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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
慕容湄
松荫蔽日,林中阴寒彻骨,三三两两灰蝶盘旋。
五月十五,然而这里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气。
二哥约束手下不许他们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枫在这里设下了阵法,一时难以破解。
然而集岚院守卫至多不过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详得以破阵,池枫便会再无凭依。败势已成定局,池枫如此苦守,也不过只是延宕时间。
我闯入阵来,并不奢望可以破阵而入见到池枫。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样,也许我只是不能忍受见他们互相残杀,也许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阵中。
我朝着露出一角的飞檐直直走去,我想这条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满机关陷阱。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遇到,只除了周围越来越冷。
五月天气,吐气竟渐成白烟。
我的手冻得青紫,各处关节几乎已不能弯曲。无形寒气如细厉发丝,刺入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我在不停发抖,牙关剧颤。渐渐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从脑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脚。
但我没有后退。我一直蹒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在地。我觉得冻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头来,我看见集岚院的屋檐依然遥远,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围一切渐渐模糊虚散。
很久以后我听见琴声。
眼前月光晶莹,薄雾似的烟岚缓缓弥漫,天地间盈满流离失所的青色。
我看见不远处的莲花池,风前水边,那青衫的身影。
我静静听他弹琴。
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一曲阑干,琴音哀彻。
不久以后他放开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来。
“为什么要一个人冒险进来?”他静静问我,双眉微结。
我没有回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悲伤苦涩令我心碎。
我看见他额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他瘦了那么多,皮肤下的青筋都因此变得明显。
忽然间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剑曾让他的血几乎流光,似有万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紧紧紧紧拥抱了他。
我那么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几乎痉挛。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众生一齐出手,也不能让我松开片刻。即便让我立时死去,我仍会以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这样紧抱着他,在我死后,除非以利刃砍断我的臂膀,否则依然无人可以让我们分离。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紧了我。
我很久没有办法出声。
微风掠过,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风。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以为,会死在阵里,再也看不见你。”
他颤抖一下,将我搂得更紧。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我不会再走,如果二哥攻进来,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轻轻震动。然后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执地不肯放松。
“阿湄,这样不行。”他声音温和。
“为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么?因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为我们毁了红莲山庄?因为我刺了你一剑?”
当我提到红莲山庄的时候,他嘴角一下痉挛,他低声打断我:“你明知不是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么你该知道我也一样。”
他深深凝视着我,他的脸与我近在咫尺。
终于他笑起来,眼中似有什么闪亮欲滴的东西微微流转。
“好吧,”他说“如果是死,就一起来吧。”
我觉得我的心在听到这一句时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却终于有了实处栖息。
他轻轻敲打我仍紧紧圈住他的胳膊“现在可以放开了么?”
我顺从地松开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怀,摸索着什么,不久扯出一方红巾。轻轻抖开,是我们成亲时的盖头。
“记得么?我掀了你的盖头,我们却还没有拜过天地。”他抬头望望月光,眼色温柔“今晚就来补上。”他说。
我点点头。
红巾轻轻罩在我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后他的手拉起我的,紧紧握住。他拉着我轻轻跪倒。
“阿湄”他一时却不拜下,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询问地转头,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我看不见他。
“对不起”我听见他说。
我觉得象是忽然失足跌落下万丈深崖,这时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葯香。
我拼命扯下盖头。
我看见他正望着我,眼色眷念安宁,如他身后月下池中的冉冉莲花。
“是醍醐香”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荡漾的水波里传来。
我觉得如同堕入无底的云端,整个人在迅速坠落,连声音都已化去。
“池枫”我挣扎着握紧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惧是因为我忽然明白,我即将永远失去身边此人。
单调的响声,令我无比烦躁。烦躁得整颗心仿佛要炸开。我想要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停地挣扎,一声一声大叫,却无论如何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我清晰听见自己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浑身冷汗。
四壁摇晃,我终于明白我们身在马车之中。那单调的声音不过是车轴运转。
二哥正俯身望我,双眉紧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问:“池枫呢?你有没有杀他?”
二哥摇头:
“他将你置于阵口,我破阵而入就看见了你,但是集岚院似乎已空无一人。”他目光幽远,有些出神“他的机巧之学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阵便会引发中枢大火。火势忽如其来,我们折损了若干人手,总算在集岚院烧成灰烬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里真的是空无一人么?”
