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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病了一个礼拜,颜眉重新返校的时候,一切恍如隔世。
宗老爷子身体越发不好,于是决定回山东探亲祭祖,宗家全体随行。那时宗万方刚出院,也就不回学校,直接去了山东,临行前给颜眉打电话,千咛万嘱了一大通,可惜颜眉自己发烧,昏沉沉地没听清几个字。
颜默也已经从单位退休,带着妻子去烟台老家定居。
先时因为女儿生病不放心走,等女儿康复,大妻俩即刻成行,颜默倒没什么,张廷只是悬着心,颜眉知道她的心事,笑着安慰:“妈,过不了多久万方就回来,您别太操心,我放寒假让他陪我一块儿去烟台看你们。”
张廷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在学校里,好几次跟道克己偶遇,颜眉都是低头避过,或者拐个弯,或者钻进教室,甚至有一次直接躲到女厕去。
这一天,颜眉从教室出来,沿着阶梯往操场走,今天有广告系跟计算机系的足球赛,大马猴再三嘱咐她一定要观战,两个系的女生也差不多都到了。
罢走下三级楼梯,一群学生边走边笑,迎面而来。颜眉一眼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手上一个不稳,一大叠作业本直摔下去。她急忙弯腰去捡,却已来不及,几本书沿着楼梯直滚下去。
有男生笑起来“这不是广告系的颜眉吗?宗万方今天不参赛。”
“帮美女的忙,大家都来拣啊。”
“不用了!”颜眉抬头,几分恼怒“我自己来。”
“啊呀,宗万方不在,美女都不理我们耶!”有人起哄。
“大家别闹了。”温和的男声沉静地响起“下午再集合,都回去吧!”
男生们一哄而散。
颜眉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捡作业本。低垂的视线里可以看到他锃亮的皮鞋,和修长的手。
“给你。”道克己把一叠本子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的。”
颜眉不说话,沉默地接过。
“谢谢你。”他这样说。
颜眉猛地抬头“谢我?你谢我什么?”
“你肯理会我,就值得我说谢谢_”他低声说。
直到今天,他还要说这种话?无名怒火再也压不住,颜眉提高嗓音,尖锐地说:“您搞错了吧,应该我谢谢您才对。”她顿了顿,又道:“您说对吗?道老师?”
道克己忽地白了脸。
颜眉忽然有几分不忍,转脸不看他,与他擦肩而过。
“阿眉。”他开口。
颜眉应声停步。
“我原来以为,有些话是不必多说的。现在看来”他似乎叹了口气“还是我错了。”
颜眉僵在当场。操场上人声鼎沸,她却全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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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婶,有方便面吗?”颜眉跑进离家不远的小卖部。
“有,你要多少?”阿婶笑嘻嘻地迎出来“阿眉,又来买方便面吃,你妈妈不在家?”
“我要一箱。妈妈跟爸爸在烟台,差不多快三个月了。”已经十二月底,天气冷得出奇,颜眉呵着冻得僵硬的手,说话间连串的白霜冒出来。
“来,这是方便面,你一个人好拿吗?”大婶笑问。
“我没问题。”颜眉跺跺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脚,看着锅里热气腾腾的卤蛋“阿婶,我再要十个卤蛋。”
“你自己拿。那个小冬他爸爸不在家,小冬一个人在里面,我得进去看看,就不能帮你送了。”
“没关系的。阿婶,钱你拿着。”颜眉脱下手套,从包里拿出钱来给她。
“你男朋友呢?叫他来帮帮你嘛。”阿婶问。
“我男朋友?”颜眉好奇,宗万方根本就在山东,而阿婶到这边开店还没有三个月,应该没有见过他才对。
“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看起来很斯文的年轻人啊,他不是你男朋友吗?”阿婶边往里面走边唠叨“你们两家住得又近,以后你妈要省好多心”
她说的不是道克己吗?
不晓得她哪里看着像道克己的女朋友?颜眉怔了半晌,才叹口气,自己用塑胶袋装了十个卤蛋,放在纸箱上,抱着箱子往家里走。
冬天黑得早,天空零零星星地落着雪珠子,打在脸上生痛。手指已经僵硬了,无知无觉地跟纸箱扣在一起,颜眉不禁疑惑,十分怀疑自己回去手指还在不在:双城今年的冬天,来得好猛!
