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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子魂魄兮为鬼雄 (四)
“轰隆!” “轰隆!” “轰隆!” 闷雷一个接着一个,在天空中炸响。乌云翻滚,一场风暴正在迅速凝聚。
正在给同志们介绍情况的铁血除奸团团长曾清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声音立刻开始加速:“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据军统总部发来的急电,王天木在上海失踪,凡是近期跟他有过接触的人,必须先躲起来,以防万一。所以,我决定……”
话才说了一半,门“嘭”的一声被撞开,李西晨满脸焦急冲了进来,“曾团,出大事了。咱们在警局的眼线冒死送来密报,今天一早,日本特务将各局主要负责人全都叫去开会。眼下北京各局的伪警,都被关在了局里,勒令不准出门。茂川,茂川老鬼子,咳咳咳,咳咳……!”
“别急,慢点说!”曾清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快步上前,扶住因为运动过于剧烈而咳嗽不止的李西晨,“茂川老鬼子要干什么?他把全北平的伪警都给关了起来,谁负责治安?”
“说是从关外调来的。”李西晨急喘了两口气,继续大声补充,“我刚才在路上,已经看到很多伪警都上了街,看样子,是要全城搜捕!”
“事不宜迟,大伙烧掉资料,立刻分头撤离北平!” 没功夫再做任何思考,曾清宣布结束会议,“冯晚成,铁珊瑚,你们马上两个去受壁胡同的二号联络站,销毁除奸团花名册和存放在那里的所有文件。郑峨眉,你背景深,他们一时半会儿未必敢动你,你去通知其他所有骨干撤离。小西瓜,麻子、你们几个跟着郑峨眉一起走……”
“砰,砰,砰!” 几声枪响,将他的话打断,紧跟着,警笛声大作,瞬间响遍整个北平。
“快走,快走!” 今天负责在外围放哨的皮匠,手捂右胸,跌跌撞撞冲进屋内,朝着所有人大喊,”鬼子,鬼子和汉奸朝这边杀过来了。老虾米正带着人打阻击,大伙快撤!“
”大冯、峨眉,铁珊瑚,你们先走!“ 曾清一把推开侧面的窗户,指着屋外狭窄的胡同,大声命令。”小西瓜,你们几个跟上!“
”你呢?“众人果断起身,奔向窗口,同时向曾清追问。
曾清看了大家一眼,笑着摇头,”我跟皮匠两个断后,顺便烧掉这里。快走,别啰嗦!“
”曾团!“ 众人的眼睛,立刻开始发红。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下断后,肯定是九死一生。正准备再劝上两句,却看到曾清已经拔出手枪,冲下了楼梯。
“砰砰,砰砰,砰砰……” 枪声越来越近,很显然,外围警戒的同志们已经顶不住了。冯晚成一咬牙,抓着窗口的绳索一跃而下,铁珊瑚、郑峨眉等人,含着泪紧随其后。
“皮匠,点火。” 已经跑到一楼门口的曾清,忽然转过身,大声吩咐。
不用再往外冲了,枪声停了,外围警戒的同志们,已经全部牺牲了。接下来,就轮到他和皮匠两个了。
他们两个坚持得越久,其他同志跑得越远,幸存下来的机会也就越多。
“知道!” 皮匠年纪不大,却也是铁血除奸团创立起就在的老人了,笑了笑,松开沾满鲜血的左手。然后单手从楼底下拉出一桶始终准备在那里的汽油,拔下盖子,迅速泼向楼下的文件柜。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曾清整了整西装,拉了把椅子坐在了门口。手中双枪紧握,静静地等待“客人”的光临。
划燃火柴,丢向淋满了汽油的文件柜。皮匠单手拎起另外一桶汽油,蹒跚着走上二楼。烈火在他身后熊熊而起,迅速遮住了他的身影。
“轰隆!” “轰隆!” “轰隆!” 雷鸣声不绝,暴雨却始终未曾落下,白昼的北平,宛若鬼蜮。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枪声再起,仿佛是一曲激昂的乐章。
鬼蜮般的北平城内,,几条人影在狭长的胡同里飞奔,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经通红一片。
在来受壁胡同的途中,他们已经先后遭遇到两股关外的伪警,三名同志不惜以身为饵,将敌人诱开,这才让他们得以继续向目的地前进。
“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又一伙伪警从身后追了上来,一边用金钩步枪向几条身影瞄准,一边大声威胁。
“我断后!书生,剩下的事情交给你!“ 铁珊瑚大喝一声,转过身,抢先开火,“砰砰砰砰砰……”,将伪警打得东倒西歪。
冯晚成带着剩下了两名除奸团员,一声不哼继续狂奔。然而,还没等大伙跑出多远,后面的枪声就戛然而止。泪水立刻又涌出了他们的眼眶,他们却谁也无法回头。
回头,就等于让铁珊瑚白白牺牲。三人心中都痛如刀割,三人心里,也始终清楚地知道,铁珊瑚舍命为大伙断后,为的是什么!
