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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川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家里，不过与以往任何的日子相比，今天的心情倒是不一样了许多。始终一成不变的劳动，在今天多了一些新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对许多未知的事情还是充满好奇的。尽管他并不喜欢工地上的劳动，在自己的头脑里也曾充满着许多美丽的幻想。可是实际的生活却是如此，在这暂时还不能更改一切的情况之下，父亲宋秉山为他作了另一番选择。宋秉山在工地上干了一辈子的小工，在他简单的头脑里，让儿子学个瓦工活应该是个不错的决定。
对于父亲宋秉山的擅作主张，宋小川坦然地接受了，他点了点头，之后是长久的无言。
他是真正的，与工地上的人，与工地上的劳动融为一体了。他与那些吵吵嚷嚷的泥瓦匠们混在一起，已经没有人能区分出他们来。每天同父亲到工地上出卖自己的劳动，也不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羞耻的事情，仿佛这一切早已注定，这是他现在的生活，也必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的生活。
母亲为他盛满了一碗米饭，用一种疼惜的目光注视着他。缓缓地说：“累，就歇两天吧！刚劳动，肩膀嫩！”
他默然地看了看母亲，报之以习惯的沉默。他已经习惯于沉默，并且对母亲的行为保持安然，母亲也一直是这样的侍候着他们，男人们在外面劳动，女人们料理着家里的一切，做饭，洗衣，然后等待着在外劳动的男人们的归来，这仿佛也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情。
看着他们愉快的享用自己做的饭食，母亲也会露出满足的笑容，他因了他们的愉悦，内心里也会生出几分难掩的快乐。
母亲说：“今天下午，你的同学来找过你，是个女孩子！”母亲加重了后半句的语气，或许是有意。
却引不起宋小川的一丝得意，母亲的话语倒使他心中一片迷茫。女同学，会是谁呢？宋小川揣测着。
“就是你的同桌，在学校里时我见过的。”一直沉默的弟弟提醒道。
“王璐瑶！”宋小川的心里感到一阵激动。
他的心里，突然间变得乱七八糟的，像是一个突然被撞碎的暖水瓶。她怎么回来呢？他曾在辍学的最初的日子里，想念过她，可是他从别的同学那里听说，她上了县一中，他才逐渐变得现实起来，他想他们之间的友情也必将随着现实的差距终止了。
“明天是周末，她说还会过来！”宋小峰补充道，这个处在青春发育期的弟弟，在说这话是语气里竟然保持着几点兴奋。
想到自己现在的境况，宋小川突然变得无比沮丧，以前在学校里他们是同桌，也曾经是无比亲密的朋友。在辍学之后最初那些烦闷无聊的时刻，他曾经比以往时候更加想念她，对十八岁的年纪，还有什么事情更能令人如此心驰神往？对于一个异性的朋友，正如对许多未知的事物一样，充满好奇，却又解释不清。在那些彻夜不眠的夜里，她那可爱的形象曾经无数次的在他的睡梦中出现，可是关于未来却又如同记忆一般的混沌不清，他想着她，一边想她一边自慰，发泄着无望的青春，醒来后对于自己的龌龊怀着深深的自责。思念不是一种过错，可是怎么总是在那样的时候才会想到她。
面对着眼前毫无希望的一切，他逐渐地学会了忘记。是的，我应该把王璐瑶忘了，他曾经提醒自己，不止一次。她的卡车司机父亲，已经为她选择了一条逐渐通往城市的道路，而我呢？只能心甘情愿的去继承农民父亲的衣钵。
长久以来的体力劳动，使他除却了睡眠，早已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兴趣，可是这晚上的睡梦里，她的形象却再次出现了，还是像以往任何的时候一样温暖。
第二天，他没有到工地上劳动，为了事先没有说好的约定。等待的时刻里焦虑异常，他坐在自己的屋里，心情烦乱地翻着书，院子里几只闲散的鸡沐浴在阳光里，悠然自得。他无法用喜悦来伪装自己此刻的情绪，弟弟宋小峰早早地到自家的菜地里浇水去了，他却因为一个人的即将到来，而忐忑不安。
直到他听到了门外截然不同的声音，那往昔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他才从思索中醒转过来。她来了！他确定。
他从屋里迎出来，便目睹了在晨风中充满惊喜的微笑，他局促不安的看着王璐瑶，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表达此刻的情绪？
这半年多来，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多么明显呀！她比过去丰满了，像小丘一样起伏的胸脯在衣服里缓缓地颤动，她削短了以前的长发，清爽的短发，衬托着一张轮廓鲜明的鹅蛋脸，粉红色的上衣衬着浅灰色的裤子。还未曾说话，一双眼睛已是满含深情。
她一开口，一开口便说：“宋小川，你比过去黑了！”
