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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莺飞的二月,清晨几缕新鲜的阳光撕破了乡村的宁静,偶尔几声狗吠鸡鸣混合着孩子的哭声如丝如缕地飘散出来,乡村的上空笼罩着淡淡的雾一般的烟火气息,红瓦灰墙,错落有致的村舍静卧在丘陵的腹地,一条乡村土路从村舍旁蜿蜒而过,间或有马达声突突的摩托车或三轮车从村舍里驶出来,进入村舍旁的土路,驶向未可知的远方。田野间已经零星地散布了勤劳的农人,他们俯着身锄草、施肥,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侍弄着自己的土地,一辆灰头土脸的白色客车蹦跳着穿行在乡间的土路上,夹裹着漫天的尘土飞扬,客车行驶的轰鸣惊扰了劳作的农人,他们直起身子翘望着客车,像是坐标一般期待着归来的游子。
六娘站在村舍的土路边,探头张望了几次,满脸焦急,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呢绒长褂,头扎一条土黄色棉纺围巾,虽然穿着朴素,充满乡村气息,却又不失干净整洁,斑驳的银霜从额前探出来,眼角额前已经有很深的皱纹,眉眼间却流露出坚定淡然的神色,面色红润微黑,两腮凹陷,略显消瘦。
六娘的身后站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手提两塑料袋的东西,身材魁梧,方脸平头,穿一件灰色的西服,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嘴稍歪,涎水时不时从嘴角流出来,这是她的大儿子宝强。
乡村的土路上,蜿蜒曲折处已经可以看得见白色客车的片影,六娘焦急的神色略有缓解,宝强站在娘的身后,扯了扯娘的衣襟,用粗声粗气的声音,憨憨地问:“娘,你啥时候能回来啊?”
六娘转过身,从长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方褶皱的手帕,举起枯瘦的手擦干儿子宝强嘴角的涎水,用一种心疼的语气说:“宝强啊,回去吧,娘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回来,你回去吧啊?锅里有娘昨天包的菜包,饿了,就自己去拿着吃。”
宝强低头注视着娘,木木地点了点头,咧嘴一笑,刚擦干的涎水就又从嘴角流了出来。
六娘不忍心再去看儿子,便转过身去,等客车驶近了,拘谨地招了招手,客车司机一个刹车,灰头土脸的白色客车便嘎吱一声停在了六娘和儿子宝强身边,马达还在轰轰地运转,车身轻微地抖动着,车屁股处吭哧吭哧地冒出几缕浓烟,像一只焦躁不安的小兽。司机摇开车窗,咳嗽一声,向车窗外吐了一口浓痰,一颗闪烁着微微火星的烟蒂射了出来,在风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又缓缓地落在了土路边。
六娘站在敞开的车门前略微有些迟疑,或者是胆怯,售票员吱呀一声推开车门,年轻的小姑娘用不土不洋的普通话,像是发号指令般地说:“乘客,请您节约时间,尽快上车!”
六娘的脸上陪笑着,又转过身去,从儿子宝强手里接过两塑料袋东西,对自己的儿子宝强轻声道:“宝强,听话,回去吧啊?”
宝强可怜兮兮地注视了六娘最后一眼,然后又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向村舍里面走去,看着儿子往回走,六娘似乎才安心了一些,转过身进入了客车里,两只脚踏进车里以后,六娘有一种短暂的,失去重心的轻飘感觉,车里已经坐了几个乘客,有男也有女,都是一些熟悉的乡村面孔。六娘在车尾找了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把两塑料袋东西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那是自己摊的煎饼,闺女宝芝和小儿子宝国各一份,一碗水端平,不会偏向哪一个,很久不坐车了,坐车的记忆都几乎淡漠了,她有晕车的毛病,怕自己会再晕车,惹得人家司机和售票员不高兴,便拣了靠窗的角落坐下来。
六娘坐稳以后,客车晃动了一下启动了,六娘闻着汽油味一阵恶心,心口有点堵得慌,就有些不好的担心。她透过灰蒙蒙的车窗,看着儿子宝强一瘸一拐走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在想,若不是宝强六岁那年那次高烧,乡村医疗条件落后耽误了治疗,这会儿宝强也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每每想到这些就感觉自己亏欠宝强,眼里有些许湿润。
三年前老伴突发心脏病,说走就走了,虽然没留下什么饥荒,却把两个没成家的儿子留给了自己,这死老头子倒是到那边享福去了,却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留给了自己,可真狠心呐!
昨天夜里一夜没合眼,一直在想儿子宝强的婚事,在这庄户地里,好好的小伙子如今找媳妇还不好找呢,更何况宝强还有残疾,所以,这次即便是多花点钱也要给儿子宝强把这门婚事定下来。闺女宝芝已经成家了,有个知冷知热疼着的男人,所以不用自己操心,小儿子宝国虽然还没有成家,但是在县城的中学里当老师,有个体面稳定的工作,自己处着个对象,也不用自己费心给他张罗媳妇,兴许自己给他张罗的他还相不中。
女方家虽然要六万块钱,有些狮子大开口的意思,也不能全怨人家,人家是山里人,听说也有个三十好几的儿子没说上媳妇,人家兴许就等着这六万块钱给自己的儿子应承个媳妇呢?自己手里还有老伴给自己留下的两万块钱,闺女和小儿子再各拿两万块钱出来,宝强的婚事就拿准了,就算是再过几年,自己到那边见了那个死老头子,那死老头子也说不出自己的不是来。
想到这里,六娘的心里便满怀着希望,行驶的客车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土路上有几次颠簸,六娘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客车颠了几下后,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有人上车。
上车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婆姨,身穿一件紫色的丝绒长褂,怀里还抱了个三四岁的胖小子,这胖小子很是白净,小脸儿胖嘟嘟的,还有俩浅浅的酒窝,穿着深红丝绸小花袄,一双眼睛还忽闪忽闪的,让六娘看着就心生喜欢,也暂时忘却了胃里的不适。
这是奶奶跟孙子吧?要是宝强好好的,自己的孙子也该比这个小小子大了吧?看着这乖巧的胖小子,六娘就有几分眼热。
婆姨张望了一会儿,走到车尾,坐在了六娘的身边,那胖小子一双精灵的眼睛看着六娘,六娘就伸伸手,努努嘴逗弄这个胖小子,胖小子咯咯地笑了,露出两排米粒般的小白牙,于是六娘也跟着笑了。
婆姨转过脸来,看了看六娘,大概是看六娘面善,眉眼间也流露出些许善意的微笑,捏捏胖小子的手,说:“叫奶奶!”
胖小子警惕地看了六娘一眼,六娘翘着嘴,头向上扬,似乎是在鼓励他,最后胖小子放松了警惕,咧嘴一笑,两个酒窝,用奶油一般甜甜的声音唤道:“奶奶!”
这一声奶奶,顿时让六娘心里乐开了花,拘谨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客车再次开动,售票的小姑娘开始售票了。
前排就有人开始抱怨了,郁郁不快地说:“什么?车票五块?怎么又涨了啊?年前不是四块吗?”
售票小姑娘用不土不洋,趾高气昂的普通话回应道:“汽油涨价,车票自然就涨价,嫌贵?您可以不坐啊,阿拉又不求您!”
前边有个坐车的小伙子嬉笑着,打趣道:“不是普通话吗?怎么又改上海话了?”