“我来吧。”一双手从旁边托住纸箱底部。
颜眉抬头,意料中的面孔,只是奇怪他怎会如此凑巧地出现“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她强道。
道克己并不与她多说,微一用力,那箱子便由他接管,他皱眉“你买那么多方便面做什么?”
“我是泡面超人,你今天才知道?”颜眉乱糟糟地回答。
他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走到那盏路灯下,颜眉于是停下。
“怎么?”道克己看了她一眼“走吧,我送你上楼。”
“不必。”颜眉抬头看着自己的窗子“已经很近了。”
“阿眉,你别这样,我这段时间,真的是太忙”
“老师!”颜眉打断,很快地说“我是宗万方的女朋友,我们交往已经三年了。”
道克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发着微微的光。
“我和你之间”颜眉下定决心,咬牙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朋友,仅此而已。”她想起那娇媚得如烟似雾的沈梓衣,心里忽然一阵轻松。
“给我吧。”她抢过自己的方便面,因为太用力,卤蛋在箱子上摇来滚去,险险没有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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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一夜无眠。
颜眉躺在床上,清醒得到了极处,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风吹动枯叶细微的籁籁声。以前读狂人日记,那疯人就可以听到许多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她会不会有一天也疯掉?
颜眉再也不能忍受地爬起来,从厨房里抱了一只小小的炭炉过来。那是妈妈为防停气,预备了烧水煮饭的,冬天的时候就拿出来烤火颜眉丢了些木炭进去,引着火,差不多十几分钟以后,炉膛里变得红通通的。
手脚渐渐有了活气,颜眉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青砖小楼的窗口,依然灯火通明,日光灯凄白的光从窗口流泻出来,在小院里绘出一幅诡异的图这么晚了,他还没有睡?
电话像是有了生命,恰在此时惊叫起来。
颜眉迟疑了下,慢慢地走过去抓起听筒。
没有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但颜眉就知道是他,那是一种感觉,从她第一天见到他就拥有的感觉,比传说中的第六感更加敏锐。
“你怎么了?”颜眉问他,她没有他的定力,她不能忍受太长久的沉默。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这样说。
他越这样说,颜眉就越发不放心,赌气似的问:“那你打电话做什么?”墙上的挂钟指向二点,正是好眠的时候。
他又再沉默,良久,才道:“阿眉,出来一下好吗?”
“好。”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甚至已经忘记稍早一点的时候,自己曾那样疾言厉色地跟他说话。
币掉电话,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橘色的羽绒外套,随便梳了梳头,就跑出去,这次好歹记得带钥匙否则就只好撬锁了。
跑出楼洞,道克已早已等在门外,青砖小楼上依然亮着灯,不晓得谁还在里面,或许是那沈梓衣吧,颜眉不是滋味地想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不知是紧张,还是跑得太急,她有些喘。
他站在灯下,路灯橘色的光打在身上,照得他目光如炬,神色却十分惨淡,眼圈出奇得黑,很久没有仔细看他了,没想到竟然憔悴至斯。
颜眉有些酸楚,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好低下头。
“阿眉,”他说“你陪我一会儿。”
颜眉不说话。
“我不会为难你,”他又说“现在,我只是说现在,至少,陪陪我。”
颜眉心里一动,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我知道你是别人的女朋友,你们交往已经三年”他很快地说,声线不稳,抖得厉害“这些我都知道,但是现在,你陪陪我。”
“好。”她倏地抬头,目光清亮。
“谢谢你。”他笑笑,眼睛里隐约有了水意。
“我们去哪里?”颜眉问他。
“你冷吗?”
“有点。”天空已经飘起雪花,颜眉伸手接了一片,看着那它融在自己掌心下雪不冷化雪冷,但是道克己只穿了件薄毛衣。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他说“我请你。”
凌晨三点,还有地方可以吃东西?颜眉心下疑惑,却没问,只是说:“好。”
两个人沿着马路慢慢地往镇江塔的方向走,道克己的神色多少有些恍惚,整个人似乎沉浸在某个不知名的世界,颜眉虽然陪着他,但是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在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没有她。
他又为什么来找她?
