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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款
从山上下来,陈阿姨说从小走惯了山路,倒觉得越走越精神。柳璀觉得相当困难,陈阿姨面相是老,身子骨却健朗。
陈阿姨说下午还要去医院照料丈夫,换回蝶姑,她约柳璀晚饭后见面,叙叙当年旧事。她现在看柳璀的眼光不再是惊奇或警觉,她拉着柳璀的手道别,神情非常慈祥,而且充满了喜悦。
晚饭后见面――这正中柳璀下怀,她很想听听那些旧事。她知道陈阿姨没法请她吃饭,而她请陈阿姨到金悦大酒店的楼层餐厅吃饭,恐怕也是不方便的事――她已经领教了这母子俩的自尊。
她想,这样安排也好。晚春初夏时分,南方天气已相当潮湿温暖,人很容易疲倦,中午办完事后,吃饭后可休息一会。
柳璀告别了陈阿姨,径直朝新街走,碰见一个独眼老头。那人看见她脸色变了,走得很快,她觉得很奇怪。一闪眼,那老头消失在人群了。
她记得昨天她跟着旅客下船,跨上跳板的那一瞬,她的心一阵恐慌。她稳了稳,走完趸船的金属的甲板,然后又走上一长段木跳板。她站在了良县堆满货品、垃圾破烂的滩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怪怪的感觉。年轻时她走到过这样的地区,大城市的贫民区,但最近二十年的生活中,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不像伦敦的东区,纽约的布朗克斯,那里是建起了却无法照应落入倾圮,这里,仿佛大半个世纪没有任何人关心。可是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却一直留了下来。
老远就看见了良县政府白楼,在一个高地上,实在美奂美轮,而且巨大无比,洁白如玉,晃眼一瞧,以为是美国的国会大厦。正面宽大的石阶下是浣纱路,东西向的中央马路,前面则是一个中心花园广场。三边都是明晃晃的新建筑,大概都是一些公司企业的办公楼,建设银行,是这街上最耀眼的一所高层建筑,柳璀昨天就注意到,黑磨砂的石铺面,玻璃门,绝不像良县这样的地方的银行。
柳璀将“金万两”取款卡插入取款机,心里想自己也没有带多少钱出来,也需要一千备用,所以准备取现金六千。输入密码后,卡被弹出来。试了三次,都一样。
她只好走向营业厅,自动门在她面前闪开。营业柜台一大排,可是只开两个窗口,有几个人排队等着。她取了号码,也等在后面。
轮到她了,她拿出取款卡递上说:“外面那取款机好象不工作,我提款,有急用。”
营业员是个小姑娘,听到柳璀的话后,转身与旁边的几个同事叽叽咕哝说了一阵,然后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女子过来,对柳璀说,这个银行门市部刚开张,业务有限。新式的通用取款机是来了,她指指里面一大捆包扎起来的东西,但是还没有完全装好,尚未投入使用。
柳璀说“那就从柜台直接取款。”
对方看了看柳璀的卡说“现在只能办理同一银行系统取款,不接受异地异行取款。”
“怎么这样?”
“这是规定,来提意见的人多了,上面或许很快会改的。”她建议柳璀去重庆取一下钱,来回不过一天时间,如果坐汽垫船的话。
柳璀眼睛瞪大了“来回不过一天!”她刚想说这个地方的金融设施实在太落后,但想到这么一个城市,有银行就不错了,她作为一个外乡过客,实在没有权力批评。整个中国除了几处让外国人方便的旅馆之外,一律不能用信用卡,她也习惯了,不作批评,用西方的标准批评自己的国家,这种事不能做。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可能就去重庆走一趟,她在这里本为就是访旧,没有特殊目的。现在陈阿姨有特殊需要,为什么不能去一次呢?
丈夫的电话
回到金悦大酒店。打开门,房内地毯上有个酒店的信封,她惊奇地拾起来,打开一看,是李路生的电话留言,叫她回电话。她洗了一把脸,看着桌子上的条子发愣。她觉得有些累,就把枕头重叠起来,脱了鞋,半靠在床上。突然想起早应当给母亲一个电话,她拿起电话,电话响了,没人接,留言机响了。于是她说她在良县,拿起一旁的酒店客人须知簿,把电话号码房间号码说了。母亲如果不是出外了,就是在阳台忙她心爱的植物,母亲说过,要把那株有花苞的仙人掌移进一个大一点的瓷罅里。
搁下电话,想起有一次母亲过生日,就她和母亲两人。喝了点聊胜于无的甜酒,两人聊了起来。
母亲说“你怎么会学基因工程的?”