小姑娘毕竟年轻,被人一奚落,当时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回应,脸霎时间就红了,开车的司机手握着方向盘,还不忘报以一阵笑声,小姑娘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小姑娘肩膀上挎着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已经走了过来,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晕,车厢里的笑声还没有终止下来,小姑娘咳嗽了一声,似乎是想消除这种尴尬,又恢复了惯有的乡音道:“买票!”
六娘从自己的长褂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周正的蓝格子手帕,一层层地揭开手帕,从卷在一起的一卷五元十元一元的钱里抽出一张五元的递到走上前来的小姑娘的手里,又叮咛了一句:“闺女,到了城关望留麻烦你吱会一声啊!”小姑娘接过六娘手里的五元钱,漫不经心地装进帆布包里,似是而非地说:“你自己不知道城关在哪里啊?”
六娘尴尬地笑笑:“俺不经常坐车,又不认识字。”
旁边的婆姨就说了:“你去城关望留啊?正好俺也去儿子那里,俺儿子就在那一片做建材生意,到了,俺给你提个醒。”
六娘一番感谢,接着婆姨的话音,就跟婆姨攀谈了起来,扯扯胖小子有些褶皱的丝绸小袄衣襟,说:“这个是孙子吧?看这眉眼,真是让人喜欢。”
婆姨眉开眼笑,点头道:“嗯呐,正是不让人省心的时候,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月了,儿子和媳妇打电话来说想孩子了,我这就给他们送去,自己也好轻闲轻闲。”
随着客车行驶中的摇晃,六娘胃里的不舒服愈发厉害起来,她想吐,但却一直强忍着,想推开车窗透透气,却又怕冷风吹了身边的胖小子,早春的天气,汽车行驶过程中灌进来的凛冽的风还是有些伤人的。
婆姨看六娘脸色不好,就问:“怎么?不舒坦?”
六娘撒谎说:“没事,胃疼,老毛病了。”
婆姨脸上释然,点了点头,似乎是相信了六娘的话,又说:“我知道城关望留那边有一个老中医,专治胃病,别人都说挺管用。”
六娘点头答应着,话里道着谢,胃里翻腾得却更加汹涌起来,这个时候客车已经驶离了乡村的土路,进入了平坦的柏油路,颠簸不再如先前那般厉害,六娘感到胃里相对平缓了一些,但是钻入鼻孔的阵阵汽油味儿,还是让她恶心。
胖小子一双机灵的眼睛,看着六娘转了又转,他似乎也明白了此刻六娘的难受,六娘感到一阵欣慰,伸出手,就想要抱抱他,身体一动,胃里有片刻的抽搐,紧接着胃里又是一阵剧烈地翻腾,脖子一抻,终于控制不住地呕吐,早晨起来吃得那点饭食,一块涌了出来,哗啦哗啦地吐在了脚下。
刺鼻的气味,使车里的乘客都皱起了眉头,售票的小姑娘听到声音闻到气味,呼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快地斥责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晕车你早说啊,你敞开窗子呕到外面也行啊”六娘陪着不是,轻声细语道:“闺女,对不住了,俺一会就给收拾打扫了。”
售票小姑娘怒目道:“你这个样子怎么打扫?你用什么打扫?”
旁边的婆姨看出六娘的为难,就劝解道:“行了,闺女,你就体谅一回吧?”
前面开车的司机,手握方向盘,嘴里叼着烟,目视前方嚷声道:“算了,到车站再冲洗!”
售票的小姑娘这才罢休,临回头之前还不忘说一句:“这么多人坐车,你注意点!”
六娘笑笑,算是默认,等小姑娘转过身去了,婆姨就问:“你晕车干嘛不敞开窗子啊?透透气会舒服一点。”
六娘就说:“风大,旁边不是有个孩子嘛。”
婆姨终于明白了六娘的心意,也从心里感激六娘的心细体贴,笑道:“你这个嫂子人真实在。”
不多时,车停下了,六娘在婆姨的提示下才知道到了城关望留,自己的小儿子宝国就在望留中学里做老师,婆姨起身,怀里抱着胖小子,六娘跟随着她一起下了车,临下车的时候,就看见售票小姑娘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像别人欠了她二百块钱似的。
六娘站在车前,脸上带着歉疚的神色道:“闺女,对不住啊!”售票小姑娘一言不发,哐得一声闭上了车门,车开走了,六娘还站在早春二月的微风里,目视着远去的客车,像个委屈的孩子,六娘转过身,微微叹息了一声,放眼望去,城郊空旷的建筑在她的视野里徐徐展开,心里有些惆怅。
多久没有来城里了?城里的变化让她的脑筋有些转不过弯儿来,自己对城里的记忆都停留在二十几岁的好年华上了,结婚以后,偶尔赶集上店,也没有离开过方圆十里的地界儿。
婆姨当然不知道六娘心里的惆怅,在身后问:“大嫂子,你去哪里啊?”
六娘这时候才从自己的心思里清醒过来,说:“俺要去望留中学,俺小儿子就在那里当老师。”
“哦,还有一段路呢。”婆姨一只手里抱着胖小子,一只手指了指路对面左前方道:“看见没?那一片白色的楼就是!”六娘感激地说:“谢谢你了大妹子,你儿子就住这附近吧?”
婆姨说:“就在对过,你还要走一段距离,我就不送你了啊”六娘跟婆姨道别以后,按照婆姨的指引,就往左前方走,早春的微风吹在脸上,刚刚晕车呕吐过后,肚子里感觉空空的,身上也乏力得很,不过心里有着希望,六娘的步子看上去异常坚定。
走到校门口,里面很安静,大概正是上课时间,校门口旁边的传达室,半掩的窗口露出个戴大格帽的小伙子,电话举在耳朵边,正表情暧昧地泡着电话粥。六娘站在门口探头张望,又不敢言语,也不知道该怎么言语,就那么焦急地张望着。
最后那保安还是发现了六娘,放下电话,拉开窗玻璃大声问:“你有事啊?”
六娘回道:“俺找俺儿子。”
保安又问:“你儿子是谁啊?”
六娘稳了稳情绪,然后自豪地回答:“俺儿子叫赵宝国,就是搁这儿教书的!”
“你等着啊!”保安大声道,然后又拾起话筒,开始拨号码。
六娘很安静,她就那么站在学校的门外,手提两塑料袋煎饼,目光穿过塑钢电动门打量着里面的一切,那凝固的白色建筑,修剪得整齐的冬青,枝条上已经萌芽的小树,在早春二月的暖阳和微风中,都变得生动而又活泼。
保安在电话里言语了几句,然后扣上电话,倾着身子按了一下墙上的电动按钮,塑钢电动门侧边的红灯闪烁了几下,吱吱响着,开始向一边缩进去。
保安说:“你进去吧,就在二楼东边。”
六娘谢过之后,便迈步往里面走,这安静而又空旷的地方让六娘略微感觉有些紧张,走了几步之后,看见个穿黑毛衣戴眼镜的人从大楼敞开的楼道口里走了出来,起初感觉有些熟悉,又走了几步,才看清楚,这不就是自己的小儿子宝国嘛。
小儿子宝国三步并作两步走,蹭蹭地从阶梯上走了下来,咧嘴笑着:“娘,真没想到您会来啊!”六娘走近自己的小儿子宝国,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宝国不到一米七的个子,身子看上去也有些纤细,就有些眼热,细声道:“又瘦了。”
小儿子宝国接过六娘手里的两塑料袋子煎饼,干笑道:“没瘦,前天体检刚称过,比年前还沉了五斤呢。”
六娘就笑:“娘总以为你工作操劳,不会照顾自己,快点成家,有个在身边知冷知热的人娘就放心了。”
说到这里,小儿子宝国突然就不笑了,然后又一转脸道:“娘,正想跟你说这事呢,走,咱们别在这里说,回我的宿舍吧!”