能不黑了吗？这是劳动给予他的回报。
“可是你比以前高了，看起来也比以前结实了。”王璐瑶又补充道，她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目光盯着他一双粗糙的手。
宋小川苦笑着说：“别光顾在外面说话呀！屋里坐吧！”他望着家里简陋的屋檐，尴尬地笑了笑。
她满怀伤感地说：“我们还是到野外去吧！那样就我们两个人，我不习惯见生人。”
宋小川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了她的决定，他同母亲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便尾随着她向野外走去。
王璐瑶推着自行车，他已经追赶上了她的步伐，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也许是紧张，抑或是兴奋；起初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的往前走，再往前---直到走出了村口，走到了田野上----
宋小川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我们以前一个班的同学，现在还有跟你在一起的吗？”
“有啊！”她兴奋地说：“刘文明跟我一个班级。”
“哦，那你们应该有许多可以聊的话题。”宋小川故作平静，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竟涌起了一股醋意。
“是啊！我这半年多来，真是多亏他的照顾，刚到学校那阵子，没有一个认识的同学，我又不是一个对陌生环境可以很快适应的人。他时常挂记着我，给我买这买那的，有时候我周末不能回家，需要什么了，就托他给我捎来，还有----”
“够了！”宋小川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语。
他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最最不希望的刘文明，他承认每当将她和刘文明放到一块，他就会莫名其妙的不舒服起来。是啊！他无法同刘文明相比，这个县机械厂供销科长的儿子，他有一个身后拍马屁的人像苍蝇一样趋之若骛的父亲。而自己的父亲，却要每天天不亮就要到工地上挥洒汗水，累死累活无人理睬。在学校里时，他就讨厌刘文明，从不愿意与他共事，他受不了这家伙耀武扬威，挺着被高级营养品养肥的肚子目空一切的架势。
王璐瑶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
宋小川对自己的愤怒感到惊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时之间竟会变得如此粗暴，他僵硬的立在那里，或许是因为羞愧而变得沉默不语。
“宋小川，你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个样子。”她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的委屈。
宋小川感到有些内疚，他在心里说，我不该冲她发火，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他还是感到难过，在学校里时，刘文明就像一只哈巴狗似的追她，现在他总算如愿以偿了。
他用冷冷的语气回答她：“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现在看到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心胸狭隘，自暴自弃，这才是真实的宋小川。”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曾替你难过过，你知道吗？”这个女孩子此刻竟是泪眼婆娑，眼窝像一潭水源丰富的小湖。
她的眼泪，触动了宋小川内心里最柔弱的情感，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令自己懊恼不已的事情。他转过眼睛望着田野，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悲伤，早春的田野呈现为一种宽广的萧瑟，田野上几点零星的新绿，一些去年的枯死的野草在微风中抖动。视野的尽头，是矗立在田埂上的几株衰老无芽的桑树，底子是远山模糊的轮廓，如心潮般起伏着。
她不属于自己，可是他无法摆脱她留给他的那些美好的回忆。他的同桌，那个大声说话时会脸红的女孩子；喜欢在晚自习时偷偷向他袒露心事的女孩子；因为他交不上五元钱班费而窘迫时慷慨解囊的女孩子；那段单纯而又美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像是枯死的野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褪去了幻想的色彩，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只有赤裸裸的对立。