铁血除奸团的花名册,就藏在受壁胡同的暗柜里。特务带着伪警察全城搜捕,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平安脱身。更无法保证,铁血除奸团上下,不会出现一个败类。所以,必须有人冒死将花名册烧毁,给日本特务们来个死无对证。
含着泪,大伙越跑越快,终于在特务和伪警第四次追上来之前,抵达了目的地附近。距离二号联络站的院门,还有二三十米远,三人却惊愕的发现,院门四敞大开,里边没有半个人影。
冯晚成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窜了进去,推开虚掩的屋门,拔枪闯入。却又惊愕的发现,屋子内也空空荡荡,各种文件、电报扔得满地都是,值钱的物品,却一件儿都没剩!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命令一名同伴关好院门,在屋子外望风。自己则和另外一个叫锦毛鼠的同伴,赶紧收拢所有文件,并从暗柜里取出花名册,堆在地上,准备付之一炬。。
“老赵他们居然这样就跑了,什么工作都没干!奶奶的,胆小鬼,平素牛皮吹到了天上去,结果……” 锦毛鼠一边点火,一边大声埋怨。
“疾风知劲草!” 冯大器笑了笑,将花名册撕开,加快焚烧速度。
老赵这种人他见得太多了,早就不觉奇怪。任何一个组织,都是由人组成。人多了,就会良莠不齐。并不会因为这个组织叫铁血除奸团,里边的人就会个个视死如归。也不会因为这个组织名字包含国民俩字,里边的成员就肯定每个人都为国为民。
他知道,留守在这里的老赵肯定是害怕了,于是卷了值钱的物件逃之夭夭。他相信,如果将来赶走了鬼子,老赵肯定还会冒出来,以国家功臣自居,对曾经在除奸团的经历大吹特吹。他知道,今天在路上牺牲掉的那些同伴,大部分都不会被历史记住名字,也不会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任何痕迹。他知道,自己如果不赶紧离开,恐怕就要彻底来不及!
他全都知道,但是,除了将火堆变得更大,将更多的资料点燃之外,他却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砰,砰,砰……” 留在院子里的同伴,跟追过来的特务们交上了手。寡不敌众,转眼间,就壮烈牺牲。
“你继续烧!别分心,一切有我!” 冲着绰号叫做锦毛鼠的同伴吩咐了一句,冯晚成拔出盒子炮,将脸贴向了窗口。
“开门,快给老子开门!” 院门被踹得“咣咣”作响,伪警察们操着东北话,大声命令。
冯大器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用手指,将窗户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隙。狂风夹着水汽迅速涌入,屋内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了三尺多高。浓烟紧跟着涌出窗子,贴着屋檐翻滚而上。
“他们在烧文件,他们在烧文件,阻止他们,阻止他们!” 带队的日本特务大急,扯开嗓子用汉语大喊大叫。
众伪警不敢怠慢,留下一半儿人继续疯狂踹院门,另外一半儿人,则搭起人梯开始翻墙。才有人刚刚露出半个脑袋,其他伪警的耳畔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紧跟着,露出脑袋的家伙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额头正中央处,脑浆伴着血浆喷涌而出。
“啊——”正在翻墙的其他伪警惨叫一声,挨个倒栽下去。墙外的伪警见状,也”呼啦啦“往后退去。紧跟着全都像疯子般扯动枪栓,然后冲着院门疯狂开火。
“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
……
爆豆般的枪声,在胡同内来回激荡,墙壁被打的火星直冒,紧闭的两扇院门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冲击,四分五裂。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对抗皇军只有死路一条!”