二哥望我片刻,转开头去。
“我不脑葡定。”他说。
我伸手去拉车门。
二哥挡下我,低声慢语而又不容置疑:
“火灭后我已仔细找过,并没发现什么痕迹。你回去也不过是一样的结果。何况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进。我们此刻距那里已有几百里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往返奔波。”
他轻轻推过一个托盘,里面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东西。”
我没有答话,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头看他:
“二哥,你明明会解醍醐香,为什么不在当时替我解开?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见什么?”
二哥闭紧嘴唇。
“你也以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我声音颤抖,一根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弯腰拾起,放在桌上,垂眼望着桌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安排,”他终于说“但是,无论生死,他都已决定要和你分开。”
他抬头看着我,眼中神色悲悯宁和:“阿湄,你不要忘记,你姓慕容,他姓池。红莲山庄毁在我们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们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二哥叹息
我终于没有再回集岚院。
我其实明白无论生死,池枫都不会为我留下一丝痕迹。也许要我永远无法断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车行辘辘,很快已到湖北境内。
那一日忽有人于车前禀报:素空帮总部便在十里以外。
二哥淡淡应了一声,命令当晚于汉川府住宿。随即在车中草成一书,差人送走。
当夜三更,我在客房中无法入睡。听见院中落叶着地般轻轻一响,我心下一惊,知道来人轻功极其高明。
棒壁的房门却已打开,我听见二哥的声音清切怡和:
“丘帮主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那丘帮主低低应了一声,却马上进了房门,似乎此行极为秘密,不欲人知。
二哥与他不过谈了一盏茶的功夫,即听房门一响,二哥送他出来。那丘帮主仍越墙而去,二哥却独自在院中站了一阵,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们没有离开。
我问二哥,他只淡淡说有事需多留一日。
到得晚饭时分,忽有人于屋外求见。
二哥出门,与来人低声交谈,隐约听见某某人已死之类的只言片语。
不久二哥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我终于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二哥并不望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不是什么大事。”
饭后二哥离开客栈,嘱我早些安歇,不必等他回来。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家。
我答应下来,却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暗自缀上。
只见二哥整顿人马后,直赴城外。不久到达一座山寨,寨门有匾,书写“素空帮”三字。
二叔和三叔们竟早已带领秋飞月渡两部到达。几百人马将山寨重重围困。
寨中火光熊熊,刀兵碰撞,似乎正有人在内厮杀。
二哥并不命人攻入,只是一俟有人逃出即截杀当场。
肃立良久,三叔忽然问道:“你看谁会最后胜出?”
二哥安然垂袖:“池家精锐岂是素空帮能敌?必是池落影无疑。”
“不过也当有不少折损。”
二哥点点头。
我这才明白混战两方是素空帮与池落影所率池家精锐。而二哥则于此静候,坐收渔人之利。
忽听二叔道:“丘空言真不济事,今日酒宴,一剑便被池落影砍去了脑袋。”
我心中一动,想起昨晚二哥见过的丘帮主。
已听二哥缓缓说:“丘空言此人志大才疏,既贪恋前来投靠的池家人马,又念念恐其立心不良。昨晚既然前来见我,便该提防池落影得知,竟然毫无防备。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二叔沉吟:“你见丘空言,不过是故意要令池落影生疑?”
二哥似乎笑了一笑:
“池落影走投无路,本来便拟鸠占雀巢。这等互有用心的局面,即使无人离间,伙拼也是迟早之事。”
我心底忽一片寒凉。
三更时分,帮中杀声渐弱,不久以后趋于沉寂。
二哥冷冷凝视,一语不发。
寨门忽然大开,数百力战幸存的池家人马沉沉而立,池落影血湿重衣,仗剑走出,直向二哥而来。
众人欲上前拦截,二哥却挥手阻止。
池落影一直走到二哥身前,忽然一揖到地,朗声说:
“在下池落影愿率手下三百残部投入慕容门,从此唯公子之命是从,竭尽驽马,誓死效命。”
二哥眉梢一动,却只淡然说:
“池门精锐,如何肯投入慕容门下?池总管说笑了。”
池落影神情镇静,侃侃而言:
“红莲山庄既已覆亡,我等便已无主。此身既成自由,又为何不可择良木而栖?”