六娘答应着,却也发觉了小儿子的情绪有些不对,小儿子宝国走在前面,六娘跟在身后,向侧边另一个院里的几排平房走去。
娘俩一前一后,穿过花墙前的拱门,就进了另一边的小院,几排平房,红瓦粉白的墙壁,门也是乳白色的,看上去干净,又有秩序,小儿子宝国绕到第二排平房前,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审视一番,找出其中的一把,插进锁空,开了门。十几平方的小屋子,干净整洁,陈设却是简单,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一斗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就占去了小屋的大半空间,床前还有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还有洗脸盆、暖壶、衣裳架一些零散的物件。
走进了小儿子宝国的单身宿舍,六娘站在小儿子的身后问:“宝国啊,你平时就住这里?”
宝国没有回头,而是就近走到写字台的旁边,俯下身去,提起暖壶就要给娘倒水,一提暖壶,然后又晃了晃说:“没水了,娘,您先坐床上等会啊,我去锅炉房打点水去!”
六娘说:“你别去了,娘不渴。”
宝国说:“这大春天的,走了那么远的路,怎么会不渴呢?锅炉房就在前面不远,娘,您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六娘便不再阻拦,由着他走出了门外,等宝国走出去闭上门以后,六娘解下围巾,看着屋里的一切,总感觉缺少点什么,就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想坐下,又觉得坐不住,看宝国的写字台上放了些零零碎碎的报刊和书,显得有些散乱,就走过去细细地整理起来。整理完了,又瞅着宝国的被褥也叠得不周正,便扯了扯床单,摊开了被褥重新给叠了。
六娘刚叠完被褥,就听到身后响起开门声,宝国手提了一暖壶水走了进来,看着娘刚刚拾掇妥帖的一切,有些埋怨地说:“娘,让您歇着,您又做这些干啥?”
六娘说:“看着乱,娘就坐不住,你一个人娘总觉得怪冷清的,你跟那个小梅现在咋样了?”
宝国倒了一杯水,给娘端过来,有些郁郁不快地说:“娘,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
六娘接过宝国递过来的水,耐心地注视着宝国,问:“咋了?有愁肠?”
“嗯呐。”宝国沉重地点了点头。
六娘的心里掠过一丝乌云,便问:“你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娘说呢?”
宝国叹了口气,然后便开始说道:“我心里愁得就是跟小梅的事,您看我们也都不小了,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前几天,小梅也跟我明确表了态,想结婚就要先在城里买套房子,不然就散了,也别浪费时间了。我工作也没几年,再说本身工资也不高,手里就攒了两三万块钱,小梅再拿一点,也就五万块钱吧,可是还差老大一截呢。”
六娘就问:“在这城里买套房子得多少钱啊?”
宝国说:“就说我工作的这一片市郊吧,现在每平方的房价都在两千块钱左右,我就跟小梅合计着买个小点的,保守估计也得十六万,还有装修,结婚总要买点家具吧?乱七八糟的,怎么也得二十万块钱吧。”
听到二十万这个数字,六娘手端杯子的手就颤抖了一下,热水溅在了六娘的手上,拿捏不住,杯子掉在光滑坚硬的地面砖上,摔了个粉碎。
看娘的神色难看,宝国也有些慌了,便安慰娘道:“娘,您别担心,我同事们之间借借,实在不行,银行里再贷点。”
六娘半天不言语,原本打算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说道:“宝国啊,心放宽点,别觉得是个事,等会我去你姐姐那里看看,看她能给你帮上点不?”
宝国答应着,脸上的愁云顷刻就淡了许多,可是六娘心里却怎么也振作不起来,一瞬间,好像就苍老了许多。
宝国返身走到门边,拿了铲子和笤帚,就要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一边低头打扫着一边说:“娘,中午您就在这里吃饭吧,我去伙房里要几个菜。”
六娘说:“不了,娘还要去你姐姐那里看看,天黑之前还要赶回去呢,你哥一个人在家里,娘不放心。”
宝国把地上的玻璃碎片都扫到铲子里以后,直起身来说:“等会我还有课,要不然,我用摩托车送你过去。”
六娘站起身说:“别了,你工作要紧,你先给你姐姐打个电话,娘打车过去就是。”
宝国也倒是听话,从腰间取出手机,按通了姐姐宝芝的电话号码,在电话里跟姐姐宝芝说了娘要过去的事情,对于借钱的事情,却是只字未提。
六娘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离开了宝国的住处,宝国把娘送到学校门口,给娘叫了辆出租车,跟出租车司机说了姐姐宝芝杂货铺的地方,把车费也提前付了,姐姐宝芝和丈夫就在离这里十里地的北关那一片地方开了个小门市,卖一些山货之类的。
宝国就嘱咐司机道:“师傅啊,俺娘不知道路,您一定要送到地方啊!”司机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听宝国的话就笑了,回答道:“我在这里开车也有四五年了,这点路能不知道?您就放心吧!我一定送到。”
宝国就笑,跟出租车司机套着近乎,六娘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倒不是担心晕车的事情,而是想着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婚事,就觉得两难顾全,所以跟小儿子借钱的事情也憋在了心里。
看六娘站在车门前踌躇不前,出租车司机就说话了:“大娘,您就上车吧,这地方我熟得很,保证不会出现丁点儿的偏差。”
六娘木讷地点了点头,司机开了车门,然后六娘一低头坐进了司机旁边的副手上,这一段路都是柏油路,平平坦坦,顺顺畅畅的,司机背靠着驾驶座椅,手里紧握着方向盘,就笑着跟六娘搭话道:“大娘,刚才那个是您儿子吧?我儿子就在这里上学,我认识他,不过他不认识我。”
六娘就笑道:“看您还挺年轻的,孩子都上初中了?”
这一路上灯红酒绿的,进入了闹市区路上的行人车流也变得多起来,不过这司机开车很稳,不急不缓的,六娘也没经受多大折腾。
司机就说:“还年轻什么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六娘就回应道:“你们城里人,保养得好,不显年纪,您几个孩子啊?”
司机就笑道:“还几个呢?就一个还忙不过来呢,哪敢多要啊?”