他有那样娇媚的女朋友,不是吗?自从那天看清楚沈梓衣的模样,颜眉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中,她想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缺乏自信,沈梓衣那如烟似雾的动人,她这辈子恐怕都学不来,在沈梓衣面前,她只算得一个任事不懂的小孩子。
今天晚上难道他和沈梓衣吵架了?
道克己没有理会她百转千回的心事,两人走到镇江塔下,他摸摸塔基冰冷的大青石“这镇江塔,看过多少人间生死?”
‘斯说它在明朝就建起来了,”颜眉说“不晓得有多少双城人在它的脚下出生,然后又死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它却是不变的。”
道克己偏转脸盯着她,江风大起,颜眉发现他的头发长了,长得几乎遮住眼睛,越发衬得面容清瘦这些日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以后,我们也会死在它脚下,然后,今天,不只今天,以前还有以后的有关我们的事,都会变成它厚重的记忆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叹了口气“很小的那一部分。”
“可惜它不能说话。”颜眉心中感动“否则,它就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今后的人”她说一半,又慌忙停住:他们的故事?他们能有什么故事?
道克己却不留心,自顾自抚摩着那块青石上斑驳的痕迹“谁说它不会说话?只不过没有人肯用心去听罢了。”
颜眉怔住。
他摇头,继续沿着江堤往前走。颜眉情不自禁地触摸那块青石,不像想象中的冰冷,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下了江堤就是双城有名的夜市,各种风味小吃都有的卖。但此刻这里却一片沉寂,夜风夹着雪花,吹起小饭馆前的灯牌,说不出的凄冷。
“现在几点了?”他有点不知所措
“四点一刻。”颜眉看看表。
“对不起。”他一脸歉意“我忘了时间。看来今天又不能请你吃饭了。”
“没关系。”颜眉回答,虽然走了一整夜,她却并不觉得累。
“那我们回去吧。”他怔了半天,这样说。
“好。
“走吧。”道克己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回去。”
颜眉心头微惊,那只手,冰得几乎没有温度,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不知是因为想要取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反倒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像一只冰冷的铁锁,紧紧地扣住她。
“谢谢你,阿眉。”回到住处,他终于放开她,低声说。
“你”颜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不知该怎么问,她承认她很担心他,他的手,即使与她握了那么久,也一直冷得没有温度。
“阿眉!”他忽然跨前一步,紧紧地拥着她,颜眉听到他微带痛楚的声音在她耳边“再见”
不等她说话,他已经放开她,推开铁栅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小楼。
颜眉抬头,发现二楼的灯,始终是亮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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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倒头便睡,之前的失眠加上后来长距离的漫步,她已经倦到极点,一夜无梦。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颜眉放任自己一直睡,睁开眼睛已经九点,却仍然觉得困倦,而且整个人懒懒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肚子饿得咕咕叫,爬起来泡了碗方便面,丢了一颗卤蛋进去,热腾腾的香味让她胃口大开,吃了满碗。
青砖小楼里前所未有的热闹,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铁栅门干脆没有关,方便人进出。
颜眉心里疑惑,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对面二楼的窗帘拉得密密实实,道克己应该还在睡吧,毕竟昨天那么晚才回去。至于这些人,颜眉摇头,实在猜不透。
她困得厉害,回到床上继续补眠。道克己的事,她始终是关心不到的。
这一次她做了许多梦,梦里她一直跟他在一起,两个人沿着江堤不停地往前走,却再怎样也走不到头,她的眼睛里只有那张沉静的脸,带着浓重的哀伤,静静地凝视她,然而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怎么问,他始终一言不发。
“眉,阿眉,阿眉”
他终于肯唤她了?他
颜眉腾地翻身起来,才发现刚才并不是做梦,真的有人在叫她。
“阿眉,你怎么了?快开门!”是敲门声。
“就来!”颜眉拢拢头发,披了件外套跑出去开门。
是便利店的阿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阿眉,你怎么还在睡觉?”
