盘上的英雄，不过我完全有可能成为另外一种英雄，那已是似乎很遥远的事了。
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家，一个疼我爱我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虞姬。我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每次日落时分，茶馆打烊的时候，我走在去录象厅的路上，穿过人群，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下班回家，他们骑车，走路，拎着菜篮子，买着大包小包的吃的，都急匆匆。人群中，只有我的脚步是缓慢的，我甚至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踱。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家呀，那是多么温暖与美妙的家呀，有沙发，有电视，有床，还有老婆与女儿。可是我又能去哪，那永远挤满了毛头小子，充满了欲望与燥热，永远放着同一种动作的黄片的录象厅。可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在我终日泡在茶馆迷恋于那方寸棋盘的时候，在我幻想着终于有一天要成为这方寸天下主人的那些岁月中，我日日夜夜都不回家。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哀求与痛哭终于消失的时候，当我打开家门发现冷冷的屋子里没有她和女儿也没有任何吃的与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了，我已经走的太远了，我也不能，永远不能再用任何方式求她们回来了。不能回来分享我的喜悦，我那盼望了如此长久的喜悦与荣耀，我终于打败了这棋盘上先前的王，不可一世的王，昔日的英雄，刘邦。现在我才是这棋盘上真正的英雄，西楚霸王。
人说一条狗也有它的光辉岁月，是呀，尽管妻儿离开了我，那段岁月，却也同时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光辉岁月。我曾经一连杀败过八省的冠军，让他们一一俯首称臣。我曾经赢回来可以让我和妻子好好的过一辈子的钱，我所到之处，荣耀万丈。可是我的妻子，虞姬却没有看到这一切，也许她也不屑于看到这一切。不能让虞姬看见的荣耀，就犹如锦衣夜行，又能有什么意思呢，那也是我最惋惜的岁月。
现在，我好象老了。不过这都是他们这么说的。我真的老了吗，我才四十五岁呀。我也只不过偶尔败在几个黄毛小子的手下，那也仅仅是一招不慎的缘故嘛。一招不慎，为什么先前的岁月，我怎么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呢，莫非，我真的老了。
当自己开始怀疑我是否老了的时候，那才真正的让人心惊。为了挫败这种恐慌，我更多的去吃饭，更频繁的去找女人。
找女人，找什么女人，找谁。我去找一个个我不熟识的女人。我将白日里棋盘厮杀得来的钱交到她们的手里，然后，在她们的怀中过夜。这一个个陌生的女人呀，都有着一个个滚烫的身体，却无一例外的包裹着一个冰冷的心。可又能怎么样呢。这样也总是比原先一个人睡在录象厅的沙发上温暖多了吧。
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我会回想我过去的这四十五年，下过的几乎几万盘棋，走过的几千万几百万的步子，也会想起我的虞姬，我的女儿，还有每天我从一个茶馆到另一个茶馆又到录象厅走过的每一步路，我感觉到我不快活，至少现在我觉得不快活。我已经厌倦了每天那么多的烟，那么多的酒，那么多我逃脱不了的黄片。我多么想有一个可以栖息的家呀。我在想，究竟先前的四十五年，我走错了哪一着哪一步呢？
最近茶馆又来了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正如我当年打拼天下的岁数。我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了当年我一样急欲占有天下的炽热。我连连的被击败，一连十天。
这十天，我忽然感觉到我明显的老了，其实，对于这方寸天下来说，我实际上已经老了。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实吗？别人现在是递给我一支烟，先前他们不是把一包装到我的口袋里吗？现在，他们买一瓶酒给我，先前他们不是买一扎放在我的脚下吗？现在他们叫我霸王，眼神中都是讪讪的表情，先前他们不是那么的赤诚吗？我，真的老了。
那个击败我的年轻人叫韩信，棋盘之上，他的确也让我感觉到了我是真的老了。四面楚歌，八面埋伏，我怎么也逃脱不了他给我设下的陷阱。我输了，我输了，十天棋也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请我去吃饭，说是要向老英雄表表敬意，我知道，这是他彻底宣告天下他成王的仪式，正如当年我也请刘邦吃过一顿饭，那令我痛快无比的饭，也是在同一家饭馆，鸿门宴。
饭桌上，看着韩信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许久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口菜。我只是大杯大杯的喝酒。韩信忽然问我，不知你一生中有没有下过一盘最臭的棋，令你终生难忘。这一句话，忽然让我醒过神来，许久，我看着韩信的眼睛，说了一句：我平生下得最臭的一盘棋，就是我的人生。
那一夜，在录象厅里，我睡得格外的好。不过还是梦见了那同一个梦，我梦见我所有的将士只剩28骑，被敌人追杀到了江边，火光映红了天空，火光之中，我心爱的女人自刎而死，其他人一一被砍落马下，我的爱马也纵身跳入江中。我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我轻轻的手起刀落，砍下了我的人头，双手举着自己的头，站立着而死去了。
梦醒，我出了一身大汗。却那么的安稳，好象这一生，我从来没有获得过如此的安稳。我告诉自己，我在棋盘外，也仅仅四十五岁，我还可以重新打拼我的另一个天下，我还年轻。
自那一夜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那跟随了我一辈子的英雄的梦。
200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