“你不是不知道,”柳璀嗔怪地说“工农兵大学生,专业是分配的,推荐我上北大生物系,促进农业生产。不是我选的,分科也是领导分,没问过我。”
“行了行了,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怎么会那么巧,你研究怎么做一个人出来。”
柳璀笑了“那是医学院妇产科。”
母亲说“不,我是说,为什么一个人能成为‘这一个人’,怎么会由你们决定?”
柳璀没想到母亲的思想还会转到哲学上去“恐怕不完全是基因决定的,后天的因素起的作用更大。”
“当然,当然,”母亲说。“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不说这些老话,我是说,基因就是先天决定了一个人怎么也改变不了的命。”
“不错,我长得这么难看,就是你的错。”
“小姑娘,别撒娇。校花难看,小草还活不活?”
“我们文革时期没有‘校花’这一说。你自己做过‘校花’,很多人拜倒裙下,就讽刺自家女儿?”
“行了,李路生最后就是奔校花来的。”
李路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跟他的父亲李伯伯一样近一米八高,长相不属于那种帅气的类型,可是对面走过也让女学生眼睛一闪。他比她高一个年级,不管在家在学校,一直把她当亲妹妹,他说从未往这方面想。只是当他看到学校里其他男生追她那个劲,把他的冷静劲儿给打翻了。他的同学要约柳璀出去看电影,被他知道了,他急了,在结冰的未名湖上截住柳璀,找她摊牌。那是个冬天,斜阳很久才落入地平线,他们算正式谈恋爱了。其实她回想起来,恐怕早晚是那么一回事。虽然自己是“工农兵大学生”她也热爱劳动人民,但一直不太喜欢真正的工农兵同学,他们都有点小家子气,知识不够,目光也短,小事斤斤计较,做什么都少决断力。
“干部子弟通婚,是再自然不过的。别人到这一族里来不会好过。”母亲说“我只是想说,这是否也是一种近亲通婚,会凸显基因缺陷?”
柳璀大笑起来,她知道母亲脑子很快,她一向佩服她把话说得幽默好玩的本领,不像她自己那样语言乏味,而且应对太慢。母亲继续说:
“‘后门进来也有好人,前门进来也有坏人。’毛主席都说了。干部子弟也是好坏基因都有。”
说罢母亲轻笑起来,她很少出门,几乎没有朋友。以前还与娘家有些往来,后来就不欢迎任何亲戚,一来二去,便没有了亲戚。母亲只有拿柳璀做她伶牙利齿的靶子,可是柳璀很少有空来陪她说话。柳璀可以想象父亲当年要把她驯服,会有多难。大学生到解放军部队作慰问演出,父亲一眼就看中了母亲。慰问团的领队――学校校长作媒,可是母亲很犹豫。校长说,眼睛放长远些,这门婚姻,不仅对你自己,对你的孩子好。母亲也就投降了。母亲能对柳璀说,是为了她结的婚?
“前门只要打开,我一样考得上,”柳璀说“现在反而弄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帽子,哪怕有个洋博士头衔,也遮盖不住。”
不过柳璀心里明白,她和李路生的确事事占了先,二十五年来中国转了好几个弯,每次转弯时,他们都占了个上风头,这倒不是有意的:他们与闻高层内部的动向,预先能嗅到风朝哪边吹。没等到大学毕业,文革还没有结束,她和李路生就抛开一切专学英文。李路生先由水利部派去美国留学,然后是她出国。那时一般人家的子弟还在十多年的第一场高考中,为百中取一的机会拼抢。她留学修完生物本科学分,再读基因工程研究生。李路生学的是工程规划,拿了一个管理硕士,他就赶紧从美国回国。他到国内站住脚时,国内学生的出国热才开始冒出一点势头。
三峡争论还远远没有开始时,李路生已经是水利电力部主管三峡规划的计划处副处长。三峡工程的争论正在上劲时,他参与主持工程几次计划制订。
等到柳璀读了近十年洋书,拿到博士学位回到国内,发现丈夫已经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工程的关键人物。他被提拔为长江水利局副局长,兼平湖开发公司总经理。
电话铃突然响了,柳璀翻过身,伸手去拿电话。一听,不由得眉头一扬,怎么又是李路生。这个人至今还是她的丈夫,不错,但没有办离婚的丈夫也不能骚扰不休,非要她回到他那个花红柳绿的坝区去不可。
为什么她不能留在她想留的地方?
