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北宋的长街

那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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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非某些部落相信做梦就是灵魂出游,巫师常设置圈套捕捉梦中出游的魂魄,捆绑起来吊在火上烤炙,魂在火中萎缩,主人就会病倒。

    真实和虚幻的边界时常让人难以琢磨。梦境和现实之间有着隐秘的通道,当你接近时,强大的引力让你不知身在何方。许多人想找到一条通道,也有人想远离它。无论如何,笼罩着透明雾霭的南街,肯定是其中之一。

    裘泽和俞绛并肩走在南街上。

    时间已经不早,虽然夏末秋初天暗得晚,但已经有些红灯笼在街上亮了起来,开始勾勒起夜晚的韵味。南街的夜晚是别有一番风光的。

    裘泽指着街边的一家酒吧,说:“在清明上河图中,这里就是挂着‘天之美禄’的酒家。”

    俞绛朝这家酒吧看去。酒吧的门敞着,里面都是长条的简陋木桌椅,圆立柱上打进了许多大铁钉,还悬着一把吉他。四壁多挂着波普风格的照片,酒柜后的墙上是一排大幅的数十年前领袖像。门后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女人,双腿交叠,淡淡地望着街上路人。

    俞绛知道这个女人的故事,她和一个荷兰男人开了这家酒吧,酒吧的风格都是那男人布置的。有几年,每个晚上男人都会对着女人弹吉他,所以酒吧的生意好极了。有一天男人不见了,酒吧的生意淡下去,女人每天坐在往日的阴影里,也不知她有没有把债还清了。

    俞绛望了这女人一会儿,稍稍闭了眼睛,回想清明上河图上的画面,用手斜着一指:“在画里,那个方向不远处,应该有个看相的。”

    然后她转过头,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数十步外,行人交错的空隙间,可以看见有个术士在街道一侧放了把竹椅,身前摆了个写了“铁口直断”的纸架子。问卦者是个中年男人,皱着眉毛,耸起一只眼睛,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只是腰已经不知不觉弯了下去。

    俞绛看向裘泽,两人四目交会,都无言以对。

    这一路走过来,所见到的每个角落都暗合清明上河图上的布局。

    “香饮子”对着凉茶铺子“天之美禄”或“新酒”都对着酒吧“神课”和“决疑”的地方现在都有算命先生“久住王员外家”的招牌处如今是家青年旅舍。回忆起来,清明上河图卷末那处竖着“解”1字的店家,就是现在的那家拍卖行小楼。

    而那些卖书画、木器、笔墨、奢侈品如“刘家上色沉檀楝香”这样的熏香铺子,以及各色地摊,现今都成了卖古董的大小铺子。

    难以解释的对应关系。如果说被一把火烧去的复古南街是地产商特意照着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色造出来的,有相同布局不足为怪,那么之后在废墟上陆续重新建设起来的新南街,竟也有这样暗中相合的布局,难道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吗?

    聚集在这条街上的古董商人,来自天南海北。而像开青年旅舍整天挂着笑容的浪子小二、坐在酒吧里再不会笑的女人阿芳、总问“好吃吗”的凉茶铺女老板,都各自有各自的故事。要说他们是被安排好,在街上的某个地方开某个类型的店,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却发生了。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看不见的法则建立了隐形的轨道,让人们缓缓滑落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裘泽和俞绛此刻所能想到的,是同样的两个字:巫术。

    他们走在这条街上,感觉却像是行走在一幅巨画中。这样的念头一从心里生起,往来的行人、两边的建筑,虽然都披着现代气息的外壳,却总觉得像是清明上河图里景物的虚影化身一样。

    裘泽又想起了照相怪客的鬼相片。那些相片里的虚幻楼阁,现在想起来,分明就是被烧毁前南街的楼阁,又或者是一千多年前张择端绘画时所对着的那片绵延十里的檐角屋梁。

    俞绛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豆子,直到把兜里的那小包豆子全都吃完。

    “其实南街和清明上河图里的长街,并不完全一样。”俞绛的舌头在嘴里四处卷一卷,把豆渣都吞进肚里后,对裘泽说。

    “你说的是南街太长了?”

    俞绛点头。

    “可是”裘泽说了两个字,就沉默了起来。

    清明上河图的卷末,是一个十字路口。南街上也有很相似的这样一个十字路口,然而过了这个路口,南街还要一直延伸到镇子上,这多出来的一段,却是在清明上河图上找不到的。

    “你想说,如果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并不完整的话”

    裘泽点了点头。

    清明上河图后半段缺失之说,一向是关于此画最热门的讨论,围绕这一点有过许许多多的考据,从历代的记载到印章和纸张的缺少。比如明代大学士李东阳在正德乙亥年(1515年)对此图的题跋说“图高不满尺,长二丈有奇”又有邵宝题说“长不抵三丈”换算成今天的尺度,这幅图该在七米左右。可实际上,今天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只有五点二八米。

    “哈,难不成这条长出来的南街,还成了你判断清明上河图确实有后半截的依据了?”俞绛用嘲笑的口气说。

    “前天那幅假画”裘泽停下脚步,看着俞绛说。

    “干吗提起那幅画?”俞绛的眉头慢慢皱起来“我是不太记得里面画的是什么了,难道你记得画的内容?”

