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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磕磕巴巴地进展着,从六月到十一月,二帕经历了无数次挫折、希望、失望、绝望,又从绝望中诞生,正当二帕感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展示会才筹备得差不多了。
意萍却遇到了新的烦恼,问题出在碰碰。
碰碰的单位是个清水衙门,不像二帕的银行那么阔气,单身汉是决无可能分上一间房子的。碰碰与人同住一室,同屋与女朋友热恋三个月,准备元旦结婚,单位一时分不出房,把同屋急得火烧眉毛,便唆使碰碰趁早结婚,同屋说:碰碰你不赶快结婚,豆芽菜都凉了,同屋又说:碰碰你还不赶快结婚,我的儿子就要躺到你床上撒尿了,同屋还满腔同情地望着碰碰说:碰碰,你要坚强一点。同情得碰碰满脸狐疑,同屋才说:这么久没有动静,会不会
碰碰便去找意萍。
碰碰去之前,特意去一家广州发廊理了一个最时髦的发型,他顶着一头香喷喷的时髦头发来见意萍。意萍看了一眼却说:头发这东西也是奇怪,别人理了全像几分万梓良,碰碰你怎么弄也不行,真没劲。说得碰碰无话。碰碰闷坐半日,意萍也不理他,桌上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水彩笔,碰碰看到意萍忙着在一些白纸片上画上彩色图案,碰碰斜着眼看见意萍在那上面写了一个又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在这些名字之下意萍又写了一些或随意或深情或调侃的句子,旁边是十好几个写好了姓名地址的信封,碰碰把这些名字中所有看不出明显性别的统统想象成了强大的情敌,他们像铁丝网牢牢地围在意萍身边,使碰碰一筹莫展。
磁碰想,他这样不明不白地耗着,意萍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他们是要结婚的,半年前就说过了这个话,有了这个话碰碰就放心了,她让碰碰暂时不来碰碰就暂时不来,她说她忙碰碰就让她忙她的,碰碰心里满满地装着意萍,意萍的话就是上帝的声音,每天在碰碰的心里回响。现在碰碰终于看到,他绝望地看到,意萍心里没有一点点他的位置,意萍就坐在他的跟前却背对着他,一上午只对他说了两句半话,一句是别人理了发像万梓良,一句是碰碰你不行,最后半句是真没劲,就像碰碰小时候在有线广播里听到的对口词三句半,硬邦邦地立眉横目,碰碰又绝望又不甘心,他想意萍并没有跟他说不结婚了,吹灯了,她不理他是因为忙,他一定不能什么都没弄清就回去,他在心里把要结婚的话练了无数遍,他一遍又一遍地把心竖起来,要把这话说出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张开了嘴的紧要关头把声音缩了回去,他看到意萍将十几个信封一一贴住了封口,一一贴上邮票,意萍瘦嶙嶙的手指在信封上一一抚平,意萍站起了身,意萍要去寄信了,碰碰一看没有了退路,在心里一咬牙一跺脚冲口而说:意萍。
这句焦灼万分委屈万分一点也不像出自碰碰声音的话使意萍吃了一惊,她看到碰碰像犯人等待判决一样半坐在椅子上,意萍说:我要去寄信了。碰碰固执地坐着不动,意萍又说:我要去寄贺年片,你别一个人呆在这里。碰碰仍不动,意萍说:不然你陪我一起去邮局,有什么话路上说。碰碰仍死死地坐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意萍觉着了异样,说,那好,有什么事快说,说完我可要出去了。
碰碰被逼到了悬崖上,他只好眼一闭跳了下去,他对着意萍耳朵说:我们的事就是,反正,你要给我一句准话。意萍不耐烦地问:什么?碰碰索性说:就是结婚的事,你要给我一句准话。说完碰碰就绷紧神经看意萍的手。意萍把手里的一叠信封往桌上一抛,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事。碰碰不死心,仍傻傻地问,那什么时候?意萍又生气又不耐烦,说:什么时候再说吧!意萍把信聚拢丢到提袋里,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她心烦意乱地在衣服口袋乱翻自行车钥匙。
钥匙没翻到,意萍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呜噜呜噜的,既像叹气又像呻吟,而这气走得不通畅,被什么柔软而顽固的东西尽力而又力不从心地阻挡着。
意萍回过头,看到碰碰一张扭歪的脸。
碰碰抽了几下没止住,竟呜呜哭了起来。
