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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亚斯(nias)岛的酋长之子必须在父亲死前,用嘴或一个袋子捉住最后一口气,酋长的灵魂就在其中。在他死时也将通过最后的气息将灵魂传递下去,真正的继承权只能由此确立。
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机会得到传承。千万年来,剧烈的动荡和平凡的生活抹去了许多痕迹。然而,有些事物的生命力正如其本身一样不可思议,在时间之流的消磨中,它们时刻在寻找着机会,试图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人世间。
南街对裘泽来说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沿街每一个摊主的每一件古玩都能构成吸引他的一个理由。他喜欢历史,喜欢在这些小玩意儿上徐徐翻开的感觉,每翻开一点,他就觉得历史更神秘一分。
不过今天,在裘泽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却是另外一些事情。或许这也能归入历史的范畴,在过往时间中所发生的一切,这就是他自己对于历史的定义。
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定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夜晚之前,他所有亲族的身份就已经被迷雾笼罩;在这个夜晚之后,自己不同寻常的感知力难道只是一种纯粹偶然的基因突变?
而现在,就在这条南街上,神态各异的游荡者和错落的古董铺子之间,终于出现了一些踪迹。他毫不怀疑,顺着这些踪迹,他会看到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拍卖行小楼的门口,依然是那位青黑眼保安大叔。不过今天他戴了一副茶色的老式太阳眼镜,正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发呆。他发呆的神情很认真,有什么人在身边经过毫不关心。
裘泽拜访的是昨天不肯对照相怪客负责任的经理。对这家拍卖行来说,裘泽已经是一个客户,但他也只是个花了不到一万元又年纪幼小的客户,所以经理先生并没表现出足够多的尊敬。
“打包拍卖的东西非常多,我不清楚你说的铜镜到底是哪一件。而且我们自有收货的渠道,说是商业机密大概严重了点,但也不方便随意透露。再退一步,就算我在有空的时候帮你查到这件东西,也不能就这样把信息放给你,起码我们也要得到对方的同意,是不是?”
经理先生拿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用滤嘴轻轻敲着台面,漫不经心地说着推三阻四的话。
“可是,这面铜镜真的对我很重要。”裘泽硬着头皮说出恳请的话,不过经理只是耸耸肩,以示爱莫能助。
裘泽一肚子话闷在肚子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习惯自己独立解决,从不求人,当然也不会知道求人的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
裘泽当然清楚,事情并不像经理所说的那样困难,但显然他并不认为有帮这个忙的必要。如果自己是拍卖行的常客,又或者昨天多花了十倍的钱,或许他的态度就会有所不同。谈不上势利,这只是人之常情。
看出经理不愿松口,裘泽也不强求。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放弃,他已经想到法子了。
对裘泽的另一个问题——照相怪客的来历,经理倒是很爽快地给予回答。他委托拍卖的古画在昨天让拍卖行沦为业界笑柄,这让经理提起他来言语间相当不客气。
“这个老头儿脑子有病。是真的有病,精神有问题,时好时坏,我看是坏的时候居多。这条街上许多人都认得他,在北街虹桥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有个小店铺,里面摆了很多他拍的照片,有谁会去买呢,天晓得。我是没看过,脑子不正常的人能拍出什么好照片。”
这话就说得很没有水平,许多大画家脑子都不正常,比如凡高,因为他们眼中的世界和凡人不一样。而摄影大师眼中的世界肯定也有点不一样,所以他们会选择常人想象不到的角度和方式进行拍摄。但这绝不意味着能拍出鬼影来。
往虹桥走去,南街一如往日地热闹。就在城楼残迹不远处的一家店铺前,更是围拢了一大群人,里面传出断续的号哭和斥骂声。总是有那么多人爱扎堆看新鲜,裘泽没有停步的心思,想到又要和那个古怪的老头打交道,他的心情就有些抑郁。
残坯下有人卖糖葫芦,裘泽要了根串着橘瓣的,边走边吃。味蕾接触到橘子汁液的时候,心情也随之安逸了少许。
虹桥已在不远处,裘泽心里忽然一动,停下步子回头看。
他刚才走过一家纸铺,门上新挂出一副对联,记得从前是没有的。上联是“沧水巫山原有对”下联却看不清楚。相对其他的古董店,这家的门前显得冷清些,并没有看客逗留。裘泽觉得是自己的错觉,那个方向仿佛曾有人在打量自己。
莲河由西向东,安静地从虹桥下流过。河水既不清澈,也算不上混浊,带着平淡的生活气味。半疯癫的照相怪客对附近的店主来说并不陌生,裘泽略一形容他的模样,就得到了指引。
