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一章 良人远愁思(上)

云十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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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浓稠直入如墨的穹窿, 从朝天门蜿蜒而出的寂静天街萧瑟而诡谧, 将帝都城的权力中心与外围连接起来。巍峨的宫墙在黑暗中高高地耸起显得庄严而威煞。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下,皇城彰显着帝王沟壑的布局,错落有致,纵横经纬如同个桎梏深渊, 千百个日日夜夜里只要王朝不曾颠覆便永远屹立不倒, 困在其中的人群只能是挣脱不了命运的棋子任凭百般挣扎,踉踉跄跄独行。

    从狱司出来后,莫菁如同失了方向,独自一人徘徊在幽深长街,不远处几个得了授命的卫兵如同护送般默默跟在身后, 没有上前来押解也不催促, 只是等着她什么时候累到再也走不动。牵着代步的车马随在跟前尽忠职守地劝诫:“姑娘请回罢。”

    寒冷的月光和长长的影子就在脚下,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身心俱疲, 行尸走肉, 麻木而行。腿处传来阵阵锥心刺骨的泼天痛意, 仍昏沉沉地扶着墙壁强撑住沉重的身子一瘸一拐往前走, 茫茫不知何处去也不知该往何处回。闭了闭眼, 心境有一瞬间的清明,她转身回头望着跟在身后的卫兵,心中升起无力的怨怒与悲凉, 冰冷斥道:“滚!不许再跟着我!否则要你们的命!”

    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额角的汗珠滚落, 话音刚落,人却已然支撑不住一下跌落在地。双手按紧腿骨痛处,狼狈地猛抬头狠盯着欲来相扶的卫兵厉声拒绝:“滚!!”

    眼中掠过难堪、恨忿与痛意,独自挣扎起身,扶着街墙继续走,下一刻反而觉得跟几个听命行事的无名小卒对峙的自己是这样可笑。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甚至也不知道她怒意与怨念从何而来。

    在这个全城戒严的帝都,单纯地以为凭着一个令牌就能轻易穿梭于瑛氏府邸与狱司之间,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瑛酃的本意。他根本不会顾忌自己去见莫瑾,即使自己有千百种方法挡在两者之间,却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如今只愿自己脚步再快些,能赶在天亮前到大行宫。

    破晓时刻将近,暗沉的天际仍旧乌云翻滚,路上狂风渐起,席卷尘沙,是暴雨将至的前兆。伶仃冷清的大行宫门前还挂着两盏摇曳的孤灯,没有丝毫的生气,她狠狠地拍起门,不知过了多久二门内终于有人出来。

    在黄叶萧肃的冷清院落里,遗世独立的佳人白衣素衫,美丽的乌发如今没有了华贵的装饰,只是拿木簪半简单挽,长发如瀑,清艳哀致。风扬起衣裙一角,她牵着凤凰,盈盈步来如同从画中走出。

    过去种种都恍如昨日死。

    深宫清寂,只有角落一盏燃灯锲而不舍地照亮着这偌大的冷院。一切都变了,她不再雍容而万人之上,短短的日子里,这些年她苦心追求的一切,她所拥有的荣宠皆是依附君璟延而生,如今君璟延失势,她徒然从顶峰摔落深渊。这座冷宫也许困住过无数芳华女子的一生,如今也成了莫听素的归宿。想起宫里四年的相依相伴,终归不忍心看着一代佳人如同当年的美人娘亲那般,就此凋零,颓败一地。

    若她能安分守己,又有梧桐和凤凰两个凤子凰孙依傍,未必不能安度余生。可是,一个清高自傲的人自高位跌落后从此独饮着寂寞,如刀俎鱼肉随时等死,这样的酷刑又有几人能忍受?她曾说自己所牺牲的一切皆为了家族沉冤昭雪,失去了对权力的把控就等于断了她的希望,下半辈子只能留在那个与皇宫隔绝的偏僻冷清宫殿度过,她会甘心么?莫菁心乱如麻,只能自欺欺人地不断自我安慰道:不!她会甘心的,她不会做傻事。即便是为了凤凰和梧桐。

    自己曾规劝过她,可她注定执着成念,终究一切都不能改变,千言万语只化作嘴边一声幽幽的吁气:“你聪明多时,明明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档口只要收敛锋芒便能自保,为何还要如此糊涂?”

    她目光深邃缓缓投注过来,如同珠玑浸血,哀艳而凄恻,声音切切道:“人不就是难得糊涂么?妹妹盼着见你。没想到有生之日还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已无憾。你终于来了,是要来送妹妹一程么?”

    佳人形销骨立,风露中宵,绝色如初的面容,因脸色格外惨白,显得瞳色格外的黑。

    莫菁哽咽不已,寒意透骨:“到头来什么都是一场空,你不悔?”