六娘说:“俺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这个是俺的小儿子,俺们当初的想法可跟你们不一样,俺那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人口多了家业才会兴旺,如今俺那老头子不在了,可两个儿子成家的问题却成了俺的心病。”
司机就安慰道:“大娘,那福可都是在后面,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儿女们的事情就由着他们去吧。”
六娘就叹了口气儿,然后缓缓地说:“可俺毕竟是个当娘的人。”
这个时候,车已经开到了北关那一片儿,在个门市前面的山货摊子前,六娘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就看到了自己的闺女宝芝,宝芝穿一件咖啡色的羽绒服,长发束在脑后,略显凌乱,正在跟几个挑选山菇的妇女打着招呼,那是一张因为操劳而过早苍老的脸,才三十出头的女人,已经缺少了些许欢颜。
六娘就对司机说:“就在这里停下吧,俺都看到俺闺女了。”
司机就稳稳地把车停在了山货摊子前,六娘从车里提着一塑料袋煎饼就走了下来,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出租车便开走了,不过闺女宝芝正忙着跟几个买山货的妇女周旋呢,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六娘心里想着自己来的目的,却感觉缺少开口的勇气。
宝芝给两个妇女称完了山菇,手里清点着刚刚收上来的钱,然后拉开自己脸前的一个贴身黑色腰包,把钱装进里面,做着固定的机械的动作,习惯地抬头,招呼道:“您啊,想要点什么?随便看看,俺们这里的山货可是最全了。”
对面的老太太并不说话,宝芝才留心起来,愕然间发现,站在自己对面的是自己的娘,顿时,宝芝原本木然的脸上展露出一丝欢颜,哑然道:“娘您、您怎么来了啊”六娘说:“我来看看你跟宝国,顺便还有点事求你。”
宝芝就赶紧招呼娘,说道:“娘,看您说的,什么求啊?”同时对着门市里边大声喊道:“青山啊,咱娘来了!”
从敞开的门市门口里走出一个个头中等,身材微胖,肤色黝黑的汉子,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张开一只手臂,脸上堆满热情,笑声道:“娘,你咋来了呢?我说我右眼皮今天咋老跳呢?原来是娘要来啊?”
身边的宝芝就说:“看你说的,咱娘来了是灾啊?”
女婿青山就开解道:“我哪能是那个意思呢?我的意思就是今天要有事,你看果真咱娘就来了不是?”
宝芝嘲讽道:“你都快赶上咱村的刘半仙了,干脆扯个摊子给人算卦去得了。”
六娘面无喜色,边往里走边说:“不管是财是灾,今天我来是有事求你们。”
夫妻二人在六娘的身后,对了个眼,心里有些猜不透今天娘突然到来,会有什么事情求他们,三个人一起向里走,却是各怀心事。
走进了屋里,让娘坐下了,宝芝还不时探头照应着外面的摊子,女婿青山就赶紧去找茶壶,拿茶叶,滚开的热水倒进茶壶里,满室里飘荡一缕茶的清香。
女婿青山盖好茶壶盖,笑道:“娘,不管什么事,咱们吃完饭以后再说中不?”
六娘坐在椅子上,缓缓气道:“嗯呐。”
宝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说:“您看,也到了午饭时间了,小顺子也该散学了。”
女婿青山拾起杯子,给娘倒了一杯茶,然后说:“娘,您先喝着茶,我把外面的摊子收拾进来,宝芝啊,你张罗着做几个菜,中午咱跟娘一起吃个饭。”
宝芝说:“等小顺子回来了,咱们把店门一关,一起去饭店里吃,你看中不?”
女婿青山略一思考,然后笑着点头道:“中中,我看中,咱们西片路口拐角的地方刚开了一家羊肉馆,咱们就一起跟娘去尝尝鲜。”
六娘为难道:“破那个费干啥?中午在这里将就着吃点就得了。”
女婿青山摇头道:“不中不中,今天就非要破这个费。”
六娘坐在屋里喝着茶水,闺女宝芝和女婿青山在外面忙活着收摊,出出入入的,不多时的工夫自己的外甥小顺子也散学回来了,小顺子七八岁,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运动服,脖子上系了条红领巾,肤色稍黑了点,眉眼却是透着股子机灵劲儿。
小顺子还没进门,看着忙忙碌碌的爸妈,就忍不住问:“妈妈,天还没黑呢,收摊干嘛啊?”
宝芝就笑着说:“小顺子,快进屋看看是谁来了”
小顺子眨了眨眼睛,拧着身子,踮着脚尖往里面看,只看见个侧身,没看清人,就转身,蹦跳着向屋里跑去,进了屋,就认出了来人,站在六娘的身后大喊一声:“姥姥!”
六娘正喝着茶水,小顺子这一声也委实大,冷不丁地就吓了一跳,心慌气短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小外甥,六娘先是抚着心口,继而是自然流露的喜悦,张着嘴喘着粗气说:“小顺子,过来让姥姥看看”
小顺子就上前走两步,坐在了六娘的大腿上,身子往六娘的怀里倚了倚,六娘就问:“小顺子上几年级了?学习用不用功啊?”
小顺子的一双小手抓着六娘枯瘦的大手,比划着,回答道:“我上一年级了,我们班里连我在内有五十四个同学,过年的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三名,还得了奖状呢。”
六娘揽着小顺子的身子,欣喜地说:“是吗?小顺子真本事啊!”然后小顺子又咕嘟着嘴问:“姥姥,您家院里那棵老杏树开花了么?我还想暑假的时候去您家吃杏子呢,那棵树上的杏子可真甜啊”六娘就笑:“没呢,不过快了,满树都是杏花骨朵儿了,等小顺子暑假的时候就住姥姥家,杏子随便吃”
一老一小,正说着话儿,闺女宝芝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怒道:“小顺子,别缠着姥姥,姥姥赶了老远的路,累呢。”
六娘笑道:“不碍事,这孩子望着人亲热,讨人喜欢。”
“调皮着呢。”闺女宝芝笑道,然后又伸手一扯小顺子的手道:“走,去洗洗脸,咱们跟姥姥一起去饭店吃羊肉。”
小顺子满心欢喜,从六娘的怀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欢呼道:“吃羊肉喽,噢,吃羊肉去喽”
闺女宝芝领着外甥小顺子一起进了里屋,女婿青山把货架子折叠起来,也搬进了屋里,倚在了门口的墙边,女婿青山就说:“娘,您先喝着茶,我进去洗洗手,过会儿,咱们一起去吃羊肉。”
六娘点头道:“哎,不急。”
女婿青山也进了里屋,因为早晨坐车晕车吐过,这时候,六娘也真是感觉肚子里空空,有点饿了,等了片刻,闺女宝芝和外甥小顺子先从里屋走了出来。
宝芝的脸刚洗过,擦了点雪花膏,看起来鲜亮了许多,头发也比先前顺滑了,换了件水红的呢绒长褂,整个的人看上去一下子之间就年轻了好几岁,外甥小顺子的脸上大概也擦了点雪花膏,黑亮的脸蛋好似驴屎蛋儿蒙了一层霜,娘俩牵着手,就站在六娘的对面,脸上流露出宛若花开般的微笑。
女婿青山不多时的工夫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发型纹丝不乱,油光可鉴,腋下还夹了个黑色的真皮公文包,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喊道:“走,咱们到门口打个的去。”
小顺子就跳过去搀六娘,闺女宝芝也去扶六娘,女婿走在最后面,一家人从店里走出来,然后关上门,把门一锁,扶老携幼,就要直奔西片的羊肉馆。
女婿青山锁好了店门,在身后说:“你们别急着走,咱们打的去。”
宝芝转身说:“我看,就不用了吧?又不远,咱们干脆就走过去得了。”
女婿青山就夹了夹腋下的真皮公文包,颇有些不在乎地说:“有钱吃羊肉,还计较这几块钱车费?”
