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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六)
“武汉失守后,我部奉命放弃防线,撤到了襄阳。大伙士气都很低落。但李哥还是想要重新把队伍建设起来,以便今后继续跟小鬼子拼命!我们军长也很支持他,答应各方面给予倾斜。“ 趁着郑若渝转身倒水的机会,冯大器抬手抹掉了眼中的泪水,继续说道,“谁料想,鬼子怀恨在心,用飞机追着我们继续狂轰滥炸。我们,我们军长被鬼子炸死了,队伍也被炸得七零八落。大伙发了誓,要给军长报仇。身却万万没想到,上头趁机取消了我们的四十二军的番号。”
“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郑若渝放下水杯,咬牙切齿。
有关国民政府所做下的糊涂事儿,她听说过不止一桩。但从前那些糊涂事,基本上都跟她格着很远,所以,她失望归失望,却不至于感到愤怒。而今天,她却没办法不义愤填膺!
“正好马先生从南阳路过,怕我们三个愤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就邀请我们加入军统。李大哥和王大哥觉得他们的长处在于带着弟兄们与鬼子刚正面,我却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做刺客的料。然后我就去见了马先生,接着被先生带着赶赴周围其他部队,又拉了几个枪法出色弟兄加盟军统。本来我觉得,等回来之后,还有机会他们俩个好好谈谈,结果,没等我跟马先生返回南阳,他们俩已经不知去向!”
郑若渝抓起桌子上的热水,慢慢递到冯大器手中,询问声里充满了担忧,“从南阳以后,你都没有若水的消息吗?他们,他们不会真的被,被军统其他部门……”
“不会,我发现他们失踪,立刻请马先生帮忙查了这事儿!” 冯大器想都不想,回答得极为干脆。
“那就好!” 郑若渝将手放在桌边上,很不淑女地用桌布擦自己的手心。
一定是刚才端着的热水太烫了!她发现自己从手心,到后背,乃至额头,都被’烫’的满是汗珠。亏得冯大器没勇气多看自己,才不至于过后被他当做笑柄。
“马先生查了之后,很是生气。”因为心中给自己画了一条边界,冯大器的眼睛非常老实。说话的大部分时间,看得都是装水的茶杯。但是,他忽然抬起了头,谨慎地左顾右盼,直到确认附近没有第三双耳朵,楼梯口暂时也没有人下来,才将声音压到蚊蚋振翅般的幅度,向郑若渝补充,“我自己也偷偷查了一下,发现冯军长的警卫营长李大眼,居然是个老左派。就是我去见马先生的那天晚上,此人偷偷去找过李大哥和大王。后来又过了几天,他们三个就突然一起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三十多个各部青年军官,后勤上,则丢了四辆橡胶轱辘大马车,还有,还有一少部分枪支弹药。”
“你的意思是……”郑若渝心中一阵激动,抓在桌案边缘的手指,隐隐发青。
冯大器双眼含笑,默默地伸出右手,在桌上摆了一个“八”字,“我相信,李大哥和大王,是去了这支部队。否则,马先生不会被记得大骂军事委员会那帮人的祖宗。他们走了之后,军事委员会也一改先前对我们四十二军和其他几支被裁撤队伍的态度,用最快速度,把弟兄们,特别是有经验的连、营级军官,给安排到了别的军队中。甚至还给军官补发了拖欠已久的军饷!“
这,就是在”亡羊补牢“了。军事委员会的大老爷们,可以放任被裁撤的各部队伍,自生自灭。却绝不肯让那些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失业军官,去投奔八路。虽然,虽然后者也是国民革命军,也曾经跟其他革命军队伍,一道拱卫武汉。
”以他们的本事,无论到哪,肯定很快就会脱颖而出。要我说,二十九路,二十六路,八路,其实没啥差别。峨眉姐,只要咱们齐心赶走鬼子,早晚都有重逢的机会。“唯恐郑若渝在军统服役久了,思想变得僵化,冯大器居然开始对她进行耐心开导,”峨眉姐,你想开一些。退一步讲,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你说的对,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郑若瑜笑了笑,温婉地点头。
其实,未必真的救没消息。
自己在前门拦黄包车的时候,产生的未必就是错觉。
这两年她一直在接受特工训练,感官早已变得极为敏锐。她不仅能察觉是否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同时也能凭直觉判断出,其中是否有危险的蕴味。
刚才确实有人偷偷观察过她,而且是不含任何敌意的观察。那会是谁呢?郑若渝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听了冯大器的介绍,却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如果先前真的是他,该有多好啊!
自己这是反应太慢了,到现在,才终于回过味来!
可如果他去了八路军那边,为何又要潜回北平?
他是负有特别使命么?他的任务危险不危险?
他需要不需要人帮忙?如果能帮上他的忙,那该有多好?
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处处需要他保护,听见枪声就腿软的小女孩!自己可以跟他并肩而行,一起面对所有血雨腥风!
整整一个下午,郑若渝都沉浸在担忧和骄傲混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团长曾清以为她生了病,会议接触之后,专门派铁珊瑚送了她一程。而铁珊瑚,显然也乐于承担这种展示自己男儿气概的工作,一直将郑若渝送到了距离她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直到再送就要违反纪律,才悻然挥手道别。
剩下的路,郑若渝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完的。神不守舍进了院子,神不守舍和亲人们打了招呼,神不守舍地进了自家的闺房。又神不守舍地坐在床边发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呆,直到天色完全发黑,他才拉开梳妆台的小抽屉,把未婚夫以前在大学和在二十九军时也给她的信,和后来辗转托人送给她的纸条儿,捧在胸前,对着灯光一遍遍重温。
很快,她就被疲劳几刀,抱着这信和纸条儿昏昏的睡去。待她再次醒来,时间已经到了夜半。拉亮了电灯,拖着发麻的身体缓缓走向床榻,忽然间,郑若渝心中又涌上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果真的是他,那么现在,他会不会就在我的窗外?’
家里的丫头,不知何时进来过,体贴的给她在桌上摆放了点心,茶水,拢上了窗帘。她狂奔到窗前拉开窗帘,急切的往外张望。空中明月高悬,庭前的牡丹花娇艳似火,花前月下,却没有一个人影。她不甘心地再次仔细的扫视了整个属于自己的小院,依旧找不到任何人影,只有梧桐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戏文里的月下西厢,果然都是骗人的。’郑若渝叹了一口气,回身坐在窗前,仔细翻看以前的信件。她越看越是觉得视线模糊,心如乱麻,只有那人的音容笑貌却越发清晰。
“今生不能再聚,来世必不敢负。”
“今生不能相聚,来世必不敢负!”
郑若瑜反复呢喃着这句话,起身从妆台下方的小抽屉里,摸出一个精巧的剪刀。她坐在镜子前面,芊手轻轻一挥,一缕乌黑的秀发,伴着大滴的泪珠,一同飘然落在泛黄的信笺上面。
“今生不能相聚,来世必不敢负!” 套在小院之外的郑氏大宅之后,此时此刻,有一个穿灰色长马褂的青年,缓缓走远。
他的脚步很慢,似乎是迷了路。他已经缓缓的经过郑家大宅三次了。最后,却只是远远地望着郑宅院内几棵熟悉的梧桐树发了一阵子呆。然后,笑了笑,大步走出巷口,很快在夜幕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