“阿婶?出什么事了?”颜眉茫然。
“老爹死了,你怎么不过去看看?”阿婶急得团团转“可怎么了得?他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丧事怎么办?他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哪里经过这些”
“等等,等等”颜眉一头雾水“谁死了?谁又年纪轻轻的?”
“啊呀,你还不知道?”阿婶瞪大眼睛“对街的道老爹死了,听说是昨天半夜落的气,他家在双城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儿子,年纪轻轻的可怎么操办丧事?少不得人家帮着办吧,你爸妈不在家,你就是家主了,不管帮不帮得上忙,都该过去看看”
“什么?”颜眉大惊,冲到窗边:青砖小院已经挂起白花,黑幔,几架花圈靠在墙壁上,却还没有搭起灵棚,朱漆门紧闭,所有人都被隔在院子里
“道克己呢?他不在家?”颜眉从衣橱里找了件黑毛衣,并黑色的外套,一边穿一边问。
“在呢!怎么不在?”阿婶唠唠叨叨地说“听说道老爹前天就预感不好,闹着出院,好歹要死在自家床上,只是苦了克己,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他也不肯出来,现在也不晓得是怎么样了,唉!”
“老爹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死的?”颜眉惊问。
“说是凌晨两三点的样子吧,我家那个听法医说的。”阿婶叹气“道老爹生前本来就没什么积蓄,住院治病还倒欠了一大笔债,他儿子今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我家那个说,大家多少凑点钱,能帮忙就帮忙,不是说远亲不如近邻吗?”
“阿婶,我去去就来!”颜眉来不及听完,人已经冲了出去。
原来,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他的父亲刚刚死去!心脏的地方一波接一波猛烈地抽痛,她昨夜就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为什么不问清楚?他又为什么不告诉她?
难悍他会那样憔悴!
难怪他会在镇江塔下说起生死!
难怪他会那样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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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理清思绪,颜眉已经穿过铁栅门,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小院,却万万想不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是阿眉呀,你也来了?”家在她家楼上的许伯伯站在院子里“别进去了,克己根本不肯出来。”
“他在哪里?”颜眉心急如焚。
“二楼。”许伯伯指向窗帘低垂的那扇窗子“就是那间,他不肯出来,我们也不好进屋,就只好在院子里等,唉!”
颜眉推开朱漆门,悄无人声。她不及多看屋望的陈设,径直上二楼。
二楼只是一间阁楼,门紧紧地锁着,颜眉听了许久,一点声响也没,她越来越担心,各种不吉祥的设想层出不穷,搅得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克己?”她唤他,伸手敲门“你在里面吗?”
“克己,是我,阿眉,你让我进去好吗?”
他出了什么事?还是根本就不想见到她?颜眉等得快绝望,决心不再等下去,她要想办法破门而入,不能再放任他一个人
就在她转身下楼的霎那,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响,门终于开了
颜眉蓦然回首,他就站在门边,一手支着门框,一手垂在身侧,脸色苍白,双眼熬得通红,他身上仍然穿着昨夜的薄毛衣,头发凌乱,满脸青色的胡碴,仅仅几个小时,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颜眉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
“你终于肯出来了!”不管怎样憔悴,看到他安然无恙,颜眉总算松了口气。
“进来吧。”他简单地说,侧身让她进去。
颜眉犹豫了下,还是进去了。
绑楼里更加黑暗,里面没有开灯,窗帘又紧紧地拢着,一走进去就像进到另一个世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你喝酒了?”颜眉问他。
“一点点而已,”他淡淡地说“这里气味不好,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还是走吧
颜眉明白他的意思,站在这里可以看见靠里的套间里面,摆着一张陈旧的木床,虽然看不清楚,但她还是明白,他的父亲,就躺在那里。颜眉忽然打了个寒颤。
“你还是回去吧!”他斜坐在窗台上,头靠着窗棂,无限孤单。
“你打算这样坐到什么时候?”颜眉忽然觉得生气。
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老爹虽然死了,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啊,你还有好多事要做,你怎么能像现在这个样子?”颜眉大声说。
“是吗?”他冷笑。
“当然啦!”颜眉走到他面前“你还有工作,还有朋友,还有就是你的女朋友”
“女朋友?”他终于看她。
“我是说”颜眉忽地红了脸“沈、沈梓衣?”