宝芝是因为替娘着想着,所以也不跟丈夫费口舌,就应允了,一家四口人在街边拦了辆桑塔纳,花了五块钱,赶到西片距离此处不足二里的路口拐角处吃羊肉,这家羊肉馆名曰‘德顺楼’,上下共三层,装潢考究,古色古香,刚开店不久,慕名而来的食客就络绎不绝,各种品牌的小轿车挤满了羊肉馆门前的停车场。
下了车,往里走着,就有身穿大红中式长褂的小姑娘早早地开了门迎候着,看这阵仗,六娘就有些胆怯了,停住步子说:“吃个羊肉,还用来这么讲究的地方?那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啊?”
宝芝就说:“娘,您又不常来,也难得来一次,就甭担那个心了。”
女婿青山也在旁边拽了拽六娘的膀子,说道:“娘,您就进去吧!”
外甥小顺子也拽着六娘的一条胳膊,使劲道:“姥姥,反正是我爸爸花钱,您心疼什么啊?”
六娘就忍不住笑了,笑着问:“花你爸爸的钱,你就不心疼啊?”
小顺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咱就只管吃,其余不管。”
小顺子的样子把几个人都逗乐了,三个人一起用力,连拖带拽,就簇拥着六娘进了德顺楼,女婿青山在前台问了一下,二楼和三楼都是包间,一楼是统开的,不过三楼早已经客满,为了图个清静和舒适,就在二楼要了个小包间。
老少四口人,坐在暖意融融的包间里,小顺子坐在六娘和宝芝的中间,早已经显得急不可耐,六娘不时扯扯小外甥的衣裳,女婿坐在稍远一点的一张椅子上,开始翻看菜谱,服务员小姑娘已经开始给每一个人面前放杯子,倒茶水。
女婿青山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点菜,故意拔高了声音道:“八仙过海、迎风草、明开夜合、玉珠灯、花爆金钱、蜜蜂窝,再来一瓶金六福。”
服务员在旁边的小本上飞快记着,最后一顿道:“您稍等,一会儿就好。”
对面的六娘就听得有些迷糊了,纳闷道:“吃个羊肉,还有这么多花样?那个八仙过海是什么?”
女婿青山就笑,然后给六娘解释道:“吃菜不光讲究色香味,名堂也要好听,那个八仙过海就是杂烩羊心、肝、肺、肚、散丹、羊葫芦头,迎风草是扒羊舌尖肉,明开夜合是烩羊上眼皮,玉珠灯是溜羊散丹,花爆金钱是炸羊腰子,蜜蜂窝是氽羊麻肚,呵,光听这些名字就有了食欲。”
宝芝也在一边笑:“吃的是羊肉,这么多菜名竟然没有一个带羊字的,让人感觉不到半点腥膻味儿。”
女婿青山就回应道:“高明就高明在这里,吃也能吃出文化来,咱们的老祖宗就是不简单呐。”
一家人正说着话,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了,小顺子就着急火燎地说:“都别说了,我都饿了。”
宝芝就拿起一边的汤匙开始往小顺子的碗里捞羊杂烩,旁边的小盛盘里,细盐、味精、辣椒面、胡椒面,还有老陈醋自己随便加,宝芝给小顺子盛了一碗,紧接着又给娘盛,把碗里倒了点老陈醋,加了点细盐和胡椒面,嘴里说着:“娘,您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一边的服务员小姑娘,也开始帮着斟酒了,用高脚玻璃杯先给女婿青山倒了半杯,青山满面春风地说:“娘,今天您也喝点吧?”
六娘推辞道:“娘哪里会喝酒啊?你跟宝芝想喝,就喝点。”
女婿青山劝道:“难得娘来一次,今天气氛这么好,咱们就都喝点。”
宝芝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就对娘说:“喝点吧,少喝点,暖暖身子。”
六娘也不好拒绝闺女和女婿的一番意思,便允许给自己在杯底倒了浅浅的一点,都是自家人也没有什么怕出丑的,举起杯子,都共同喝了一点,然后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蜜蜂窝,细细咂么,还别说,名字响亮,口味也委实是不错,酒进了胃里,往上一泛,整个的身体也都是暖暖的。
点的几样菜,也陆陆续续都上齐了,旁边的外甥小顺子吃得最欢,不多时的工夫,一小碗羊杂烩就进了肚里,还对着桌子上的其余花样,指指划划,嚷道:“妈妈,我吃这个,快点,我还要吃那个,快点快点”
宝芝就忙着给小顺子往小碗里盛,一边忙还一边训斥:“吃东西慢点,没个样子!”
六娘平时滴酒不沾,喝了一点酒,不一会儿,酒劲上来了就有点飘,桌上的气氛也热烈,于是心里开始鼓噪,她便有了开口的勇气。
女婿青山又抿了一口小酒,盯着六娘道:“娘,您咋老瞅着不吃呢?您吃啊!”六娘眯眼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开口说道:“娘也不想瞒你们,娘这次来,是有困难想求你们”
宝芝叠了块餐巾纸,给小顺子擦了擦嘴,问:“啥事?娘,您尽管说呗!”
六娘还是有些顾虑,但是又忍不住说道:“你王婶给你哥提了个对象”
宝芝听完一愣,然后又开口笑道:“好事啊,人家能跟我哥吗?”
女婿青山也放下了筷子,眉头紧皱,认真地说:“那女的有病吗?别娶回家是个负担。”
六娘说:“在你王婶的撮合下,她跟你哥也见了个面,娘看了,除了腿脚有点残疾,别的都还正常,以后兴许还能养活个孩。”
女婿青山释然道:“那好啊,成,就赶快定下来吧!”
六娘迟疑道:“我不就是为这点事来求你们嘛”说着话,六娘就低下了头,这辈子六娘几时求过人,为了自己儿子的婚事却不得不来求自己的闺女和女婿,但是开口之后,又突然觉得心里没了底。
宝芝放下筷子,柔声道:“娘啊,别挂心上,多了我们帮不上,万儿八千还是有的”
宝芝正要继续往下说下去,却发现对面的丈夫猛然间瞪了自己一眼,这话便只说了半句,往后的都憋在了肚子里,宝芝生性懦弱,在家里做不得主。
六娘并没有看到闺女和女婿之间的眼神交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中,继续说道:“人家女方家里要六万,我这手里就只有你爹死后留给我的两万块养老钱,我寻思着你跟宝国一块给凑凑,咱就咬咬牙给你哥应承下这门婚事,再过几年即便是我走了,也可以安心得走,可是你弟弟也要在城里买房子,急着成婚,他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们要是宽裕啊,就帮帮你哥跟你弟”
说完话之后,六娘抬起头来看了看闺女和女婿,闺女宝芝脸上有些许哀伤,却不说话,女婿青山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又抬起头,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娘啊,您看我也没啥本事,就在这城里开了这么个山货铺子,也挣不了几个钱,这段时间山货生意一直不好做,我都是在做亏本的买卖,可是既然有这个铺子,就一直硬撑着”
宝芝在旁边又说:“我哥那个样子,即便是成个家,活个孩,难保孩子将来就是健康的?要是再生个弱智儿,将来还不都是您的负担?”