二帕日夜扑在她的时装展示会上,又要催款,又要设计,又要训练模特,连灯光怎样摆都要想了又想。展示会像一个辉煌的梦从梦那里向二帕的现实走来,二帕又兴奋又紧张,她终日对着自己那堆设计样图念叨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足球教练在比赛开场前对自己的运动员施加压力。二帕深知,这次展示会对自己是多么重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为这次展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因此她必须成功,她只有成功才能对得起这份代价,二帕想,如果她失败了,如果展示会砸锅了,她就去死,她决不活了,她不能失败后重又坐在柜台前干她已经干了八年的活,银行她不能再回去了,她已经无路可走,或者成功,或者死。
二帕沉浸在即将死去的悲壮和即将成功的浮想联翩中,意萍却来对她说,二帕,我最讨厌男人像个软蛋似的,动不动就哭。
二帕看看意萍,意萍又一口气说:碰碰要跟我结婚,我对他这么冷他还没觉悟,一点骨气都没有,他还要每天来我家听消息,真他妈烦!他骨子里那种土气永远也去不掉,你跟他久了你就知道他永远是一个农民,他是农民又要装出不是农民的样子,看着就觉得可笑,我看他老实没计较那么多,现在越来越看不顺眼了,你看他的头,弄得像个小奶油似的,还有那鞋,简直惨不忍睹。
二帕听了就说:意萍,你别太表面,最根本的东西是心,又不是头发和鞋。
意萍本来期待二帕跟她同仇敌忾,却听到了这句话,意萍从来没有听到二帕用这种语调跟她说话,意萍潜意识里占主导占惯了,听到这话感到十分刺耳,她想二帕竟敢教导她,去你妈的。二帕却又顺口添了一句调侃:意萍,你别太形而下了。
意萍不说话。
二帕以为她心烦,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二帕认为关于头发和鞋的话题结束了,她便兴致很好地说起她的展示会,她想起专版的事,她说:意萍,你说我的照片用哪张好?
意萍不答话,她站起来,一字一字地说:二帕,你听着,你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心的问题,我从心到脚指甲比你纯洁得多。
说完摔门而出。
意萍的话像一把尖刀挖到二帕的心上,二帕瞬时感到五脏六腑有一阵烧灼的疼痛,她不知道她怎么一眨眼就得罪了意萍,意萍的话像无数凶猛的黄蜂在她体内穿来穿去,它们带着噪音(这噪音是无数个意萍的声音汇成的,这噪音中最响亮的词就是“纯洁”与“资格”)与毒汁进入她的心,二帕感到她的心正在被洞穿,被焚烧。二帕被真正地伤害了。被伤害了的二帕终于明白,她跟意萍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平等,意萍从一开始就高高悬在她的头顶,她在她的头顶给她友谊,给她理解,给她帮助,而一旦二帕像一个真正平等的朋友说她一句,她的自尊就被大大地触犯了。二帕想,原来这么深这么不顾一切的情谊全是不平等的啊!原来意萍竟是这样地不把她当人的啊!二帕越想越伤心,她哭了起来,哭得昏天黑地。
一个女人就这样把另一个女人永远伤害了。
意萍说了那伤人的话感到一种彻骨的快意,快意过后却终于后悔了,她想来想去,自己确实有些出口伤人,她想起了二帕的种种好处,种种艰难,她的软弱和功利,她的执著与自私,她的破釜沉舟和不惜一切,这一切所组成的奇怪的二帕唤回了往日意萍对她的疼惜与眷恋,意萍想,二帕要在晚报上登半个专版,她一定会来找她的,她那么需要成功,既然她为同样的理由就豁出去跟男人睡觉,那她一定还会来找她的。
意萍开始等待二帕来找她,她想只要二帕来找她,她一定好好待她,她一定向她道歉,向她保证永不再伤害她。意萍怀着良好的愿望一天天等待二帕的到来。
展示会一天天近了,二帕没有来,展示会的日子到了,二帕仍没有来,意萍在日报上看到一则简讯,展示会已经结束了,二帕还是没有来。
意萍给二帕写了一封信,过了一个多星期意萍还没收到回信,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又发出了一封,还是没有回信,意萍终于明白,她是把二帕永远地伤害了。
这年的春节,意萍跟碰碰结了婚。
第二年,意萍生了一个五斤六两重的女儿,长得极像碰碰。
二帕如愿以偿搞成了自己的时装展示会,又运气极好地调到了市里唯一的一家时装杂志当编辑,她在新的单位与同事格格不入,同时她对时装的激情也在淡漠,她有时想搞一点新的设计,她惊恐地发现,她的才思与灵气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她耗尽了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却一个作品也创作不出来。
二帕想,自己的心灵是不是枯萎了,她既爱不上男人又爱不上女人,她消失了激情,毫无感觉地度日,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可怕了。她开始苦苦盼望意萍突然来到,她细细回忆意萍的发型,意萍在夏天里常常穿的那条水红色绸裙像水仙花一样在二帕眼前飘动,意萍的双眼水波潋滟,月光般照耀着二帕的房间。
而意萍却是永远消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