“出来,皇军仁慈,给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
从关外调来的伪警们疯狗一般狂叫着,冲向院内。迎接他们的,则是一串清脆的点射,“砰砰砰砰……” 冯大器手持两支盒子炮,左右开弓,将急于立功的四名伪警,挨个放翻于地。
尸体迅速堵住了院门,其余伪警吓得两股战战,不敢继续冲上前送死。趴在地上,以那名脑袋被开了洞的同伴尸体为沙包,朝着窗口进行火力压制。
他们手里用的全是金钩步枪,无论火力密度,还是杀伤力,都远高于屋内。然而,双方却你来我往,足足对射了半个多小时,依旧无法分出胜负。
“八嘎,你们这群废物,五十个打一个,居然还拿不下了!”一名日本特务气得两眼冒火,拎着三八大盖儿冲上前,贴着院墙的侧面向窗口开火。
他本以为自己站得足够隐蔽,然而,冯大器射出的子弹,就像长了眼一般飞过来,正中他的鼻梁。
三八大盖儿落地,特务仰面朝天栽倒。身体抽搐了几下,很快就咽了气。
伪警们齐齐打了个哆嗦,撅着屁股试图将距离拉得更远,岂料后面却又传来了几句声嘶力竭的日语:“巴嘎,冲上去,不惜一切代价。听懂没有,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你怎么不自己上!” 伪警们在关外服役多年,都能听得懂几句日语。一边在肚子里暗骂,一边趴在地上,向院子内匍匐前进。
“砰,砰!” 窗口处,又传出两声枪响,爬得最快的两名伪警,头顶各自被打出了一个窟窿,当场气绝。
“神枪手,是神枪手!”不知是哪个识货者惊恐地喊了一嗓子,其余伪警就像是得到了撤退的命令,脸孔贴着地面儿,齐刷刷向后蠕动。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平时上街欺负欺负老百姓还行,遇到真正的战场杀神,根本没有交手的勇气!
跟在伪警身后督战的行动课长武田正一,也被吓得亡魂大冒。瞬间就又想起了三年之前,自己在时村追杀学生们时,所遇到的那个神枪手。当初若不是他经验丰富,战在胸口处偷偷垫了几块瓦片,那一枪,就肯定要了他的命。而今天,他却来得太匆忙,什么都没顾上偷偷往衣服下面塞。
“机枪,上机枪!” 几个专门从军队调来的鬼子兵,见攻击受阻,扯着嗓子大声发出提醒。
“对,机枪,机枪,用机枪扫了他!” 伪警们顿时又来了精神,翻滚着离开院门所对区域,然后撒腿去后面找机枪手帮忙。
才跑出十几步,武田正一已经从身后追了上来,一脚一个,将他们全都踹翻在地,“这么多人打一个,还要调机枪帮忙?你们不是废物,又是什么?!不准用机枪,给我冲进去,抓住他。神枪手只有一个,不可能同时打死你们全部!谁再敢后退,统统枪毙!”
”太君说得是,抓活的,抓活的。不用机枪,不用机枪!“ 众伪警不敢违抗,一边肚子里问候武田正一的八辈儿祖宗,一边掉头返回,贴着院墙靠近门口,探出半个脑袋,继续向窗口开火。
”砰砰砰,砰砰砰……“ 冯大器用盒子炮打出两次点射,又将两名伪警察给开了瓢。剩余的伪警察立刻将头全都缩回了墙后,再也不敢主动送死。
”组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绰号叫锦毛鼠的除奸团员忽然站起身,笑着向他汇报。
”这里交给你,我去守屋门,你不是老说杀得不过瘾么,咱俩今天联手杀个痛快!“ 冯大器冲着他嘉许地点头,然后快步走向外屋。
外屋的门,与院门正对,透过门缝,他能清楚地看见伪警察和日本特务小心翼翼地身影。
”杀个痛快!“ 锦毛鼠抽了抽鼻子,含着泪回应。
”怎么,怕了?“ 冯大器扭过头,笑着追问。
”有点儿!“ 锦毛鼠也不否认,然后笑着用手去抹自己的眼睛,”但是,我更怕做汉奸辱没祖宗!“
说罢,飞身扑到窗台旁,从窗缝探出勃朗宁,迅速开火。
”砰,砰,砰……“ 因为角度不对,他射出的子弹,没有一颗建功立业。却成功地将伪军和特务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小鬼子,爷爷请你们吃午餐!” 冯大器猛地拉开屋门,将一枚香瓜手榴弹沿着院门口直接丢进了院外的匪群。
“轰隆”一声,手榴弹爆炸,将几个躲闪不及的伪警和特务,同时送回了老家。
剩余的伪警和日本特务吓得方寸大乱,纷纷趴在地上,用步枪和手枪朝着屋子乱打。冯大器好整以暇地关严屋门,返身进屋,又从墙壁的暗格里摸出两枚手榴弹和四个弹夹。
外边的敌人太多了,自己的弹药不够,实在有点儿可惜。
快步返回屋门口,将枪口伸出门缝,他认认真真地瞄准一名日本特务,“砰!”