“往前再走一点,黄色幌子后面的巷子走进去。”藏银饰店的女老板尾指上戴着尖尖的银指套,上面镂着藏密的符纹,翘起来指路的时候亮闪闪很夺目。
在南街和北街的小巷里,寻常的住家如今也少了,多是些旅舍和酒吧。裘泽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标,一间接近小巷尽头的贴满照片的小屋。
照片小屋的门边有个柜台,后面放着把空着的靠背圈椅,拙劣的仿明作品,用得久,上面的漆已经开始剥落。屋里的光线不太好,下午时分自然也不会开着灯,要看清墙上密密贴着的照片,得走近细看。
屋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往里走有一个狭小的卫生间,旁边的木楼梯通向二楼。
“有人吗?”裘泽问了两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顺着楼梯走到二楼,这里显然是店主人的私人居室,门没关,里面乱糟糟的。电视机开着,床上的毛毯没叠起,扭成一团堆在床角。裘泽只是匆匆一瞥,就赶忙退回到一楼。
“有人吗?”他又徒劳地喊了几声。这样门都不关就跑出去,在这个距离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还很遥远的社会里,太不正常了。裘泽开始相信经理先生对照相怪客的评价,并不是刻意的恶毒攻击了。
他是靠卖照片为生吗?墙上贴着照片,柜台上还有几沓印了照片的明信片。
裘泽走到近前,端详起这些照片,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地愣住了。
墙上原本粘了许多报纸,照片是用透明胶贴在报纸上的。有些地方贴得密,有些地方则很空,还有些贴歪了,显得十分凌乱。如果是故意的,那么无疑是很高明的做法,比整整齐齐地贴更有艺术感觉。要知道艺术和疯癫有时的确相差不远。
这些照片都是黑白的,看起来和他的那张很相像。相像的意思是,不仅是黑白的,而且有鬼影。
每一张照片上,除了清晰的景物人像之外,都有淡淡的海市蜃楼般的模糊光影。
照片拍的都是南街和北街,上面的建筑和街道全是裘泽熟悉的。可是那些扭曲的朦胧的影子一团一团,出现在真实的景物旁边,有些则相互重叠在一起,就营造出极诡异的氛围,让人看了心里惶恐不安。
这和看一张照片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满眼满屋子的照片,罗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屋子里的人陷在网中央,被难以言喻的阴寒包围、收紧,难以逃脱。
裘泽深吸了口气,往旁边有阳光的地方挪了挪。只是偶尔从云层缝隙间透出的阳光很快又被遮挡住,洒在地上的那抹光越缩越小,终于不见了。
这真是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想,要是这儿的照片没有特异之处,又怎么能作为艺术品出售呢。现代艺术有很多作品都会让人看了不舒服,这些效果,可能是通过曝光或其他什么手段刻意营造出来的吧。
裘泽试图以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一屋子的照片,但他很快又想到,在照片上加上随意扭曲的光影可以做到,但昨天拍的那张照片上,却分明有他奶奶的模样啊!
他仿佛又听见老头怪异的声音。
“咔嚓,咔嚓。”
裘泽快步走出小屋,没有人在那里。
他抬头看了看天,浓淡不一的云、被遮住的蓝天、云后时隐时现的太阳,周围空气里充满热度。好歹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裘泽自嘲地笑笑,返身又走了进去。
这一次,他定下神来,很认真地看每一张照片。
的确全都是这条街,或者说这两条街,这也有些不寻常。对一个摄影家来说,他的取材未免过于狭窄了些。
“你知道吗?这是条鬼街。”他又想起怪客曾经对他说的话。
这些贴着的照片全都是街景,并无人物的特写。所以照片上一团团虚幻的影像和自己照片上的相比要小许多,不易辨别那到底是些什么。细看之下,像人形的不多,都是些空中楼阁般的屋檐一角,真的极似海市蜃楼呢。
那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楼阁,有的显出一截屋脊,或者几根廊柱,再或者半面影壁、少许骑楼,古意盎然。
裘泽看了许久,等待的主人迟迟未出现,只有几个游客曾在门口探头张望,也很快离开。
“这是”满屋的照片是贴在报纸上的,报纸下面当然就是墙壁了。但裘泽忽然发现并非这样,在一方报纸的下沿,有一截没被完全遮住的东西露了少许出来。
裘泽捻着报纸一角,轻轻一掀。这报纸只是在上沿处有粘胶,或者钉了大头钉,很容易就露出了后面的照片。
是照片,一幅放得很大、塑封起来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没有鬼影。
拍的也是街景,只是沿街的那些店铺,却是一幢幢的木造楼阁,和现今南街尽头残留的几幢木楼全然一个风格。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酒楼店铺里空空荡荡,有些竖在店前的招幌,因为没有风,垂了下来,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
