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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撤的大军浩浩荡荡,依然在路上。
朝阳起落,一日又一日。
毫无尽头,亦无盼头!
夕阳西下,传令兵身骑棕色高头大马,从队首疾驰而来,高声喊着,向队尾传达指令。
“前方燕京析津府,大军驻扎一日,后天起行!”
“前方燕京析津府……”
徽宗被左右搀扶,走下牛车。
一座官亭映入眼帘,他颤抖的伸出右手,声音几近哽咽,指着它,“燕山亭,宴山亭!”
左右太监慌忙伸出手指作出嘘的动作。
“陛下,小点声,小点声,现在叫燕京析津亭,不再是我大宋的燕山亭了……”
钦宗猛烈咳嗽,捶胸顿足,气血上升……
官亭的两侧成排的杏树,满枝的杏花,在一场雨过后,凋零衰败,落于泥土之中。
徽宗上前轻抚杏花。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这几经易主的燕山府,已落入金人手中,自己作为囚徒又途经此地,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感而发,忙吩咐左右纸笔记录。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他迈着方步,一句一思谋,抬头望向树枝仅存的几朵杏花,艳香四溢,连天上的宫女都比不上她,他的嘴角浮现出了久违的一抹笑容。
忽然他低头望见了泥土中凋败的大片杏花,愁绪立马攀上心头,笑容也随即消失不见。
他蹲下身子,捡起一片花瓣,细细端详。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他抬起右手,擦了一把眼泪,声音已近哽咽。
他又想到,这一路行来,燕儿双双飞往南方,而自己却被挟持北上,不禁有所触动,想托燕儿寄去重重离恨,但这燕儿又怎会言语呢?天遥地远,万水千山,故宫在何处?
左手食指指天,太监会意,低头记录。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嘴唇剧烈哆嗦,已哽咽到无法言语。
他抽泣着,左右侍从已放声大哭。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
“……新来不做。”
太监收笔,将词卷承与他。
他接过,眼神僵直,思绪万千。
这字他不甚满意,如果可以他多想用自己的瘦金体记录下来,现在却没有那个心情了。
以帝王之尊,降为如今的阶下之囚,辗转千里之外,其愁苦之情已难以言述。
身陷囹圄的徽宗,睹物思情,燕山地见杏花而作此词,他想起了一百多年前,被自己祖上所灭的,与他殊途同归的南唐旧主李煜的那首词。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又想起了他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随即又放声大哭。
另一路人,由完颜宗翰押解,连日的奔波劳累,让杨天小小的身体不堪重负。
一场大雨给本就艰难的路途,雪上加霜。
众人在金兵的马鞭之下,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痛不欲生。
泥泞的道路上,人变成了泥人,马变成了泥马。
还得保护好金人抢劫的物资,一旦淋雨毁坏,免不了一顿毒打,甚至丢失了性命。
初夏的一场雨,加之北方乍暖还寒的天气,让神疲体乏的小杨天病倒了。
连日的高烧,使得小杨天满口胡话,粒米、滴水不进。
一个小小的汉人小儿在金人眼中还不如一匹骡马,队医自然不肯医治。
杨天的生命危在旦夕。
母亲和妍儿整日以泪洗面。
杨唤有着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心想不能坐以待毙,决定沿途采摘些草药,自行医治,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中麻黄不分地域,是分布最广的一种解表驱寒的草药了。
杨唤一直留心道路两侧与押解的金兵动向,趁金兵不注意,脱离队伍,冲向路边的一堆灌木丛中。
终于找到一堆还未生长成熟的中麻黄,管不了那么些了,有总比没有强,他采得一大把,藏于胸襟之中。
此时的他已脱离行军大部队,也没有金兵发现,因为一路死伤汉人无数,在金兵眼中已无暇顾及。
眼前正有一对巡逻骑兵经过,他趴在灌木丛中躲了过去。
他的内心有了挣扎,此时已日近黄昏,如果他隐藏的够好,待天黑之后,他完全可以跑掉。
以他的生存经验,在这无人之境活下去回到汴京并不难。
背着杨天艰难前行的家英,此时在妍儿的提醒下才发现,杨唤不见了踪影。
她心里咯噔一下,她猜不透杨唤是为救杨天采草药去了,还是自寻生路去了。
无论哪一种情况,她都不能怪他,毕竟到了金国也是死路一条,他也无能为力去救她们。
“娘,杨叔叔是不是不管我们了?”妍儿带着哭腔问道。
“不会的,你杨叔叔是去找救天儿的草药了。”虽然说出这话,家英自己都不确定,不只是为了安抚妍儿,也是为了安抚自己,她不得不这样说。
妍儿轻轻抚摸着杨天的小手,还是那么烫,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杨天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经过内心短暂挣扎的杨唤,趁着巡逻骑兵走远,迅速钻出灌木丛,混入了队伍当中。
却被前方经过的另一队巡逻骑兵发现,一名骑兵飞速冲过来,勒住缰绳,战马被突然收紧的缰绳一勒,高高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
马鞭迅速袭来,杨唤双手抱头,不断求饶,纵有再高的武功也难敌众人,还有为了保护怀中的草药,他只得装出一副贪生怕死又懦弱无能的样子,声称自己只是去小解。
金兵为了关好队伍,正好杀一儆百,可不听他狡辩,四五名金骑兵围着他转圈,战马哒哒哒踱着步。
队伍中的其他汉人,很愿意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热闹,来消除整日奔波的劳累,权当是消遣。
他们绕开这个圆圈,或放慢脚步,或回头观望,驻足不前的都吃了一记马鞭,疼的抓耳挠腮,直揉吃痛处,只得快步赶上队伍。
四五只马鞭依次落下,打的杨唤不知躲哪边好,只得双手抱头不停解释求饶。
比起马鞭,更让他心痛的是众人的眼光。
在马鞭的飞舞中,他看到。
有人笑,有人面无表情,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一群看热闹的人,殊不知,当有一天金人的马鞭屠刀冲他们而来时,就会发现,再也没有人为他们站出来。
再强大的王朝,如果人心涣散,朝廷昏聩,那他总有灭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