二哥沉思少顷,低声一笑,
“池总管真好口才,要在下不动心也难。”
忽然剑光一闪,血流喷出,池落影的人头已经落地。
我几乎便要出声惊呼,终于忍住。
却见二哥退后一步,手中长剑仍光华如水,蓝衣上却一片深黑,是池落影颈中热血。
我在暗中看见他冷冷眼神有如烛照,心中不觉一凛。
二哥抬头望着震摄人群,冷冷道:
“贵庄庄主当世英杰,我虽与其为敌,亦敬慕有加。池落影背主求荣,出言无耻之至,今日便替贵庄主清理门户。”
他目光转动,语气忽然和缓,款款道:
“江南慕容较塞北池家一向势弱,此次如非贵庄庄主奔袭在先,在下又何敢先起纷争?不过被逼应战而已。至于红莲山庄,乃是贵庄主人自行引爆,此前却令我等先行撤出。胸襟可佩,颇有恩仇了了之意。”
“如今情势已定,在下也不想多生杀孽。今日之事,尔等力拼而亡亦无补于全局。不如就此远离江湖风雨,从此平安度日,岂不远胜生死无常的江湖生涯?”
说着微一挥手,重围中让出一个缺口。有人抬出两桶酒来,大碗斟出。
二哥朗声道:“饮此酒者,即清恩怨。从此与慕容门再非敌对,两下相安。”
说罢大步走去,端起一碗一饮而尽,神情肃然:“慕容澜先干为誓,饮此酒者立即放行,日后决不再追索。”
池门众人面面相视,一时并无人行动。
二哥却并不心急,淡然旁观。
很久以后,终于有一人犹豫着离开人群,初时颇为戒备,待见并无异样,双手颤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尔后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去。池门队伍忽如洪水溃堤,砂塔崩散,盏茶之间已近烟消云灭。
四野静谧,星光低垂,重重围困下,仅余五六十人卓立不动。
二哥向他们久久凝望。
忽然目光一涨,轻轻拂袖,低声道:“杀了罢。”
七百人马一拥而上。
白刃相接,片刻间生死已判,人潮退回时,那些人已伏尸于野。
二哥神情漠然,命令手下将所有尸首全部抬入素空帮总部,伪作内哄局面,以免引发官府麻烦。
众人来往之间,三叔低声问道:“为何放走那些人?”
二哥静静解释:“恶战之后仍能幸存,当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若一味剿杀,他们背水一战,我方损耗也必定可观。不如网开一面,容那些立场不坚之人离去。他们既饮此酒,便已当众承认贪生惧死。将来便算仇心不死,也已全失立场勇气,何以为患?”
忽尔目光一闪,望着面前两人将池落影的尸体抬走,淡然道:“此人倒的确忠义。假意降我,不过是想最后一搏。”
三叔诧然。
二哥即命人止步,上前举起池落影右手。只见他五指紧扣,指间晶芒闪动,竟是一手毒针。
三叔凛然退了一步。
我静听他们的对答,看见旁边一人正自捡起池落影的人头,那人头双眼怒目而视,无尽悲绝。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二哥忽然回头,望向我藏身之处。冷冷星光映亮他清秀脸孔,不知为何我竟不敢向他直视。
“阿湄,是你么?”
我默默走出。
二哥慢慢离开人群。我默默跟上他。
“看见刚才那些,你很吃惊?”二哥终于站定,背对着我说。
“不我只是伤心。”
我只是伤心,当我看见从前的二哥正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分分杀死。
他轻轻应了一声。
山风阵阵,送来草木焦糊的味道与若有若无的血腥。他久久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他说:“会习惯的,无论你我。”
终于使我落泪的是他漠然无波的语气。
数日后我们终于重回江南。
四处碧意盎然,莺飞日暖,已是仲夏时分。
我记起去年秋天的远嫁,走到这里,亦见同样动人的秋色韶光。仿佛无论人事怎生凋零,江南却可以永远物华苒苒。
迷七中隐藏的家人刚刚回府。府中多日无人居住,灰尘狼藉,三日清扫方初复旧观。
六月二十,是重聚后第一次家宴。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永远无法忘记,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我仍会不寒而栗。
那一晚的家宴气氛低沉。
在迷七中隐藏多日不见日光,人人脸色青白,烛火映照下更见阴郁。
并没有人对池家灭门的消息感到兴奋,众人只是沉默吃喝,唯一的声音只是杯箸交错。
老夫人坐在首位,她的身边是二哥和大夫人。她并不常常举筷,只是怔怔看着厅中埋头不语的人们。
半年不见,她的老态竟已明显了许多。
宴至中旬,她忽然转过头,大声问二哥:
“你爹上次没死,那么你大哥他们呢?”