那么别的报纸下面呢?裘泽顺手一掀旁边的一张报纸,果然,那儿藏着另一张大照片。
一圈看下来,藏在报纸下的照片有二十多张,全都是没有人的古风街景。有些照片上能看见那些无人店铺的招牌,比如“香饮子”“王家纸马店”“刘家上色沉檀楝香”好似某个古装影视剧的拍摄基地。
裘泽总觉得这街景非常熟悉,一张张看过来,忽地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看见了虹桥,而后又在另一张照片上认出了那几幢小楼,那正是现今南街尽头大火烧剩下的几幢。
他当然就明白了这组照片拍的是什么地方。
这是曾经的南街和北街,在它们刚刚建成,还没有对外开放,更没有被大火烧毁的短暂时间里拍的。
这似乎证实了此间主人的摄影家身份,他极可能是被那位后来倒了大霉的地产商人邀请来,拍了一组古街的照片,作为宣传之用。而照相怪客也觉得这是自己相当满意的一组作品,放在这里来展示。
这是充满了宁静古韵的一组照片,任何一张上都没有出现鬼影的踪迹。可是它们现在却被报纸遮盖起来,换上了数百张诡异的照片。
七年之前这位照相怪客肯定还相当正常,要是现在这副样子,没有哪个老板会请他来拍照片的。
云层越来越厚,天已经完全变阴了,照相怪客还是没有出现。裘泽惦记着他的铜镜,都快到放学的时候了。他决定改天再来,反正地方已经确定了,人总归是找得到的。反倒是那老头疯疯癫癫,找到了也未必能问出些什么。
也许他只会哑着嗓子,反复念叨着:“这是条鬼街。”
裘泽打了个冷战,拐出小巷,走过虹桥,往远景中学走去。一路上,他回想着那组照片,总有些古怪的感觉驱之不散。
“别走得那么急,小哥算一卦吧。”说话的老头身边竖着“周易先天神卦,趋吉避凶”的牌子,说话的神情和弄堂口卖彩票的山羊胡很相近。
裘泽摇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
南街北街上有很多这些铁口神相,在这古老中国文化气息异常浓重的地方,这个行业的兴旺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慢慢走,才看得清楚路。”老头叹息着说,裘泽早已经走远了。
推开俞绛办公室的门,裘泽就闻到了猫尿味道。他一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干出了这种事情的煤球是否还活着。
俞绛不在。
煤球在沙发上叫了两声,欢迎主人的到来。它看起来好得很,没有一点伤痕。俞绛的lv包倒在沙发上,里面那包豆子拌鱼干里的鱼干已经被它吃了个干净,豆子散落在包里,很显然那儿已经是一团糟了。
值得庆幸的是煤球没有尿在包里,它多少还懂得吃东西和尿尿要分开在不同的地方。遭殃的是办公桌上的另一些豆子,颗粒要小一些,没裹调味的淀粉,应该是很传统的口味,放在一个塑料方盒里。煤球大概把这当成了大粒的猫沙,毫不客气地一泡尿浇上去。裘泽都很奇怪它是怎么爬上办公桌的,这对背着乌龟壳的小猫是件有点难度的事情。不过煤球做出过太多让人惊讶的事情,而且现在裘泽的心思完全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放在茶几上的铜镜。
铜镜背面朝上放着,打开的机关并没有复原,玉盖就放在铜镜旁。
裘泽把铜镜和玉盖拿在手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奶的铜镜竟然还有这样的秘密!
打开的铜镜背面有一个浅浅的凹槽,铜镜本来就不厚,这个暗槽看起来除了纸之外也放不进其他什么东西。现在这儿是空着的,不论这里面曾经是否有东西放着,现在已经没了。
这个机关最精巧的地方在于隐蔽性,现在既然已经曝光,裘泽端详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究竟,把玉盖覆上去,对着卡口一旋,重新合在了一起。
可是俞绛去了哪里?
弃打开的铜镜于不顾,连自己被翻乱的包和沾了猫尿的豆子都未曾收拾,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如果铜镜里原先藏着什么的话是和这有关吗?铜镜里的东西重要到让她把其他一切都暂时放下了?
既然连包都没有带走,那总是要再回来的。不过有些人的行为很难用常理去推测,裘泽觉得俞老大就是这样的人。
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教室没剩几个人,文彬彬和阿峰居然已经先回去了,也没和他打个招呼。把煤球和铜镜塞进书包里,裘泽往校门走去。
他并没打算就此离开,而是找到了斜眼老赵。
收旧货的汉子刚把新收的瓶瓶罐罐和废纸扎好,摞在车上。他今天所获颇丰,蹬踏板的时候向前倾着身子,随着一声吆喝驶开了。一串晶亮的硬币从老赵的手里抛起来,又叮叮当当地落回去,对一个斜眼来说这手真是帅极了。他把这些硬币和几张旧旧的纸币放进一个小布袋里,转身走进校门。也不知这钱是要当公费上交,还是揣进他自己的口袋里。
“大叔,你看见今天新来的俞老师了吗?”裘泽问他。
“早操的时候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个女老师?”
“对,她离开学校了吗?”
老赵的眼神特别好,这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不知这是不是对他先天缺陷的一种弥补。只要他没恰好走开,俞绛这么惹眼的人进出校门肯定会看见。
“没。你找她啊?”
