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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还未散完,大世界经理二先生就来了,他嘴里叼着一根肥壮的雪茄。人还有十丈远,香喷喷的雪茄味就到了,比他身上的古龙香水好闻。
这位二先生,挺着滚圆的肚子,好在个子大,显得一副命该发横财做老板的样子,他耳大过常人,双下巴有点垂挂,嘴唇上留着一圈小胡子,气势果真显显赫赫。
都知道二先生是削水果出生,是上海滩青帮头子大先生名下第一大徒弟;大先生是大世界原先的总经理,与二先生长得不一样,奇瘦,已近七十,不过身体硬朗。大先生削水果自然高出徒弟一筹,是有名的水果王,后来仰仗租界洋人,当了巡捕,拉帮立门户,挤走了大世界原来的老板,掌控了上海这块最来钱的地盘,钞票多得麦克麦克。
大先生弟子上万,就二先生最懂他心思,他指派二先生当大世界经理。自己很少来,来也是听听京戏,或是小包间里抽阿芙蓉。“老二,上茶上酒。”大先生看够戏就淡淡地说。
大先生还好一样东西,二先生总是投其所好找来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整个晚上,大先生就拥着一个美妇人躺在榻上吞云吐雾。
日本军队开进上海租界后,上海非常时期,大先生去了重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几年大世界就是二先生做主。
张天师本来板着脸,对兰胡儿生着气,看到二先生来了,张天师马上胁肩陪笑。
“老板贵人登门,小的眼拙没看见,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少废话啰嗦,”二先生说话时,四下打量着这个班子准备的舞台。“我这个人不喜欢油嘴滑舌江湖腔。”
“请指教请教。”张天师点头哈腰,兰胡儿在张天师后面,拉他的衣袖,却被他用手拂开。
二先生说:“像今天这样的戏嘛,水缸上衔花有点别出心裁,不错。”二先生平日金口难开,今天还肯说几句,算是给了大面子:“要动脑子!依我之见,你的杂耍变化不多,看过的人不再光顾。不像唱戏的,人家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举着雪茄,烟蒂似乎要掉下地,下意识时看周围有没有烟灰缸。
张天师递上一个小盘,替他接住烟灰,陪笑脸说:“二先生高明,小的明天就加新戏。”
二先生说:“晚了,我已经决定给你这个场子加戏,加西洋魔术!”他说得字字如钉。
张天师呆住了,没想到会有这致命的一招。没等他说话,二先生扫了一下兰胡儿燕飞飞,似乎是为他着想地说:“张班主你也真是,手里握着这么两个标致的脸蛋,漂亮旦角,得好好用好好用。否则,你跟不上这时代,时代也就不留情面。时代潮流一直滚滚向前,你就是被扫到一边。”他很得意会说时髦的文化词儿。
二先生翻了翻眼皮。“从今晚起天师班与洋大师所罗门王同台演出,按观众数分成。”他说完转身就走,两个跟班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前后相拥着。
张天师紧跟在他身后,始终落下一步,一边说谢谢,一边塞给他一个裹好的小包,那是天师班这几天收入的一大半。
他这一走,整个天师班惶惶然,刚进大世界,难道要被洋人挤回街上受冻挨饿?
顾不得心疼那笔给二先生的保护费,虽然肚子饿得叽叽咕咕叫,张天师赶快下楼,匆匆穿过大厅,到大世界门口。右侧墙上果然贴出新海报,颜色花里胡哨写着:
今晚神奇西洋大魔术:所罗门国王加里王子!
巡回世界,远东首次献演!
他记起来,进大世界第一天,过道上见到过一个洋老头,带着一个中国少年。海报上画的少年倒有点像中东人。“这不是在上海混马路的犹太老头,还有他的小跟屁虫吗?”张天师喃喃自语。上海滩这种混饭吃的洋人,想混出个人样来,什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张天师心眼吊得好高。好吧,他心里想,玩假的拼不过玩命的,玩命的拼不过不要命的!