众人都有些吃惊,抬头看她,见她眼神迷茫,头脸轻颤。
二哥轻轻摇了摇头。
老夫人还要再问,大夫人却从旁道:“娘,澜儿这次立了大功,便该好好地慰劳他,从前那些事不提也罢。”说着竟倒了两杯酒,起身走到二哥身边递上一杯:“澜儿,我敬你。”
二哥站起双手接过,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说声:“多谢。”将酒杯举到唇边。
忽听一个激动的声音大声道:“不要喝!”
我转头望去,见四姐姐慕容泠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惨白,浑身抖动。
二哥的手一震,没有作声,缓缓放下酒杯。
大夫人冷笑:“泠儿,怎么了?
四姐姐朝大夫人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娘,你累了,我们不要喝酒,这便回去吧。”
大夫人冷冷看了她很久,象是不认识她一般,忽然挣袖甩开她,冷冷道:“我自己回去!”
她步履僵硬地经过二哥身边,慢慢走到门口。却在将出门时忽然回头,尖叫一声:“慕容澜!”
二哥一震抬头。
大夫人冷冷微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机簧轻响,无数泛着绿光的银芒自她袖中激射而出
一片惊呼。我猛然转脸去看二哥,却万分心惊地发现他竟未稍有移动。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二哥如要闪避,他身后的老夫人必被射中。
一时我觉得时间都似已凝滞不流,在令我窒息的沉寂中我看见二哥缓缓一笑,神情仿若有憾,却又似明知世事不过如此。
我不由闭上双眼。
一声凄厉惨叫令我睁开眼来。
我发现二哥竟然并未被射中,他低着头,臂中挽着四姐姐。
四姐姐前胸的衣服已成一片幽碧。
她竟替二哥挡下了所有毒针。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里地惨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其余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却只看着二哥一个。
她问他:“你没事么?”口气无限焦灼。
“我没事。”二哥低声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气,凄凉微笑起来。这时她的脸已经升起一团青气,嘴唇乌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葯”
二哥摇头,声音低涩:“是翠生寒。”无葯可解的翠生寒。
这时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声:“二哥!”双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经扩大,似已不能视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忽然他俯下脸去,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张脸忽然放出异彩,她努力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要问句什么,但她的舌头已经胀大得发不出声音。
二哥仿佛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点点头,柔和清晰地说:“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转,随即慢慢暗淡
很久以后,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已经停止了尖叫,披头散发,整个人都已瘫软,挂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着她,一字字地缓缓说道:
“你没有错,大哥是我杀的。”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脸来。
二哥却声音平稳地说下去,仿佛他只是一个局外之人。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们先行启程,我因突发之事被滞留在松江。事情办妥后我连夜赶上,到达郁山时,却看见遍地伏尸,几个弟弟都已被杀死。天戈帮的人仍在围攻爹和大哥。我冲入战团,和他们并肩御敌,很快天戈帮便只剩四人。”
“就在那时,我听见爹的怒斥,回头,正看见大哥一剑砍在爹的右臂上,爹的剑掉在地上。爹对我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帮勾结的!’但大哥已朝我扑来,我全力后退,仍是被他划伤。这时爹在他身后以左手剑横扫他双腿,大哥不及防备,扑倒在地。天戈帮的人刀剑齐落,向爹砍去,我扑上前,替爹挡下。我不知道我杀了多久,到后来,整个郁山山顶,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
“那时候下着大雨,每次闪电,就可以看见地上红色的雨水,血还在从我们三个身上流下来。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爹捂着右臂,咬牙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象是已经疯了:‘你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么?我不过是一个被你利用的傀儡。’”
“爹不再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杀了他。’我拄剑站着,头晕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爹对我大喊:‘他勾结外人杀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这种畜生,还能留他么?杀了他!你去杀了他!去杀了他!’这时我头顶响起一声声的闷雷,爹在雷声里一直向我喊。我想要逃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但等我再有感觉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的剑已经插在大哥的胸口。”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说谎!源儿为什么要和天戈帮勾结?”