裘泽点头。
“先前,我见她往那边去了。”
“小树林?”裘泽有些惊讶,她去那里干什么。
远景的校区比普通中学大许多。教学区里有足球场、篮球场、游泳池,再往里走是住宿区,一小部分学生和老师住在这里。小树林就在住宿区里,这是一处坡地,面积比足球场还要大些,其中有许多百年以上的古树。按照园林局的有关规定,这片树林要原生态保存,不能有任何破坏。
这片小树林自成一片天地,顺着盘旋小径往里走,空气、湿度和温度都渐渐变得和外面不同。小径通往坡顶,那儿有个凉亭,其他地方没有现成的道路。古树的盘根错节之间,是埋葬了多年落叶的肥沃泥土。这儿是野猫的乐园,偶尔会见到松鼠,这在大城市里是极少见的。
这样一个绿肺,其天然野趣可不是那些付出大代价在城市中心建造起来的绿地能比的。远景的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这片树林对他们极具吸引力。尤其是那些住校的,到了晚上,树林里总有些朦胧人影,营造出许多暧昧气息。
裘泽沿着小径穿过凉亭,从树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并没见到俞绛。他心里有些狐疑起来,是不是斜眼老赵看岔了,俞绛并没往这边来。
再次折返,走到一半的时候,从树林深处隐约传来奇怪的声音。
顺着声音寻去,走了一小段,在一株大树旁,裘泽瞧见了俞绛。
俞绛现在的模样,让裘泽张大了嘴,怎么都合不起来。
她居然在蹭树。
这是一株二百四十年树龄的香樟树,园林局的古木保护标示牌就挂在树上。在这片树林里,属于最古老的几棵树之一。而俞绛正张开了双臂拍打着树干,一转眼又拿肩膀斜过来蹭树干,没过多久,又换了个姿势,用后背靠在树上磨来磨去。
发疯了,发疯了,俞老大肯定是发疯了。只听说过皮糙肉厚的野猪经常会蹭树来止痒,哪有人蹭树的,还是这么一个脸蛋漂亮、身材火辣的女人。
怪不得她平时说话做事都和一般人不一样,原来根本就是疯的呀。
裘泽傻愣愣看着俞绛发疯,一时不知是该上去打个招呼,还是趁早偷偷溜走,当做从没看到过。
俞绛做了这么多高难度很耗体力的动作,也有点气喘,停了下来。这时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的紧身t恤也沾了许多黄褐色的树皮碎屑,居然没有破,算是质量相当不错了。
她弯腰从旁边的地上捡起一卷丝帛,展开一小段瞄了几眼,恼火地重重哼了一声,忽地抬腿往香樟树上踹去,没有一点爱护古木的自觉。
也是该遭报应,树木生长得越久,树干上就越容易产生空洞。香樟木本就防蛀,所以不至于会被蛀出大洞,但小坑小缝也是有的。俞绛今天穿的是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正巧插进一个小洞里。
裘泽本来已经想清楚,还是别让俞老大发现自己看见她发疯比较好。此时正轻手轻脚地往后退,看见俞绛一脚插进树里拔不出来,那样子太过可笑,忍不住笑了一声。
俞绛听到声响,立刻回头。这边挂在树上的脚又在用力往回拔,只剩了一只脚在支撑重心,没把握住平衡,一声惨叫往下摔。
右脚挂在树上,人往下摔,这姿势自然是头冲下的狗吃屎式。好险,她用手在脸前挡了挡,没让脸扎进泥地里。
高跟鞋的鞋跟奇迹般并没有折断,所以现在的样子嘛幸好她穿的是皮裙,质地不错。否则一般的短裙,这样的姿势摔倒,一只脚还高高翘起来,就要严重走光了。
俞绛用手撑着地,抬起头恶狠狠盯着裘泽看。
裘泽向后退了一步,心里嘀咕。俞绛如果不踹古树一脚,怎么会摔倒,现在这个模样好像是要把账记到他头上一样。不过俞老大连放屁都要记到他头上,似乎这种事情已经做熟了。
俞绛瞪着裘泽,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当务之急是先爬起来,她用手撑起上身,用跪倒的左脚使劲,插在树上的右脚往回拉,终于整个人又慢慢地站起来。
她刚才倒下时,右脚就自然用了一股很大的向外拔的力量,插进树里的尖鞋跟已经松动了许多。现在当人站起大半后,要靠固定在树上的右脚使劲来重新建立重心,所以,鞋子就被拔出来了。
啊砰。这次和土地彻底亲密接触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比在学生面前摔成狗吃屎更糗的,就只有摔两次了,而且是在一分钟里。
两只手伸在头前面,两只脚分开,皮裙掀起了一角。
“俞老师你没事吧。”裘泽跑过去。他吃惊得连规范的称呼都忘了,看样子现在没人会和他计较这回事。
俞绛什么都没有说,头依然埋在泥里,只是默默地伸出一只手,往树林外指。
“哦,那我先出去了。”裘泽飞快地跑了出去。
俞绛忽然觉得屁股上有点凉,用手摸了摸,嗖地就把两条分开的长腿并了起来。
这时裘泽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见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闷闷的怒吼。“靠”
他跑得更快了。
在小树林外徘徊了一会儿,俞绛还没有出来。裘泽决定还是回家去,不管铜镜里有什么,他相信俞绛不至于黑了自己。今天的苗头实在不好,明天再说吧。
主意打定,立刻拔腿往校外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去菜场转了一圈,买了点猪蹄和两条带鱼,一捆青菜,琢磨琢磨文彬彬和阿峰的饭量,又买了一斤小排。猪肉的价钱真是嗖嗖往上涨,都快赶上家里那些古董的升幅了。要不是猪肉买多了会坏,大家肯定都改收藏猪肉这种硬通货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居然不在,等到猪蹄在高压锅里焖烂了,放进锅里加料红烧的时候,才听见楼梯噔噔噔地响起来。
“哦,香香香。”文彬彬从楼梯上来直接就拐进了厨房“烧的什么?”
“猪蹄。”
“太棒了,有放辣椒吗?”