柳璀来了气,准备就跟他论论这个理。可是李路生在电话那边说:“小璀,我怕你离开良县。没走就好。我给你留了条留了录音,你没有回答。”
“怎么?”她一下子语塞,出乎她意料。她一看,那电话机的确有留言信号:有个键在闪红光。
“我留言是让你别走,我争取今晚赶过来,最迟明天早晨。”李路生和颜悦色地说,完全不提那个被柳璀搁断的电话,像没有那一回事似的。
她迅速看了一眼这个房间特别大的床。“你来干嘛?”她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堵回去。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跟这个人无关,她最不需要的是在这里跟这个人纠缠不清,本来就是想避开这个人才来此地的。
李路生说:“我有事:明天一个港商团和一个台商团都到良县,上午参观,下午协商,晚上宴会。”
“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有关系。”李路生说“只不过我想见你。你来坝区正好与我错过,我是有责任的。你正好在良县,我不愿意再次错过。”他的声音好象很恳切。“你总得允许我有个谈话的机会吧。”
这个男人够耍赖的,有话要到良县来说干什么?她没有心思谈判,这也不是供谈判的题目。柳璀想,最多不过再重复一遍昨天在电话里吼的话,未免无聊。
她正在想怎么才能摆脱这个男人,忽然想起来陈阿姨的急事,没有仔细想就突然冒了一句:“你带五千元现金给我――我要买点东西。”她添了一句“艺术品,古董。”
那边说“肯定带给你,”电话就挂了,似乎有意不给她一个反悔的机会。
柳璀迟迟疑疑地放下电话,感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就轻易同意李路生的无理要求了呢?是不是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有什么必要那么快向这个不知羞耻为何事的男人投降?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见,不应当男人一说软话,就放弃立场。她很后悔,对自己很生气,做个女人,最终还是那么没出息。
柳璀拿过今天买的本地地图导游,印刷粗劣。在这个地方走动,她已经不用地图,导游文字夸张花梢,让她看不进去。她不知道她与李路生两人问题到底应当如何解决,如果要她说出一二三,她恐怕只能数出一,恐怕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用脑子想,就给了这不是东西的男人一个台阶。
不过,取到了钱不等于就要跟他谈判。她可以拿到钱就走,到别的地方去,她并非没有退路。
她叹了一口气。手插进裤袋,感到里面有个纸团,就掏了出来。一个外省城市来的走穴的什么剧团。“靓女俊男,劲歌猛舞,盛大开演,慰问水库。”上面印着一些穿着暴露的女人照片。
她想起来了,在新城时,有几个女人站在街头,见人就塞一张。拿到的人看着照片淫猥地评论――她听不懂说得太快的川语,不过大致上明白是一些下流笑话,好象是说这个那个女“歌星”花多少钱可以睡一睡之类。
她把广告扔进房间里的废纸桶,心里却有点羡慕这些生命力鲜猛的百姓,他们干苦力活,打麻将,弄些男女之事,而她呢,除了她的实验室之外,生活之中没有什么乐趣,连一只小猫都没有,很久也未去看一场戏,听一场音乐会,从研究所回到家,吃过饭就上床看书报,十点看卫星电视的新闻,眼睛迷糊,就自然睡着了。这样生活一辈子也很好,完全不需要什么男人。
江边
直接来到江边,这儿离码头有一些距离,没有停那么多拖轮、驳船和旅游大轮船。她这才发现长江水真脏,而且混黄。她怎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呢?就像她没注意丈夫的另一面一样。
江对面的小岛,只是个有支流江水隔开的浅滩,上面好象种了点什么树,也有几排平房,平坦的地方似乎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看来水库开始蓄水时,这个岛就会消失。三峡沿岸近二十年惟一的一点建设,都是临时性的农田之类,虽然三峡工程1992年才由人大批准,这沿江一带却认为,反正早晚要上马,没有必要让投资落到水下。别的地方争论得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对这里的干部,水库工程不上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或者说,没有水库,他们就不存在。
几个抬煤气瓶的工人,叫嚷着“让开!让开!”柳璀只能站到路边斜坡上。
木船都在等着生意。一群旅客进了一条已经引擎发动的船,没一会,那船就朝下游行驶,钻进陡峭的峡谷之中。
当年母亲追到良县来找丈夫,现在翻过来了,这个做她丈夫的男人要到良县来找她!母亲是舍不得离开丈夫,而这个男人已经变了心,做了亏心事,却要来跟她胡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