之后的交谈，他作了许多的努力，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坏情绪伤到她。他问了许多关于她的事情，上了高中一切还习惯吗？学习上有压力吗？所有的这一切----只为消除隔阂。
她对他诉苦道：“感到好累呀！进了高中之后感到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课余时间少得可怜，也就是刚好够睡觉，周围的人像是上紧了弦的机器，死板得要命，好像在一起除了谈学习，根本不会问其它的了。”
宋小川说：“你应该感到幸运，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吧！”
她却又愁眉不展地说：“我讨厌学习！我是一个对学习，包括对生活没有太大奢求的人，我喜欢简简单单，从没想过要考什么名牌大学。”
宋小川哑然失笑，她父亲用跑运输挣来的钱，托关系好不容易让她成为了县一中的借读生，她却是在糊弄鬼，而我对此却是梦寐以求。
宋小川迷惑了：“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喜欢简单的生活，学习太苦，思考太累，我喜欢无拘无束，就是不希望有人管着我。”她看着他，调皮地笑了。
他们交谈了一个上午，说了许多话，其中多半是废话，却感觉意犹未尽，这暂时的快乐，只是加重了分别时的黯然神伤。他们共同地怀念过去，而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呀！又会有多少过去可以伤怀的呢？他们找不到处理以后日子的方法，明天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呀！留待以后吧！
“我要走了”王璐瑶不无伤感地说。
宋小川说：“你中午到俺家里吃饭吧！你吃完饭再走！”
她摇头叹息道：“不啊！我爸爸管我管的，特别，特别严！”她加重了后半句话的语气。“我这次出来，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宋小川故意地逗笑道：“你现在真像是囚徒啊！”
她却突然定定地看着宋小川说：“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宋小川释然道：“我不知道啊！”
她显得很失望，忘记了跟宋小川道别，她推着车子独自一人走出去了很远一段距离，才蓦然转身，冲宋小川远远的招手，大声说：“再见！”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宋小川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落寞的情怀。
宋小川回到了家里，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屋里。他感到心里难过的厉害，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午饭的时候，母亲在门外叫了两次，他对着门说：
“我什么也不想吃，你不要叫了---“
他躺在床上，望着黑黑的屋梁，眼前却充斥着王璐瑶的影子。他想阻止自己继续想她，他扯过了床上的棉被，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黑暗之中他停止不了自己的思索。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又哭了；他想努力的去控制自己，可是愈发的伤心；他是个男孩子，十八岁了，可是还有哭的权利。他使自己的哭声不至于蔓延到门外，只是隔着厚厚的棉被，一怂一怂地抽泣。
直到他感到哭的累了，哭的没有了力气，他停止了哭泣。身体和心理上的疲乏，使睡眠很快就俘虏了他，可以将自己心里的烦恼很快的遗忘在睡梦中。
他醒来时已是傍晚，他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一个声音的呼唤。那是弟弟宋小峰的声音。
“哥，起来吧！天都快黑了！“宋小峰对着像山包一样隆起的棉被说。
宋小川扯开了头上的棉被，暮色像水一样的漫进了屋里，他方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
他躺在床上问宋小峰：“几点了？”
“快六点了。”宋小峰说：“哥，你的嗓子怎么哑了！”
宋小川有些意外地说：“是吗？”
宋小峰探头小声问：“哥，你哭了，是吗？”
宋小川遮遮掩掩地说：“没有！“
“是因为那个女孩子，是吗？”
“不是！”
“你喜欢她，是吗？”
宋小川无言以对，宋小峰猜到了自己心底里的秘密，无情的揭露了自己的隐私。
宋小峰说：“我知道她，她父亲是个大卡车司机，家里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