女婿青山也赶紧搀和道:“是啊,娘,这个你可要慎重考虑啊”听闺女和女婿的话,六娘的心里就凉了半截,叹了口气说:“你哥那个病又不是先天的,再说人家女方就是腿脚里有点毛病,这个不会遗传给孩子吧?你哥虽然有点傻,可是你们都是娘的亲骨肉啊,哪个有个好歹,娘心里都会剜心得疼”
听娘说着话,宝芝的眼里就有泪水流出来,女婿青山为难道:“娘,俺们不是不想帮,可真就是没那个能力啊”六娘眼里满含着泪,吸了吸鼻子,却强自忍住了,脸和眼眶却是红红,满桌的羊肉很精美,很诱人很香,却难以下咽。
往后的宴席场面进行得就有点冷,六娘吃不下,闺女宝芝在一旁掉眼泪,闺女不动筷子女婿也没心思吃,微低着头,愁眉不展,喝过了点酒的脸色成了酡红色。
小顺子也吃得差不多饱了,小嘴巴不停地蠕动着,眨着一双机灵的眼睛,先是看看姥姥,然后又看看妈妈和爸爸,就去劝六娘道:“姥姥,您别难过,您要给大舅娶媳妇,爸爸妈妈不借给您钱,小顺子有钱,小顺子平时的零花钱都不舍得用,在我的小猪宝贝存钱罐里有好多呢”说着话,小顺子张开双臂比划着,或许是刚才吃得太急,脖子像弹簧样一伸打了个嗝。
六娘说不出话来,只是转过脸看了看小顺子,伸出自己枯瘦的大手,摩挲着小顺子的小脸蛋,心想,既然闺女和小儿子都有困难,就回去吧,然而,对于回去的长长的路程,也多了几许惆怅
沉默了好久,隔壁的包间里传来嘈嘈嚷嚷的劝酒声,还有桌椅拖动杯碟碰撞发出的声响,周围变得越来越吵闹,六娘回去的想法又迫切了几分。
闺女宝芝抬头,突然说:“娘,要不,您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六娘悠悠地起身,轻声道:“不了,你哥一个人在家里,娘不放心,天黑之前,娘一定得赶回去。”
女婿青山也抬起了头来,跟着起身道:“娘,既然您执意要走,我骑摩托车送送您吧!”
六娘系上围巾,说道:“娘看你还要照看铺子,就不用了,娘自己打个车到车站,然后坐车回去。”
说完话,六娘就从包间里开门走了出来,闺女宝芝在身后似乎对女婿青山说了句埋怨的话,但是六娘并没有听清话音,就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头晕晕的,步子也有些飘忽。闺女和女婿都从身后追了上来,下楼的时候,闺女宝芝赶紧伸出手去搀扶六娘,从德顺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六娘站在楼前的空场上,抬头看了看天,那时日已西斜,空场上停的小轿车比原来少了许多,女婿在前台结完账以后,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女婿青山走到六娘的身后,皱着眉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说:“娘,您这就要回去啊?”
六娘回道:“已经不早了,你哥还在家里等着,那些猪啊鸡啊也都等着娘回去喂呢”
闺女宝芝拖着小顺子走了上来,在六娘身后说:“娘,您先等会,我去买点东西您捎回去”
六娘说:“不用了,花那个冤枉钱干啥?”
闺女宝芝却不依,对六娘说:“娘,您等着啊,我一会就回来”说完话,转过身,快步向旁边的一处超市走去。
女婿青山站在六娘的身边无话可说,就那么干站着,看着街上来来回回行驶的车辆,外甥小顺子在六娘的身后,扯扯六娘的衣襟,仰着头问:“姥姥,您什么时候再来啊?”
六娘转过身,低下头,伸手摸摸外甥小顺子的小脸蛋儿,柔声道:“小顺子要听话,再过些时候,姥姥一定再来看小顺子。”
闺女宝芝已经从超市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大方便袋子东西,快步走了过来,方便袋里装了些麦片、豆奶粉、火腿肠之类的吃食。
闺女宝芝走到六娘身边,把一大方便袋子吃食递到六娘手里,说道:“娘,这些您拿回去吧,留着跟我哥吃,最近也是事多,过些日子我就去看望您”
六娘说:“不要,还是留给小顺子吃吧!”
闺女宝芝说:“娘,您就拿着吧,要不我心里难受”说着话,就又有眼泪从眼里流淌出来。
六娘看推脱不过,就接过了东西,这个时候女婿青山已经站在路边开始给六娘拦车了,六娘看了看不远处正跟出租车司机谈话的女婿,然后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闺女宝芝和外甥小顺子,轻声说道:“你别难受,你们的生活也不易,娘知道,娘这就回去了啊”说完话,六娘就转过身向路边的出租车走去,女婿青山付了车费,站在车边给六娘敞开了车门,大概是觉得过意不去,等六娘要上车的时候,从自己真皮公文包里数出五百块钱,往六娘的手里塞,说道:“娘,这些钱您拿着,想吃什么就自己买点,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这五百块钱,任女婿青山好说歹说,六娘说啥也不要,闺女宝芝也搀不进话去,推来让去的,六娘就坐进了车里,最后车就开走了,六娘从敞开的车窗里招手道:“你们都回去吧,娘回去了啊”车在行驶,小顺子招手道:“姥姥,再见!”
隔着车窗,六娘向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回过头又系上了围巾,车外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坐在出租车里,六娘一颗心却始终放不下,出租车过了几条街,拐了几个弯,就进了车站。回乡下的客车正要往回走,六娘没费多大周章就坐进了回乡下的客车里,司机还是那个司机,售票的也还是那个小姑娘,车里坐的人已经不是早晨的那些人,有提着旅行包从外面回来的游子,穿着光鲜的衣裳,至于小姑娘的脸色,六娘也已经没有心思去细心留意了。
客车开动以后,也不知道过了几时就驶上了乡村的土路,只是天色变得越来越暗,还在乡村土路上行驶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日头。六娘感觉头里都是昏昏沉沉的,客车七拐八拐的,又颠簸得厉害,六娘身体靠在车尾的车窗前,头从车窗里探出去,呕了好几次,到最后呕出的已经不是饭食,而是黄黄的苦水。
夜色笼罩的田野上,不时从车窗外闪过温暖的灯火,起伏的山丘的暗影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副洇染的泼墨画,乡村以安静的姿态迎接着六娘,六娘头靠在座椅上,木然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夜景,想到儿子宝强的婚事,就发出了一声无望的叹息。
六娘也不清楚是一个怎样的时间,客车就抵达了自己居住的村落,只是客车就那么突然不动了,停止了先前的动荡颠簸,倒让六娘感觉有些突兀。
售票的小姑娘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手扶着把手,盯着后排的六娘,依然是那种冰冷的语气道:“喂,你不下车吗?还想让俺们管饭不成?”
被售票小姑娘犀利的目光盯视着,六娘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匆匆起身,用温和的语气道:“闺女,谢谢你的提醒啊,俺老眼昏花的,到了站也没看清。”
小姑娘不再说话,或许是懒得再言语,一直盯着六娘从起身到下车的整个过程,等到六娘从车里走下来,脚刚落地,她才万事大吉般地关上了车门,客车从六娘的面前驶走了。
六娘稳了稳神,身子有些虚脱,黑暗中,对面响起一个苍重的男人声音:“娘,你回来了!”
六娘嗫涰道:“宝强啊你等了多久啦?”