兰胡儿跟着张天师转圈儿,也看到了海报,什么国王王子嘎吱叫的家什!师父的心思,她自然看见了,却没当一回事。
趁师父没注意,兰胡儿窜回楼上,想去瞅一眼别的戏台子,想那拖地古装衣裙水带,凤冠珠帘扎扎闪烁,首饰披挂叮当响――谁说我不像女孩?只消穿上这套行头,就能走出一个美人样,春风送秋风弄,喜鹊沾额头。
整个白日阴丹蓝清澈无底,到傍晚天色也没太暗。张天师站在天桥上,目光迎着所罗门,这鹰勾大鼻子到得太早,带的道具却也不多,请了个挑夫一担子挑了上来。不过他周身上下煞有介事:预先化了妆,胡子上了蜡,戴了顶黑礼帽,披了大黑氅。
张天师口渴,有点气闷。几分钟后他进了场子,占了个好位置,在后台边角上。他的几个徒弟分开坐了,有意要看穿戏法。场子里的客人倒是真不少,一片闹哄哄。“见鬼!”张天师心里叫苦,这个洋人未开场声势居了上风头。
台上所罗门扮的犹太国王拿了一个玻璃缸,像金鱼缸大,放在一张桌子上。桌子铺了一条讲究的白布,英俊小生站得笔直,一溜顺搁三个玻璃杯,不必说这助手就是“加里王子”化妆得跟广告上一模一样,动作规规矩矩,眼睛不像其他魔术师一样东溜西瞅,嘴唇紧抿,仿佛是哑巴。王子正一杯杯给国王盛缸里的水,放在桌子上。国王随手拿起一杯喝下去,接着又拿起另一杯喝下去,一杯接一杯,越来越快。王子忙不迭及地递上撤下。台上左侧还有一个烧着火的铁柱小方箱子,场子灯光暗下来,灯光聚集在台上的国王和王子,爵士乐唱片在伴奏。
“老一套,”张天师对他身边的一个徒弟说:“洋人大肚子喝水,早就听说过了,没有什么本事!”
国王的肚子像个无底洞一样,灌下大半缸水,突然口中如喷泉,射出一条长长的水线。他慢慢转过身体,长长的水花也随着转弯。最后他朝着舞台另一端,对着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箱喷水,火焰“滋啦”冒了几下熄灭了。
掌声满台,这些观众冲着海报上稀奇古怪的洋名字来,果然洋相大得很。
慢节奏的爵士乐之中,王子从后台端出一杯子,杯子是满的,国王接过杯子,嗅了嗅,皱着眉头,转过头来问王子,用贼特兮兮的上海话说“侬是存心要阿拉格命,这是嘎士林!”他提高声音“汽油!我的王子,你一定要我喝?”
王子耸肩摊手,转身对着台下观众,好像在问大家。
台下观众幸灾乐祸地齐声应道:“喝!喝!”
国王脱掉大氅,摆开架势,说:“我是国王,喝下去要现出圣王原身,变成一个狮子。有胆就勿要跑!”
观众鼓噪起来,有的站起来看国王喝还是不喝。有的仍在大声“喝呀喝!勿要怕!”更多的人摇头不相信那是汽油,连连冷笑。
国王看看杯子,又看看观众,说:“我晓得你们不相信杯子里的汽油是真的,对不对?等一会你们自会明白啦!”说完,举起杯子,猛地仰面通通喝了下去。
王子退后几步,侧到一边去,突然把台上的灯光打暗。
国王张开嘴,手拍地打了一下嘴巴,喷出肚子里的东西,旺火腾地一下飞出来。
“真格贼娘的是嘎士林!”看客大喊起来。
张天师这下脸都变白了:所罗门的嘴里吐出一条火龙,朝刚才浇灭的沙箱喷过去,那里又燃起了熊熊之火。
看客欢声如雷,这个节目确实精彩。张天师承认自己低估了这个洋对手。
所罗门下场后,加里王子表演牌戏。
张天师一声不吭,站起来掉头走开,徒弟大岗和小山紧跟他出了场子。
师父对台上两个家伙不高兴,兰胡儿心里乐恣恣的。她本就不把这一老一少放在眼里。喷水吐火,弄得星星满天碎花遍山。这种把戏摆地摊时见过也做过,更厉害更危险:吞刀吞火,飞刀时还蒙眼睛,专吓死短命鬼。这两个人只不过是耗子嫁女,圆个模样,大手大脚要掀顶,台相欠噱头,发条欠绷紧。
瞧那个神气活现的“加里王子”什么出息!头发上了油往后梳得贼亮贼光,穿得狐模狗样:黑西服配白衬衣黑领结,这套行头肯定是从当铺租来的,裤筒长一号,用线缝上的。臭小子漏洞滴转溜,还敢来密斯本人场上抢生意,我俩今天冤家路撞到了头!相见必会拔刀看谁厉害。
加里手里拿着一副扑克,邀请观众上去“哪位先生太太,请来抽牌?”