    莫听素敛眉一笑,柔丽如月下盛开的菡萏,淡声问:“你有没有问过莫瑾公子,他可曾悔?”

    那一瞬酸楚难言,莫菁哑然,无言以对,“……”

    莫听素将凤凰交给身旁的侍女,扭身从石桌上执起玉壶倒两杯清酒,抬眼环视漫天的昏暗,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孑然一身,无人问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下一瞬收回目光将清酒递到莫菁面前来,月白风清地转移话题:“如今只怕唯有姐姐愿意陪我共饮了。今夜我们勿论对错,不说恩怨,浊酒一杯敬红尘,了恩怨。”

    莫菁颤颤巍巍接过酒杯,却迟迟没有送进口中。莫听素低眉浅笑,自己先行一杯倾绝,婉声轻柔道:“妹妹先干为敬。”

    莫菁不死心劝道:“你有凤凰和梧桐,只要能保住一命也未必不好。”

    闻言,莫听素怅然一笑,忽地嗓音喑黯道:“我虽身在冷宫,可未必什么都不清楚。大限将至的不止是君上,头悬利剑什么时候掉下来我不知道。梧桐我已托付给瑛皇后,至于凤凰……妹妹有个不情之请,想将他托付给姐姐。不要封侯拜相,平凡的长大就好。”言罢微顿,犹豫着续道,“还有一事,我想为家族沉冤昭雪,可惜空有当年班太后的野心却无她之时运,万般折腾转头皆是空。我这辈子过得很好,没什么遗憾。只是终究不能如爹娘所愿,成长为一个赤诚而善良的姑娘。他日若身死黄泉恐怕无颜面爹娘,我甚至……无颜报家门。姐姐的名字我不能再用了,若真有一日……能否拜托姐姐帮我立块无字碑不至于成为游魂野鬼?”

    莫菁神色哀痛,手心直抖着拿出始终拽在怀里的令牌,“你若愿意……”

    听罢,莫听素只是再倾一杯清酒饮尽,莞尔浅笑着微摇嗪首。

    她惶骇,满目的悲凉,如同个徒劳挣扎的困兽,强忍的眼泪终于掉落,哆嗦着欲言又止:“你为何……”

    “你可知多年里妹妹一直羡慕着你。羡慕你与莫瑾公子多年来的兄妹情谊,羡慕你与他的……情深意切。”

    酒杯落地而碎,寒苦的清流洒了一地,顷刻间莫菁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惊得她心神尽失。

    莫听素声音轻柔如絮,娓娓道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姐姐心中有一人,我亦然。没有爱情我可以活下去,可把我囚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地方了却残生还不如一剑杀了我。如今你还要我接受他因你而给的施舍么?”

    莫菁怔怔地立在那里,脑子纷纷乱乱,触到她柔视的目光,只能逃避地躲过,不敢直视。这些年待在她身边,失落时相互扶持的温情还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头靠着头彼此的宽慰,可她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究竟是为何却不曾真正读懂过。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莫听素恬淡地笑:“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吓坏你了,我其实……每天都盼望着你来。如今这样我真的开心。这样……证明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你许久没见过凤凰了罢?他如今已经跑得飞快,再也不需要人牵着走路了。”说着,她牵过凤凰到面前来,蹲下身子替茫茫然,惊恐不定却能强忍住不哭的小人儿理一理衣袖子,柔声嘱咐道,“你从前老是惦记着姑姑,如今让你去跟姑姑住几日。只是出去后,不能再叫姑姑,要叫姨。”

    见此情景,莫菁良久沉默无言,她嘴唇微启,终究一丝声音未出,泪已滑落脸颊边。

    不久后,果然落起了倾盆大雨,从大行宫回帝都城的路被雨水打得泥泞不堪,马车在大雨中艰难的前行。莫菁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望着身旁的小凤凰,一袭玄黑锦衣套在三岁的小身板上,粉雕玉琢的圆脸只是木然地望着她,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莫菁隐下疲倦不已的神色,强扯出一丝微笑,伸出双手展开一个怀抱来,哑声问道:“困不困?到姨这里睡一会?”

    凤凰只是摇摇头,下一瞬又低着脑袋想了想,便跳下坐垫蹬着小短腿爬到她怀里。

    莫菁沉重不已,只是默默将他纳入怀中,却发现他手中握着个木哨子。

    凤凰抬头,睁着黑漆漆的瞳仁一字一句慢慢道:“房子大大的,没没有……人,母妃关关……房子出不来,戴玉笛的叔叔守守着……他给给哨子……有声音……凤凰一个人待待着就不怕了。”

    莫菁原是柔柔目视着凤凰,耐着性子等听他说完,听罢却面色骤变,心寒不已,倾刻失色惊恐地对在外护送驾车的卫兵叫道:“回大行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