“辣椒、花椒、茴香、八角、三奈、香叶、草果、豆瓣。”
“哇塞,重口味是我的最爱。”
裘泽瞄了文彬彬一眼,他嘿嘿讪笑着,跑出了厨房。
这家伙的反应有点过火,多半是在掩饰什么。不过裘泽也不打算追问,文彬彬常说他这样的性格十分无趣。
晚饭吃到一半,裘泽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陌生的号码,俞绛的声音。
“你在哪里?”
“家里。”
“你家地址就是学生档案上那个?”
“嗯。”“我现在过来。”
裘泽放下电话,盯着眼前的菜愣了好一会儿,抬头对两个一边吃饭一边瞄他的人说:“俞老师要过来。”
文彬彬嘴里顿时发出一声呜咽,然后脸色慢慢发红,瞪着眼皱着眉满脸痛苦。
阿峰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一掌拍在他的肉背上。
“噗”一块猪蹄和许多饭粒从他嘴里喷出来。
“绝望了,这个世界绝望了,绝望了。”文彬彬一脸哀怨地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裘泽瞪他。
“昨天才见面,今天就上门了。”文彬彬念叨。
“她是我拜的老师,我跟她学古董。”
文彬彬歪着眼对他哼哼。
“学学生和老师。”阿峰说。看见裘泽瞪过来,立刻低下头啃饭。
俞绛来得很快。
“裘泽!”一声大喊从楼下传来。然后是超级响的拍门声,或许她是用脚踹的,就像下午踹树一样。
本来在饭桌下等吃的煤球,突然飞快地跑开了。
裘泽一激灵,连忙跑下去开门。楼下的门铃早就坏了,要是轻轻叩门,也很难听见。
裘泽一边把门打开,一边心里想,她这几嗓子,大概整个弄堂的人都听见了吧。
俞绛换了一身衣服,拎包也换了一个。
“你在看哪里?”
“没没,请进。”裘泽赶紧把目光从俞绛的牛仔裤上收了回来。她居然换了牛仔裤
上到二楼,就瞧见了杵在客堂间里的阿峰和文彬彬。
“俞老师。”他们说,带着让裘泽痛恨的古怪表情。
俞绛一指文彬彬,又指阿峰,说:“这两个家伙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我我”阿峰一时回答不出,低下头去念叨“嘴说腿,腿说嘴,嘴说腿爱跑腿”
“是是,我们不该出现,我们这就消失,这就消失。”文彬彬贱笑着说。
“他们这些天都住在我这里。”裘泽说。
“找个房间,我有事和你说。”俞绛的意思,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对了,那只该死的乌龟猫呢?”
“跑出去玩了。”裘泽往桌底下瞄了一眼,幸好已经不在了。
俞绛闷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裘泽把她引进了朝北的小屋。
裘泽家的客堂间是长方形的,并排还有另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原本是奶奶的居室。书房是奶奶居室南面的小屋,而北面的这间就是裘泽的卧室。原本在书房谈话很合适,但现在那儿已经被文彬彬和阿峰抢去了,里面一屋子的“手办”和海报。所以适合私密谈话的,就只有他自己的卧室了。
裘泽的床一向收拾得很干净,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这是张民国初期仿明末风格的铁力木大三屏罗汉床,古时这式样是沙发和床两用的,现在被裘泽拿来当做卧床。两边的床头柜上一边放着盏台灯,灯下放着个刘海戏金蟾的白玉手把件,玉质温润,风格传统,是清代的苏雕;另一边放着一尊黄杨木雕达摩,刀法细雕慢刻,衣褶处翩翩如微风拂水,是百多年前福州象园派柯世仁的传世佳作。
俞绛进了屋,从床看到床头柜,又打量着靠窗小写字桌上的清中期青花瓷峰峦叠嶂笔筒,隋唐时的瓦当砚1,旁边橱柜里的象牙罗汉和镂空雕竹香筒,再到墙上挂着的寒江木落,这是清查士标的杰作2。
“真是奇怪,你这里怎么找不到一件赝品?”俞绛用不太满意的口气说。
裘泽心里有一小点得意,不过想到这并不是实打实靠自己眼光得来的成绩,得意立刻又缩了回去。
“为什么要找赝品?”裘泽不明白地问。
“方便砸人啰。”俞绛有些遗憾地拿起门边的扫帚,用这来砸人对她而言也太不华丽了一点。
她阴恻恻地一笑,忽地把门拉开。躲在门外的阿峰和文彬彬立刻跌了进来,随即被她一顿扫帚,鸡飞狗跳般地揍出去。
“跟我玩这套,哈哈哈。”俞绛很舒畅地大笑三声,然后把门重新砰地关上。
裘泽吸了口凉气,俞老大今天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两兄弟真倒霉。
“您坐吧。”
“不急。”俞绛摇了摇扫帚杆,又开始阴森森地笑:“再等等看。”
这间小卧室有两扇门,一扇连着奶奶的居室,一扇连着通向厨房和阳台的过道。过道里,文彬彬和阿峰正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前。
“她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又回来。”文彬彬压低声音对阿峰说,阿峰猛点头。
“嘿嘿,这就是游击战的精髓,敌进我退,敌退我扰,敌疲我啊!”文彬彬得意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门就开了。
“我打打打打打打打。”