原来这家伙不是哑巴一个,兰胡儿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浓浓一股奶腥腔。前排观众正在你推我让,犹豫着。
兰胡儿碰碰燕飞飞的手,两人对了个眼色,便手拉手迅速走上台去。加里认出兰胡儿来,也认出燕飞飞,怔了一下,但马上镇静住了。他只伸出一个手指说:
“请一位小姐抽。”
燕飞飞抽了一张。
兰胡儿伸出手去,朗声说:“我也要抽牌。”
加里不动声色,让兰胡儿也抽了一张。加里要两人把牌背对他,给观众看。燕飞飞梅花j,兰胡儿红桃q。他让两人把牌插入整叠牌中。
兰胡儿紧盯着加里洗牌,他把洗过的一叠牌举起来,认真地说:“请两位小姐切牌,随便切。”
燕飞飞切了一次,兰胡儿切了一次,不甘心,又切了两次。
加里一手拿过牌,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叠齐整,顺手就推成两叠,一叠牌交给兰胡儿,一叠交给燕飞飞,要她们举在手中让全场观众看到。
燕飞飞手里那叠扑克牌却有一张,慢慢腾腾往上升起,像有鬼在推,一直推到掉出来。加里伸手一接,举起来,果然是梅花j。
全场高兴地笑了起来。
兰胡儿举着牌傻在那里,不知怎么办,突然反应过来该快些把那叠牌扔掉,一张牌刺地一下跳出来,伸出一半头,还真他外婆的是红桃q。
兰胡儿满脸通红,这小子的玩牌和其他玩魔术的大路货大不一样,气候足顿,邪定了门!乱了祖宗八代。
兰胡儿和燕飞飞只能赶快走下台。兰胡儿恨恨地骂自己,真是蠢骨朵!转脸看加里,他面朝台下观众,谦虚地把两手摊开,弯下腰来鞠躬。
全场在热烈地鼓掌:这太精彩了,尤其是这个小魔术师,才十五岁左右,穿着大礼服,可爱又可怜。
但是有聪明人在尖叫:“那两个小姑娘是你们自己人!”
“骗人的烂胚!”
加里面上镇静,这个场子比以前做戏法的任何地方都大,人杂嘴杂,他一边倒手洗牌,牌在他手里活得像一条摆动的蛇,一边笑着说:
“please不用急,ladiesandgentlemen,砸场尽管喝倒彩,不用急。再来一次,台下谁上来?请,请。”
他说话一清二悠,有板有眼,一口大人腔。台下人全兴奋起来,尤其是那些少奶奶老太太特舒坦。
前排坐的太太小姐都争着上台,有个艳妆的太太抢先走上来,挑牌时却犹犹豫豫。
加里说:“玛旦,madame,尽管抽,牌不咬人。”
那太太竟然摸了一下加里面孔“你不咬人就行。”动作夸张,招摇过份,给自己一个理由下台阶。场子里大半人笑起来,加里满脸飞红,只好露齿笑了。
燕飞飞眼尖,一看这架势,转身往场外走。兰胡儿发现身边没了燕飞飞,才急急追过去。
她出了场子,在走廊上抓着燕飞飞:“你是我的连裆码子,怎当蚯蚓溜掉。”
“算了吧,不管我的事!”燕飞飞扔掉她的手。
“你说啥?”
“你有心饶过那个加里王子。”
“傻芝麻虫才饶过他。”兰胡儿说:“每次遇上事,你就装龟孙子样,有难不共担,这姐妹还算不算数?气死我!一弓身豌豆花半截蔫塌掉了。”
燕飞飞有点理亏,搭讪着走开。兰胡儿被刚才加里有架有形的技艺弄得心乱乱的。这是心里的想法,不能说的。
那天戏法很受欢迎,观众要求加演,多演了十多分钟。演出一结束,加里急忙冲出场子,大世界的天桥上点着两排红灯笼。他看到兰胡儿呆呆地站在那儿,赶快走上去,说:“密斯,刚才得罪。”
兰胡儿听见声音,理也不理,她心情坏透了,拔腿就跑了。没跑多远,竟然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加里追了上去,在她身后:“请教密斯芳名。”
兰胡儿正眼不瞧他。“密斯本人无名无姓。你心缺肠短还想歪着来。”
“miss。noname,请让我说说。”他结巴起来。
“本人中国道家法术底气,瞧不起什么野路外国王子。”她说得有板有眼的。她一甩手,一侧身,挺胸朝前走。
加里突然伸手拦着兰胡儿,从裤袋里摸出两根红布带。“我来还你发带。”
他的手无意之间触到她的肩膀,兰胡儿出手很快“啪”地一下掀开。加里的手被打得直喊痛,两根红布带掉在地上。
他边说边蹲下拾起布带,突然她的指甲狠狠地掐着他的手腕。他疼得叫了一声,松开了布带。
“什么下三四竹杆子货色,痛得你喊姐姐求饶,才饶狠了你。”兰胡儿拿过布带,边飞快走边缠在头发上,过了天桥。加里愣了一下,马上站了起来,紧跟上。到一个走廊拐道上,兰胡儿还跺了一下脚。加里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跃上几步,一把抓住兰胡儿的手,看着她说:
“我是加里,只想叫你一声――兰胡儿,这名字好听。”
兰胡儿很惊奇,原来这个少年会说话,居然把她的名字预先打听好,懂怎么说一套中听词儿,不是傻撞筋斗浆糊布壳任剪子剪的东西。
她一直习惯听人训斥,这世上还没人认为她好。可是他说“这名字好听。”从未有过这新崭崭的感觉!她周身上下都僵住了,痴劲儿地看着这少年的脸,半晌没有动弹。
加里声音低沉地说:“我们这就算认识了,对吗?”
这是第一次与他的眼睛对视,不知蚱蜢个啥事,她的心震一下,有点像脸被人抽了狠命的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