“她?”他几分讶然,平淡地说:“你说是就是吧!”
“你不要这样”颜眉在他膝前蹲下,握紧他的手,那只手与昨夜完全不同,灼热如火,她几乎快哭出来“你、你这样,我、我好害怕”
一只大手轻柔地按住她黑发的头,让她趴在他的膝上,道克己低低地叹了口气,颜眉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他轻柔地吻着她的鬓发,一寸一寸慢慢地吻过去,混着酒味的湿热的气息整个笼罩了她,他一边吻她,一边低低地诉说:“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阿眉他的眼睛睁着就慢慢地变凉了一点温度也没有阿眉我害怕我好害怕他他对我那么好我却从来没有对他笑过自从妈妈死后从来没有我欠他太多了阿眉我会下地狱”
“他老婆很早就死了,听说是有一天跟他吵架,赌气跑出去,被汽车撞死的。”颜眉忽然想起妈妈以前闲话家常时说过的话。
“现在他死了我怎么办阿眉”他在哭,声音渐渐变得破碎,模糊起来。颜眉此刻也已经坐在窗台上,他倒在她怀里,只是不停地诉说,到后来已经完全听不清楚。
颜眉一只手挽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一只手抚着他极长的发,怜惜伴着浓重的酸楚在心头泛滥开来。
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呼吸匀长。显然是睡着了。
颜眉腾出一只手,拉开窗帘,朝等在外面的许伯伯挥手,示意他们上来。
“阿眉”许伯伯带着一大帮人闯进来。
颜眉急忙示意他们安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颜眉怀里睡沉了的道克己
颜眉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是现在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朝里间指了指,许伯伯点头表示明白
一个小时后,房间终于清静下来,道老爹的遗体已经搬出去入殓。
颜眉也松了口气,道克己却仍然睡得很沉,却并不安稳,不晓得他究竟喝多少酒,酒精发力让他不停地翻来覆去,很痛苦的样子。
颜眉心里着急,恨不能以身相替。
道克己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阿眉,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觉得舒服一点没有?”
“我”他刚开口,就反射似的侧过身,张嘴便吐颜眉斜坐在床沿上,左手扶着他无力的头,右手慢慢地揉抚着他的肩背,他足足吐了十几分钟,才勉强呕尽胃里的食物,顿时满脸满身一片狼藉。
“你这是何苦?”颜眉叹息,他整个人伏在她怀里,呕吐耗尽了他的精力,他喘个不停,眼睛又红又湿,仍然很难受的样子。
颜眉想要站起来,身子刚刚一动,他便牢牢地抱住她的腰,恐惧地问:“阿眉,你要去哪里?”
“我去给你倒些水来,”颜眉柔声安抚“你放心,我不会走。”
“真的?”他惊问,无助得像个孩子。
“相信我。”
颜眉掰开他的手,到楼下浴室里,很快拿了两条干净的湿毛巾,又打了一大盆清水,回到楼上
道克己趴在床沿上,虽然满身酒气,却很清醒的样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见她进来,明显松了口气。
“你这是做什么?”颜眉义是心疼,又是生气,疾步走到床边。
“等你。”他回答,酒精显然没有麻醉他的神志,却麻醉了他的身体,他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床上,连换下脏衣服的力气也没有。
颜眉摇头,脱掉他身上的脏衣服,用干净的毛巾帮他擦身、擦脸,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神志渐渐地不甚清晰。
等他睡着,颜眉又轻手轻脚地收拾干净地板上的呕吐物。走到窗户边上,想打开窗子让空气新鲜些,她的手指刚刚触到窗棂,像触电般停下:这个窗口,正对着她的房间,她每天趴在窗沿上偷看的,就是这个窗口!她清楚地记得,她进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他是在看她吗?
颜眉推开窗子,天已经黑了,暗夜清凉的空气慢慢地流进室内,屋里沉闷了一整天的阴暗、死亡、酸臭的味道终于散去。
颜眉怕他着凉,等空气好些就又关紧窗。走回床边,道克己已经睡得安稳,只一条胳膊不安分地露在外面,颜眉把被角拢起来,再替他盖好,无声地说:“晚安,祝你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