裘泽躲得远远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俞绛很豪迈地站在门口,面前已经空无一人。她对着扫帚柄咻地吹了口气,就像剑客杀人之后吹去剑尖的血珠,枪客杀人之后吹起枪管上的一缕青烟那样。有些奇怪的是,她咻的一声吹完之后,还有个异样的细小声响持续了一秒钟。
重新关上门,扫帚随手丢在一边,俞绛一脸的畅快。
裘泽很想去开窗。
“喂,你怎样啊?嗯?没什么表示吗?”俞绛眉毛耸动了几下之后,用怪异的语调说。
“我?什么表示?”裘泽有些迷糊,不过看看俞绛的表情,他忽地睁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说“现在就我们两个”
“两个怎样啊?”俞老大的意思很明显。
“啊,噢不好意思,我大概吃了点,吃了点不消化的东西。”被欺侮的少年红着脸说出了以上的话。
不过好在现在他有理由去把窗子打开了。
俞绛终于在椅子上坐下,伸手从包里取出一卷丝绢。
“今天下午你去过我办公室吧,拿走了铜镜和”说到这里,俞绛龇了龇牙“和那只该死的乌龟猫。”
“它憋急了,平时不这样。”裘泽为煤球辩解了一句。
“哼,你拿了铜镜,那肯定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的机关我以前在镇纸砚台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儿上见过,用在铜镜上还是第一次见。教你个乖,通常一件小器物,如果是用两种以上的材料拼接做成的,就要留个心眼,因为在中间藏一个暗格。要是只用一种材料,比如铜,有经验的人用手一掂就会觉得分量不对。两三种比重不一样的材料拼在一起,为的就是让人摸不准分量。”
裘泽点头,在心里记下。
“至于这个。”俞绛把绢卷放在小书桌上,往裘泽的方向推了推。
“这就是我奶奶铜镜里藏的东西?”裘泽伸出手搭在丝绢上,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的波动。
“你奶奶的铜镜?”俞绛的眉毛一跳“原来是这样。”
她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但眉宇之间依然锁着些东西。
裘泽用三根手指拈起丝绢,准备展开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你得小心些,这绢浸过水,不太牢。”俞绛提醒他。
裘泽忍不住啊了一声。事关奶奶留下的东西,他第一次在俞绛面前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他分明记得下午俞绛在小树林里的时候,就把这丝绢随便扔在地上,捡起来看的时候,也不觉得她有多么小心呀。
“咳,其实这绢质地不错,而且做了特殊的防腐防水处理,所以,这个怎样,你有什么不满吗?”最后那句反问远没有俞绛平时的凶悍,她总还是会心虚的。
裘泽看了俞绛一眼,垂下头,轻柔缓慢地把丝绢展开。
绢约五指宽,放在桌上一点点展开,竟然长达一米五以上,快赶上裘泽的个头了。这丝绢薄得出奇,叠起来竟恰好能放进铜镜里的暗格,寻常的桑蚕丝只怕做不到这点。
绢上的一大半都写满了,全是蝇头小楷,每列能写二十多字,整卷绢上怕是不止四五千字。可惜因为被水浸过,大多数的字迹都已经化开,要辨认清楚十分吃力。
裘泽瞄了瞄开头几行,不是看内容,而是从那些晕开的笔画间试着辨认那是否是奶奶的字迹。
奇怪,似乎并不是啊。
那么这铜镜的秘密,到底奶奶知不知道呢?
读懂这卷绢并不容易,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裘泽把它收了起来。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俞绛突然问。
“戴蕴秀。”
“蕴藏的蕴,秀丽的秀?”
裘泽有些惊讶地点头,他开始回想,自己有没有在学生档案里填过奶奶的名字。
“我在这东西上看到了她的签名。”俞绛指了指绢。
“可那不像是奶奶的字迹。”
“那是因为这上面并不是一个人写的,你奶奶的签名在最后,她之前还有六段是别人的记录。”
“你都看完了?”裘泽又多佩服了俞绛几分,如果是他,要辨清这些字,一两个晚上也未必够。
俞绛点头,用手笃笃在桌上叩了几下,却问:“你养的那只乌龟猫,叫什么名字来着?”
“煤球。”裘泽警惕起来。
“那身乌龟壳是你给它套上去的?”
“不是。”裘泽把煤球从猫变成乌龟猫的经过告诉俞绛。
“有意思,”俞绛摸摸下巴,说“有件事我搞不明白,记得我包里的小鱼豆子是没开过封的,它是怎么找到的?”
“啊我也不太清楚。”裘泽惴惴不安地开始摸耳朵,见俞绛没答话,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它会干出些谁都搞不明白的事情来。”
“就像昨天拍卖会上那样?”
“对,铜镜就是在它选的箱子里发现的,它已经随着我奶奶失踪七年了。”
“哦?”俞绛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于是裘泽不得不把奶奶失踪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说得自己嘴都有些干了,这真是少有的经历,昨天晚上加上今天,他一个月说的话都没这两天多。
“你不觉得你的猫很奇怪吗?”
“是挺奇怪。”
“你没想过原因吗?”