二哥无限倦然地回答:
“因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借此隐藏我的实力,借大哥磨炼我。大哥只不过无法再忍受做这种牺牲的傀儡。”
大夫人静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面上瘫坐。仿佛她的世界已在这一晚彻底崩溃,她已万念俱灰。
夜雨淋漓,二哥在废园的凉亭坐直至天亮。
我陪着他。
“大夫人其实可怜,她给自己的折磨实在太多。”
二哥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说:“阿湄,你太善良。”他凝望着雨雾,低声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写信给池杨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为之一凛,却终觉无话可说,长长叹息。
过了很久,二哥轻声说:“阿泠三日后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泪来。
我听见二哥的声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儿,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发现让我心痛心惊。
“二哥,”我问他“那时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馆内。几个阁中姐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满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荡起。我荡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
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立于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满蓝色的野花。就象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图纸。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
“此行只身远涉,唯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
“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某一个早上,我走回了幼时居住饼的村落。
我请人将妈妈的坟墓掘开,把叔叔的骨灰安放进去。一切安排妥当之时,大雪纷扬而下。
我在他们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后我静静离开。
经过村东,便经过了我们从前住饼的房屋。屋舍依然旧观,只是已换了主人。我不由驻足。
我看见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块垫脚的石头居然仍在。我记起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那里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后忽然叩响,扶篱望我的叔叔多么年轻。我看见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里为了妈妈的病无声哭泣,那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带我去了野外,野地里开放着各色的牵牛还有东墙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荚戚枝,积了一满棚的雪,却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坐在那里,吹出的曲子凄凉动听
房中有人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大头孩子,他远远站着,好奇地看我,却不说话。
我向他笑笑,泪水缓缓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头向屋内拼命地叫娘。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院中,疑惑地问我:“姑娘你找谁?”
我向她摇一摇头,静静离开。
我知道我已无法开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二哥画的那些地图,已被我做了很多标记。在北方一带我花费了三年,却没有找到池枫。
有时我会想,我大约一生也不会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还有希望。
我想也许他会在我经过之后搬迁,当所有的图画满的时候,我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一遍一遍,我永远没有绝望的一天。
那一天,我经过河北境内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条人影自我身边箭一般掠过。我看着他们拼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后有追命索魂的厉鬼。
我在山路边站定,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很快爬至崖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迎头击落,三人惨叫相避,两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狈不堪地退回。
他返头狂奔,经过我,忽然眼中凶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紧脖子,一把拖过。他狠狠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山壁上一人飞身跃落,他行动时有清亮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被拖着后退,看见他一步步走来。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脸,如果不是喉咙被人扼住,我一定会失声惊呼。一条铁索飞缠而来,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松开。我向前一纵,逃开了那人的掌握。
回头,我看见铁索扬过半空,一端缠缚的人颈骨已断,铁链一抖,将尸首送入深渊。
三年不曾见过的关荻转头望我,问:“你没事吧?”