宝强憨憨地说:“我出来等你的时候,天上的太阳还老高,万财叔正赶着他的羊去放羊,万财叔还问我,傻子,你吃了没?我说,吃了吃了,俺娘包的大菜包,我一口气吃了五个,万财叔就笑。后来万财叔又赶着羊回来了,万财叔又问我,傻子,天都快黑了,你站在这里不冷啊?我说,冷啊冷啊,可是俺娘说天黑之前就回来的。万财叔又笑了,还说,傻子,你干嘛不穿件棉袄呢?我说,俺娘没让我穿棉袄等啊万财叔就笑着,赶着羊回去了,后来太阳也落了山,月亮都爬上了天,你可回来了”
宝强说着话,涎水还时不时从嘴角流出来,沓湿了胸前的一大片毛衣,他还是身穿那件土黄色的毛衣,外套灰色的西装,敞开着怀,小北风一吹,还吸溜吸溜地淌着鼻涕。
六娘声音哽咽地问:“冷么?”
宝强抖动着身体说:“冷。”
六娘的眼里流出了几滴浊泪,被风一吹,眼睛有些生疼,她扯着袖角擦干眼里流出来的泪水,然后淡淡地说:“宝强,咱们回家吧”
宝强答应了一声,然后娘俩便头前脚后地往家走,六娘走在前面脚步有几分迟重,宝强跟在娘的身后,一路走着,一路响着吸溜吸溜的鼻涕声。
六娘走进敞开的家门,那些鸡啊猪啊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咆躁得更欢了,六娘进了屋,先找了件棉袄给宝强披上,让他安顿在屋里看电视,然后便开始生火做饭,饭灶的炉膛里火在燃烧,院子里逐渐弥漫烟火气息,舀水声、瓢盆的碰撞声、柴禾燃烧的劈啪声、猪啊鸡啊的欢叫声,又让着寂静冷清的小院恢复了生气。
锅里的水开了以后,掀开锅盖,热气蒸腾,六娘从灶房旁边的口袋里倒出一盆玉米面,浇上开水烫熟了,先匀了一份给围在栅栏里的鸡,那些围在栅栏里的鸡便争先恐后地抢吃起来剩余的那一份,再拌上麸子,然后倒在猪食饀子里,把猪从猪圈里放出来,看着猪呱嗒呱嗒吃食,六娘的胃里,却又是一阵抽搐。
六娘忍着胃疼,喂完了猪和鸡,又返回灶房里做饭,也没啥蔬菜,年前贮藏的白菜还有几棵,挑了一棵,剥了剥外表的烂叶子,干粉条也还有一些,就做了个白菜炖粉条,馒头放在锅上,一块热了热。从中午,一直挨到现在的宝强是真的饿了,六娘把做好的饭菜端上去以后,宝强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六娘找了个马扎,坐在宝强的对面,给儿子倒了一杯水,叮嘱道:“你慢点吃慢点”自己也拾起筷子,咬了几口热馒头,夹了几口菜,却感到心口里生生堵得慌,再也吃不下,只是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喉咙。
宝强被饭菜噎得,脖子一梗一梗的,然后又抓起桌上的一杯水,像是饮牛马一般,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儿子的这种吃相,六娘也见惯了,儿子虽然傻,但是胃口好,有力气,这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六娘吃不下,只是喝了一杯水,等宝强吃饱了,六娘就把桌子收拾干净了,宝强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不明白电视里演什么,只是感到很热闹,便嘿啊嘿啊地干笑,饭后娘俩有一段静处的时光。
六娘迷迷顿顿想了一会儿,便问道:“宝强啊,娘问你个事”
宝强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依旧是不时嘿嘿地傻笑,就说:“娘,你问啥?”
六娘叹道:“宝强啊,你想娶媳妇不?”
宝强嘿啊嘿地笑:“娶媳妇干啥?”
六娘就说:“等哪一天娘走了,还有媳妇给你做饭洗衣,陪你说话啊”宝强听完娘的话,就不笑了,转过脸来,有些可怜地看着娘说:“娘,你要去哪儿啊?会不会还像今天一样,让我等到天黑啊?”
六娘叹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说:“娘最近老做梦,经常会梦见你死去的爹,他的样子一点没变,还是像以前那么瘦,见了我,他就唠叨个没完没了,说自己在那边那个苦啊,吃不饱穿不暖,平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啊娘想啊,你爹是不是想让我去那边陪他啊,可是你啊,娘怎么能撇下你放心得下呢?”
六娘自顾自地说着,宝强听着心不在焉,打了一个哈欠,吧唧吧唧嘴唇说:“娘,我想困觉。”
六娘停止了说话,心思还有些停留在忧虑里,想来想去,心里也没有个结果,听到宝强的哈欠声,便起身到儿子睡觉的屋里给宝强拾掇床铺,一边走一边说:“困吧,明儿起来跟娘到地里把那二亩麦子施上肥”
宝强回自己的屋里睡了,六娘到院子里把门闩上,乡村的夜很静,风起了,树枝摇曳,连带的声响像是两个人的低语,六娘返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宝强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是心无二事的,头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
六娘关了灯,却一直翻来覆去,黑暗中,就感到好像有那么个声音一直在召唤自己,六娘想到了死去的老头子,他孤孤单单的,想找个人说话了吧?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以前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虽然大事小事的少参与,毕竟也有个商量说话的人吧?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自己的,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六娘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声音一直在耳边响个不停,六娘耐不住,就从床上起身,开灯穿好衣服,寻思着到老头子的坟上看看,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很强烈,让六娘坐卧不安,于是,六娘便拿了一些香柱和烧纸,开了门从屋里走到院子里,然后又拔开院门的门闩。做这一切的时候,六娘始终都是轻手轻脚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宝强,也不想因此惊动四邻。
天上星稀,夜色很稠,不过地下乡村里许多住户的灯都亮着,六娘凭借着这些散出来的微光,缓慢地向村后行走,虽然她走路的声音很轻,但是那些耳朵灵敏的狗们,听到丁点的响动,就吠叫个不停。四邻听到自家院子里的狗叫,有的就开了院子里的灯,驻足倾听,或者查看一番,不过这时候六娘早已经离开了他们能够察觉的范围,继续前行,他们没有发现什么,便又返回到屋里,息事宁人地闭了灯。
六娘一直走到了村后,那是一片早春的田野,树们还没有发芽,只有一些隔年的枯草在风里摇曳,风的低啸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徘徊,发出粗重的叹息,坡下的湾里有水,却没有什么声响,水面上映着一轮皎洁的月亮,还有浅浅波纹里起伏的月光。
老头子的坟就在湾子上的土坡上,那是村里的公墓,周围都是一些口粮地,自家的二亩地也在这一片里,六娘绕过湾子,攀上土坡,站在土坡上一眼就能辨认出了老头子的坟,虽然那坟没立什么碑子,堆砌的也不算出众,可是六娘却自然有一种熟悉感,就像自己的家门自己家的地一样。
老头子的坟在坟场的中间地段,旁边有大大小小的坟,有的立了碑子有的没立,有的是最近的新坟,有的已经存在了好多年,有些六娘能记得名姓,说出一些其中的渊源,有的却半点印象都没有了。六娘看着老头子的坟,就像看着久未谋面的老头子一样,心想,是你把我召唤到这儿来的,今儿我就陪你唠唠。
风吹得坟头纸飘啊飘的,六娘就在自己老伴的坟前盘腿坐了下来,那坟上也满是莞芜的枯草,坟前的石台上放着一个香炉,六娘就从怀里拿出事先备好的香柱和烧纸,划着了火柴,呵护着那盈弱的火苗,先是点了三柱香,欠着身子,插进了石台上的香炉里,柱火袅袅的气息里,六娘坐回到原地,忍不住眼里又有泪流出来。