裘泽的手指开始在耳廓里转圈,其实他自己比煤球更奇怪,所以哪会有心思去想煤球的秘密呢。
“你知道?”他反问。
“我也不知道,”俞绛说了句让裘泽泄气的话,不过她接着说“可是,既然龟壳是你奶奶留下来的,可能和她有点关系。”
“奶奶”裘泽的眼前浮现奶奶的形象,这是邻居印象中的诡秘、孤僻和自己印象中的慈爱、沉默以及鬼影照片上的扭曲面容纠结在一起的形象,在这形象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你奶奶,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巫术?”俞绛放下摸着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桌上,问出这句话的心情,有些许急迫,也有些许紧张。
“巫术?”裘泽瞪大了眼睛,再次重复了一遍“巫术?”
“是的,巫术。从这卷绢上的记录看,你奶奶无疑是一名巫术的继承者。”
“我奶奶会巫术?”裘泽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看见李两光把雷世仁当风筝放上了天那么奇怪。可是想起煤球还有自己身上的奇怪之处,以及昨天的鬼影照片,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像暗泉一样悄悄涌动。
“你奶奶会不会巫术,这倒是很难说,毕竟这是一门快要没落的技艺了。”俞绛说起巫术的口气,仿佛在说因为过时而失传的民间手艺一样,比如烧制薄胎蛋壳黑釉。
“那你也会巫术?”裘泽听俞绛的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蹭树也是一种巫术?
俞绛一张脸立刻臭下来:“要是我会,下午就不会搞成这样子。我是看这份绢上写的东西,才知道的。”
裘泽忍不住又把绢稍稍展开,这里面究竟写了怎样的秘密?
“你这么看要看到什么时候,十分钟都不见得能认出几个字来。我给你讲一遍吧。去,倒茶去,这玩意儿我不喝。”俞绛很鄙视地一指裘泽先前拿给她的冰镇芬达橘子味汽水。
裘泽一开门,噼里啪啦的声响迅速远去,这是偷听的阿峰和文彬彬落荒而逃。
“皮痒啊。”俞绛大怒,提起扫帚冲出去。
两个家伙这次脑筋清楚,已经逃到楼下去了。急切间却没有开灯,传来文彬彬弱弱的声音:“好黑好暗好窄好可怕。”
裘泽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选了一个素白骨瓷杯,上了一杯好茶。
刚才母老虎般大吼的俞绛现在像文人雅士一样轻轻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叶。裘泽在她面前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俞绛很满意裘泽的态度,抿了口茶,吧唧吧唧嘴,从第一个在这卷绢上记下巫术秘籍的人说起。出乎裘泽的意料,这竟然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巫术的历史远在科学体系出现之前就开始了,可以追溯到所谓蒙昧时代的上古。毫不夸张地说,自有了人类就有了巫术。
人们见到日月星辰、风起云动,觉得自身渺小,无法与自然界的伟力相抗。既然无法相抗,他们就设法沟通。
天地万物有灵,日有日之灵、月有月之灵、水有水之灵、石有石之灵。对于灵,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称呼,但内在的含义却都是差不多的。
基于这样的想法,他们琢磨出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与天地间的万灵们交流,以获得他们的帮助。这些帮助或是求雨,或是祈求猎物丰盛作物滋长,又或者去除病痛杀灭敌人。
这就是巫术。
不管巫术与科学有多么的不相容,偏偏巫术在远古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于是一代又一代地被传承下来。懂得巫术的人,被称为巫者或巫师。
巫术的奇怪之处,不仅在于它莫名的理论和诡异的作用。和天下所有其他技艺不同的是,在巫者们的记忆中,远古的巫师可以更方便地沟通天地之灵,巫术的效用要更显著和巨大。随着时间的流逝,后人们却很难做得那么好。也就是说,巫术居然是越发展越弱小的,仿佛它的魔力正在被时间无情地消磨着一般。
巫术这种越来越弱的趋势,原本是微不可察的变化。在巫者短暂的一生中,并无法亲身体验到。然而在两三百年前,这样的变化速度突然加剧了。
绢上的第一个记录者,就是一个大巫师。他是一个团体的领袖人物,关于这一点,绢上并没有写得很清楚,或许是一个家族,也可能是个巫术派别。
对于巫术开始显现的衰落趋势,他显得十分担忧。许多目光短浅的巫者在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可怕,一个首脑人物当然更不愿意散布恐慌。所以他只是自行记录一些异常状况,并把这份记录藏在铜镜里。
看起来,这个铜镜是他随身携带的巫术器物。在他死前,把铜镜和里面的记录传给继承者,并且要求每半甲子,也就是三十年,记录一次巫术的变化,并把这三十年来的研究成果附在后面。这个研究指的就是为什么巫术会迅速衰弱,以及如何改变这种情形。