我迷茫地摇头。
他收起铁索,淡淡解释:“这三个人是太行三凶,犯案无数。姑娘一人行于山野,以后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答话,我凝视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轮廓并没有太多变化,神情却已有所不同。那从前眉间眼内的阴郁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静与隔膜令我无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没有认识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却终于忍住。
忽然间我觉得永远不复记忆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这一年我度过长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费了两年时间,然而一无所获。
某一天傍晚,我路过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于一座村庄边缘,不远处一座三进石屋,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颇种了些花草。
屋后有清溪流过。
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色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霎那水光离合。
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我靠着树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我,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天色真晚了,一个良家女子不该此时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远处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时已亮了灯火。看不见屋中人,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掏出袋里的干粮。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饭,我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是否能答应我今晚借宿。
远远地自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开了篱门。这样大的脾气,大概不会欢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见她在房前停下,叩响房门。
原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杨先生,”那女子边敲门边大声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这孩子方才回来就嚷肚子疼,饭也不吃,求您”
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葯香。
熟杏暖香梨叶老,草梢竹栅锁池痕。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象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雨水凉风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了。”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划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奶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然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找到他并非就是最终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我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我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两丛小小的火焰闪烁跳动,但是他随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说:“阿湄我不可以让你留下。”
“为什么?”我十分冷静。
他忽尔抬头,神气平静萧然:“家破人亡后,我已万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几乎一霎恍惚,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我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当晚我在他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嫌诏,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床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奶汤鲫鱼。”我听见他说。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根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湿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心上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满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饼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像,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脸容。
一时间我痛怒交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鸡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
他用力捏紧筷子的手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深深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还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还因为追杀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让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让我走。你想要我永远也不脑葡定你的生死,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头,苦涩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伸手抬高他的脸,让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说:
“我回来,是因为我可以答应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这样。”
他凝望着我,双眉微蹙,略带苦恼地将信将疑。
“你记得么?”我继续说下去“那一晚就在红莲峰下,我们说过,如果喜欢的人想要我们过得开心,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会照做。”
他眼底闪过一线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边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轻轻贴上我泪湿的脸。屋中有微风徐来,很暖的果香,树上的杏子该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安宁:
“池枫,”我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妇,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热,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颤抖都传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里会有这样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声答应。
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泪光第一次真正变成泪水
热泪滂沱。
夜最深时我们在荷塘边静坐。
蛙声成片,蟋蟀琴鸣。
“闭上眼睛。”我说。
他听话地闭上,终有点不安,微微脸红。“做什么?”他问。
我明白他想错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脸上也忽然有些发烧。
我由怀中取出盖头,盖好,端坐。
“行了。”我说。
他很久没有声息。
有风迎面,柔软的丝绸贴紧了我的脸。我在盖头里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笑起来,然后他轻轻叹息。
他拉起我的手,这一次我们终于真的拜过了天地。
然后他问:“怎样掀呢?手边又没有挑头。”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难,从前那次他又何尝用过什么挑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树枝也可以。”我说。
他起身,我听见轻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轻轻走回。
扒头掀起,我看见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脸。
我看见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层浮动的薄扁。
我想我也同他一样。
“你从没想过要光复池家么?”很久以后,我问他。
他摇一摇头,声音苦涩:
“大哥送我去集岚院时便跟我说过,一旦家中出事,决不要我为他报仇,否则即便九泉之下也不会与我相见。他说万物循环自有因缘,执着于恩愁,不过百损无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并不曾与慕容门人同归于尽。”
他抬头仰望浩瀚夜空,叹了口气:“其实百年门楣,兴衰有数,岂是一人之过?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随,又何忍于心?”
我握紧他手,放心一笑:“原来你如此明白。”
他神情忽无限感伤,凄凉笑影一闪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于大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微茫,来日无寄阿湄,那才是每个人都脱不了的命运。”
我一时无语。
刹那间眼前掠过池杨长剑血衣,红莲峰上的苍茫背影,二哥寂寞蓝衫,终年长锁的眉头。忽觉心中空洞,一片怅然。
但是我闭一闭眼睛,将所有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紧他的手,我说:
“就算只是两颗粟米,又或是一对蜉蝣,若可以随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兴游于三山九州,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池枫望着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头,看见头顶银河光灿,碧空净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枫,即便人生不过微渺,而来日始终无寄,得见如此良夜,又何尝不值得庆幸珍惜?”
他沉思无语,忽然轻轻一笑“不错,”他说“阿湄,你我其实幸运。”
静夜生凉,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虫鸣安谧。
他伸臂揽住我,我们背靠着柳树渐渐睡着。
天明时醒来,发现我们仍坐在荷塘边。
有上田的村民经过我们,认识他的向他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绍:“她是我媳妇儿。”
我目瞪口呆。
我转过脸去看荷塘,犹自面河邡赤。
我看见塘上密密层层的荷叶,而清浅初阳正映干叶上宿雨。
微风西来,水面清圆。
风荷正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