枪声响起,特务胸口冒出一股污血,仰面朝天栽倒。
冯大器笑了笑,轻轻摇头,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在南苑大营里逃亡的那一幕。自己和若渝姐,李哥,大王、赵晓楠、胖子、金明欣、殷小柔等人,彼此搀扶着,淌过湖水,淌过血泊。然后彼此鼓励着拿起武器,走上战场。
又一名特务用手枪逼着几名伪警察,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砰!砰!砰……”,冯大器和锦毛鼠两人同时开火,将特务击毙,将伪警们打了抱头鼠窜。
冯大器蓦地又想起了自己当年跟李若水争风吃醋的情形,笑着摇头。自己那时候真傻,总觉得身体里淌着若渝姐的血,这辈子就该保护她。却没考虑过,她愿意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保护。好在李哥大气,没把自己当回事。好在李哥……
“砰!砰!砰……” 又打退了伪警和特务们的一次联手进攻,他继续笑着摇头。
当初在台儿庄战场上,自己跟李哥、大王,就是这样并肩而战。将疯狂的鬼子,一次次打得狼狈后撤!自己本来以为会战死在那里,却幸运地活了下来。自己……
不知道李哥和大王他们,现在如何了?入党没有,在根据地那边,表现如何。
“砰!砰!砰!” 一边向伪警察和特务射击,他眼前又迅速闪过上回被自己和郑若渝所救之后,李若水和袁无隅满脸尴尬的模样。
那俩傻瓜,以为自己真的是念在过去的交情上,才对他们的身份不闻不问。 过后,袁无隅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了自己就躲起来。
当时,自己真的差一点就忍不住冲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揪住袁无隅的,自豪地告诉他:你哥就是你哥,做什么事情都在你前头!可是,自己却什么都没说,忍得那叫一个辛苦。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鬼子恼羞成怒,调来了机枪,对准屋子开始扫射,窗口处,再也没有了锦毛鼠的动静。
冯大器抬手擦了一把脸,推开屋门,将第二颗手榴弹掷出院外。
”轰隆!“ 硝烟弥漫,外边的汉奸和特务们,再度溃不成军。
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已经烧成灰烬的资料,他忽然想了想,走过去,抓了一把纸灰,认认真真地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鬼子和汉奸又冲到院门口了!
这次,没有大王,没有李哥,他冯大器,要一个人,单枪匹马面对所有敌军。
将屋门再度推开一条缝隙,他迅速扣动扳机,试图再拉几个汉奸垫背,可是,弹夹却只传来几声空响,没子弹了!
有些话,已经来不及说了。有些事,也来不及做了。有些未来,自己等不到了。可即便是死,自己也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人间的一切,看着小鬼子是如何自取灭亡,看着中华民族如何再次腾飞!
想到这里,冯大器得意地笑了笑,再度回头看向火堆,纸灰已经都烧成白色,整个屋子中,没有留下一张纸片。
得意地摇了摇头,他将双枪插回腰间,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向屋外的敌人,发起了冲锋。仿佛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李哥,若渝姐,大王,咱们来生再见!
……
“大冯,来生再见!”数日后,晋察冀根据地的一个营房里,烟雾弥漫,李若水和王希声对面坐着,泪流满面。
二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他们跟冯大器的合影,拍摄于台儿庄。三人肩膀挨着肩膀,年青的面孔上洒满了阳光。
注1:冯大器的原型,为铁血杀奸团骨干冯运修。绰号书生,为了焚毁资料,保护同伴。他于1940夏末壮烈牺牲,时年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