这个大巫师的签名是“衍虚”也不知是名还是号。而旁边的时间,是清嘉庆五年,也就是一八年。
距离今天二百零七年。
换句话说,他立的这个研究课题,已经持续了二百零七年,至于研究成果怎样,看看今天还有几个人相信巫术,就可以知道了。
从这七代几千字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巫术是怎么没落的。最开始是巫术的效果不稳定,而后是巫术仪式的不稳定。原先一次就能成功与灵沟通的巫术仪式,开始有失败的概率。一年年过去,失败概率越来越大,对巫术仪式的程序准确性要求也越来越苛刻。直到最终,这项巫术仪式再也无法成功,就宣告了这一种巫术的失效。
在衍虚的记录中,还只点名了几个巫术的效果不稳定,到了三十年后第二人的记录中,已经有十几项巫术出现了巫术通灵仪式可能失败的情形。又过三十年,开始有巫术彻底失效。等到了一九二一年,绢上的第五名记录者,所写的就不是失去了多少项巫术,而是还有多少项巫术依然有效。依靠代代相传的铜镜所施展的“镜术”也在此时失效了。
那一代代智慧杰出的大巫师们,为了挽回巫术的颓势而进行的所有研究和努力,就像是对着奔腾而来的潮水扔细沙阻挡一样,非但没有一点作用,反而显得如此可笑。
第五位记录者戴楚泽的笔下,对巫术的悲观与绝望掩饰不住地四处弥散。
“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他写道“天地万物之灵正在离我们远去,大多数的巫者已经沦为靠着些障眼戏法四处行骗的江湖术士。”
他也姓戴,不知道和戴蕴秀是否有血缘关系。他还用剪下的一小片绢进行了实验,宣布曾经作用在上面的能让绢水火不侵的巫术,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效用。
一九八一年,裘泽的奶奶戴蕴秀在这卷绢上写下了第七段记录。巫术至那时,已经完全地没落了,许多巫术仪式失传,身边很少能找到还相信巫术的人,懂得巫术的更少之又少。在留存下来的巫术中,绝大多数已经失去效用。
她只记录了三项巫术,在实施巫术仪式的时候,还能产生与灵沟通的巫术感应,可是这种感应远不能达到让巫术发挥作用的程度,成功的次数可以说百中无一。
这三项,分别是碟术、龟甲术以及树术。
树术就是与大树之灵沟通,据戴蕴秀的记载,树龄越大的树越易沟通,而这种巫术的作用嘛,居然是秃发再生
俞绛当然没有秃发之忧,她只是想试试看这个巫术,与灵感应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应到了吗?”裘泽极好奇地问。
俞绛撇嘴摇头:“你奶奶关于巫术仪式写得太简单,很多动作到底是什么样子,看文字要复原出来很难。不过更有可能的是,这玩意儿现今已经彻底失效了。”
裘泽点头,按照这一百多年的变化速度,今天多半是什么巫术都没效果了。
“下回找棵千年的再试试。”俞绛嘀咕了一句。
“这么说,煤球的怪异举动,可能和巫术有关系,龟甲术?”
“我觉得挺有可能,龟甲术不就是用来占卜预测的吗?这小东西能找到藏在我包里的小鱼豆子,还真有点神了。不过龟甲术的巫术程序,和猫还有陀螺一样转圈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嗯,它跑到哪去了?你去找来我研究研究。”
“啊”俞绛能在树林里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煤球到了她手上,还有什么好下场吗?
“它一到晚上就乱跑,我明天带去学校吧。”说这话的时候,裘泽已经决定明天让自己的记性偶尔不好一下。
俞绛又问了些戴蕴秀的情况,她对于巫术表现得非常好奇。当然这很正常,裘泽自己也是这样。可是他对于奶奶的情况实在了解得太少,让俞绛相当不满足。
“那好吧,我还得回去好好想想,明天第一堂课该讲什么。真是麻烦,跟这群小屁孩有什么好讲的,如果只拿钱不用上课就好了。”俞绛很无耻地抱怨着。
小屁孩裘泽只好默不作声。
“要不你帮我去上?”
裘泽忍不住想对她翻白眼,自己是要跟着她学东西的,不是帮她代工的。
终于送走了俞绛,这时已经是十点多,时间在巫术的历史中过得飞快。那两兄弟正待在自己房间里——也就是裘泽曾经的书房,现在那儿已经看不出多少裘泽的痕迹了。
文彬彬正同时在许多个论坛上作为资深达人和美女们“哈喽”虽然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些“美女”的生理性别是什么。而阿峰则躺在地板上念绕口令,这方面他很有天分,越念越溜了。
裘泽回到自己的小卧房,把这卷“巫术没落史”铺在罗汉床上细看。经俞绛说过一遍,看起来就方便多了,许多模糊的字句都能猜出意思来。
奶奶竟然是个巫者啊,那么自己的父母呢?
就这样直看到深夜,他心里却有个疑问慢慢地滋长出来。
这卷“没落史”的作者们,全都是当时巫术团体的核心人物,他们写这样一份东西,是给同样身份的后人看的,而不是给全无巫术概念的普通人。所以在很多巫术渊源或他们眼中的巫术常识方面,基本是一笔带过,不会详加叙述。如果是第一次接触巫术的裘泽自己来看这份东西,一定在很多的地方会感觉晦涩不明,前后难以衔接。
可是刚才俞绛在讲故事的时候,却说得很流畅啊。
如果不是她用丰富的想象力把缺失的小细节弥补起来,那么就是她原本就对巫术有所了解。
看起来,不仅他自己有些小秘密,他的老师也是啊。
其实每个人多少都有些秘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