六娘盯着老头子的坟看了又看,然后悲悲戚戚地说道:“我虽不经常来看你,可是一直都惦记着你,我知道你埋怨我是不是把你忘了?可是我也有我的事儿啊,今儿个就有些事情来跟你说道说道,我心里实在是没有谱略了,我心里那个堵啊”六娘对着老头子的坟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燃烧的香柱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压着的坟头纸又是飘动了几下,六娘觉得这是老头子在回应自己刚才说得那些话,这样倒令六娘心里少了几分失落。
燃烧的香柱在风中燃烧得很快,然后六娘弯着身子用手呵护着,又划燃了一根火柴,把烧纸点燃了,烧纸燃烧的火光将六娘的脸映照得通红,燃烧之后的灰烬很快就被风吹走了,像夜空中的蝴蝶一样四处飞舞着。
六娘继续说道:“你在那边缺钱花了吧?我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嘛,你只管花,要是不够用了你就跟我吱会一声”说到钱,六娘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也在为钱犯难呢,人家王婶给咱宝强提了个媳妇,可是人家女方要六万块钱,我手里就只有你走时留下的那两万块钱,剩下的四万块钱我咋办啊?宝国和宝芝也都各自有自己的难处,我这做娘的也不能太难为他们不是?可是啊,我又觉得咱们宝强可怜,咱们给他落下了这个残疾,是咱们对不起他啊,他们每一个,不管穷富痴傻,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哪个都是一样叫我娘啊”六娘自顾自地说着,烧纸燃烧之后的灰烬已经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香炉里的香柱眼看也要燃尽了,忽儿一阵疾风吹过,扬起的尘沙迷了六娘的眼睛,六娘眼里淌着泪,有些生气地说:“莫不是我说这些,你也不爱听了?我跟孩子们生不起气来,跟你可不用遮掩,你可是一走了之了,早晚我也要到那边去,可是这些我怎么撇的下啊”六娘以为老头子在跟自己使性子,说话的语气里,也自然带了几许抱怨和委屈,但是很快风就平息了,对面老头子的坟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压着的坟头纸还在飘。
六娘又开始自责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高了点啊?你生气了?唉,我也是愁的,除了能对你诉诉苦,发发牢骚,我又能对谁呢?你可别怪我啊”香柱已经全部燃尽了,六娘把心里压的话一股脑儿都说给了老头子听,说完之后,也感到心里轻松了些许,然后,六娘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对着老头子的坟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很多事儿等着我去做呢”
说完话,转过身,迈步向前走,走出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老头子的坟,看了一会儿,再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几眼,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到下了土坡,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了老头子的坟,六娘才不再回头,坚定地往前走去,黑夜从四周漫笼上来,六娘的背影渐渐消隐入夜色之中。
乡村的早晨也是缺少新意的,循环往复,千篇一律,太阳还没出来,先响起一些零碎的狗吠和孩子的啼哭声,六娘醒的时候天色还灰蒙蒙的,或许说六娘根本就没有睡,这一夜对于六娘来说,是痛苦的煎熬,许多的心事像乱麻一样缠裹在一起,让她焦虑头疼。然而,六娘知道自己不能够倒下,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天刚亮六娘就起来开始打扫院子,喂猪喂鸡,生火做饭。
六娘把早饭做好以后,天也已经大亮了,阳光明媚,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她把做好的稀饭和荷包蛋放在桌子上,然后叫醒宝强。
宝强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还不停地打着哈欠,六娘嘱咐道:“宝强啊,把那两个荷包蛋吃了,等会,跟娘去把那二亩麦子的肥施上”
宝强看着桌子上碗里的荷包蛋和稀饭,口齿不清地絮叨:“又是荷包蛋,又是荷包蛋”
听到宝强的絮叨,六娘才明白,宝强那是在抱怨,他不爱吃荷包蛋,爱吃煮鸡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把这个竟然也忘了。就哄道:“宝强啊,是娘记错了,中午回来,娘一定给你煮鸡蛋。”
听中午有煮鸡蛋吃,宝强眉开眼笑,咧嘴笑了,嘴巴一咧,又有涎水从嘴角流出来。
娘俩对着脸把早饭吃完了,六娘指挥着宝强去地里施肥,宝强走在头前肩膀上扛着桨子,六娘跟在后面,用小铁车推着一袋子二胺,早晨的田野里已经散布了好些人,六娘走过时的响动惊动了他们,他们抬起头跟六娘打着招呼,有的脸上流露出讶异的表情。六娘有些猜不透这些人表情里的意思,跟他们说着话,脸上依旧是坦然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她内心曾有过的波动,六娘站在自家的地前,在这里一抬头就能看到老头子的坟,它就静静地立在原地,好像也在注视着六娘的一举一动。
六娘放下小铁车,宝强却还把桨子扛在肩上,六娘说:“宝强啊,先放下来歇歇吧”
宝强这才把肩膀上的桨子放在了地头上,万财叔家的地就跟六娘家的紧挨着,六娘这边还没有开始,万财叔和自己的儿子建军随后也推着车扛着桨子来了,建军比宝强还小两岁,结婚早,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了。万财叔虽然是个不起眼的羊倌,有了孙子,两个女婿也颇有些能耐,在人前也就自然带了几分得意。
万财叔跟六娘打招呼,语气自然也带了点虚张声势道:“六嫂,您的头发怎么个全白了?”
六娘了结万财叔的为人,这几年顺水顺风的,有点瞧不起别人,巴掌大的事情也能被他虚长成个锅盔,所以也没有在意,应了声:“他叔,您也来桨地啊”说完话,也不等万财叔应声,便指划着宝强立起桨子来,自己倒上二胺,开始桨地。
宝强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是有饭量,也自然有力气,他在前面,肩膀上系上盤绳,六娘在后面扶镂,干起活来,速度却是比万财叔爷俩快许多。
娘俩没用多少时间,就把二亩地的麦子施完了肥料,六娘回到家里梳洗照镜子的时候,才明白了别人讶异的目光,相信了万财叔的话,自己的头发果真是全白了,以前是花白,而现在是满头白发,冬天的雪一样的白。
六娘在梳洗的时候,给宝强提亲的王婶就走进了这个家门,看到六娘的满头白发,王婶先是一怔,然后问:“六嫂,那个钱凑齐了没?人家那边可等着回话呢”
六娘放下梳子,转过脸,如实相告道:“闺女和小儿子都各自有自己的困难,我手里就两万块钱。”
王婶听完六娘的话,不无惋惜地说:“看来这桩姻缘也没指望了。”
六娘愁容满面,叹了口气道:“让您费心了”
看六娘神情凄凉,王婶又安慰道:“别太当会事儿,您要保重好自己。”
送走了王婶,六娘叹息着宝强的婚姻没了指望,虽然心里惋惜,但是想到以后的日子还得继续,自己要撑起这个家,人前人后不能显出自己的脆弱,于是便去理发店里把自己的满头白发染回到了黑色。把头发染黑了的六娘,虽然在人前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悲喜,从容坦然,夜里却是时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对安定片的需求却是与日俱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