    裘泽点点头。

    “画里的内容和后面那段南街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记不太清。似乎有点像。”

    “切,什么大概啊、似乎啊、好像啊,这些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画看不见,说这没意思。”

    想起那幅画,裘泽自然就想起了把那幅画拍走的“三道横线”他说买回去挂在厕所里,真的吗?

    拍卖会上“三道横线”一直在往手上写字,再印到纸上。这种怪异的举动让裘泽当时觉得他脑子有病。就像俞绛在小树林里蹭树时,裘泽认为她神经不正常一样。可现在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会是一种巫术仪式吗?

    “哈,‘王家纸马店’现在成了卖纸的,虽然都沾了纸,不过这个对仗似乎不太工整。”

    现在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就是昨天裘泽经过的那家挂着对联的纸铺。清明上河图里,这儿是卖清明节上坟烧祭用品的“王家纸马店”

    裘泽往门旁扫了一眼,原来下联是“落花归燕总相联”

    “沧水巫山原有对,落花归燕总相联”这是一副咏对联的对联。

    “小泽。”一个声音从店里传出来。

    裘泽看着走到店门口的少女,怔了怔,才说:“苏忆蓝?”

    和三年前相比,少女长高了些,身子还是一样的纤弱,只是双眸顾盼之间,却多了些什么。

    “真巧。”裘泽嗫嚅了一番,却只说出这两个字。

    俞绛站在一边,眼神从这个瞄到那个,嘴角慢慢往上弯。

    “其实昨天就看见你了,只是快三年没见,不太敢认。你居然留长了头发。”

    裘泽摸着耳朵笑了笑,心里却想:她的确变了。初二她辍学的时候,还和他一样,是个内向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子呢。

    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少女多出来的那股气质是一种坦然自若的神采。和三年前一样的不张扬,但内里却变得硬气许多。

    然后裘泽又从她的话里嚼出了些味道,他本以为苏忆蓝正在店里挑纸,她的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往店里扫了一眼,有些讶异。

    “这店?”

    “我现在是女老板哟,履任第二天。”苏忆蓝微笑。

    “原来的那个呢?”

    “生意不好,就盘给我了。”

    “啊,那个,这是我老师”裘泽才想起俞绛来,转头一看,她却早已经不在身边,自己走掉了。

    裘泽有些尴尬地把头转回来。

    “这几年你还好吧?”苏忆蓝问。

    裘泽又开始笨拙地摸耳朵,这本该是他先问候的话。

    “还好,你呢?”他只能这样说。

    “好啊。比那时想象的好呢。”苏忆蓝笑得舒展又自然。

    苏忆蓝是裘泽的初中同学,在初二的下半学期,她辍学离开这座城市,因为一个很奇怪的理由:她要回到祖籍所在的某座小县城里,接受家族里老人私塾式的教育。

    她离开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并且惋惜。大家都觉得虽然学校里的教育肯定有许多问题,但总要比私塾好些吧,并且那私塾还是一个没有任何名师,只有家中长辈任教的私塾。

    而现在苏忆蓝居然又回到了上海,并开了家小店。虽然她看起来气色不错,但裘泽却还是有些忧虑。

    “你家里,他们教得好吗?还在教?”裘泽不确定自己是否该问这些,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该教的都教了,现在就是我自己看点书。”苏忆蓝说。

    看她用并不在意的口气谈起这些,裘泽好奇起来,问:“那你这几年,都学了什么?”

    苏忆蓝有点神秘地笑了笑:“到我店里坐坐,我给你看。”

    店里的布置和裘泽印象里的这家店已经很不一样了,到处都挂着对联。

    店中央摆了一件翘头长案几,虽然只是便宜的杉木刷了层清漆,却线条流畅,古朴自然。

    案上已经铺就了一张洁白宣纸,旁边搁着的双龙澄泥砚,左下的龙须处缺损了一小块,露出的内中石芯上满是岁月流痕,明显不是新损的。这当然是一件古物,只这样看了几眼,悠悠荡荡的气韵就透过几尺虚空传到了裘泽心里,这是各抱情怀的墨客们千百年来在这方砚台上留下的烙印。裘泽差点忍不住要去摸一摸石砚,更直接地体验过往大豪们壮丽的精神冲击,只这样想一想,都已经神驰万里。

    砚上已经研好了墨,此时稍稍有些干了。苏忆蓝跪坐在长案旁的蒲团上,抓起一块极朴实的长方黑墨,蘸水再研了几下,抓起搁在旁边的一支狼毫,吸饱了墨汁,悬腕在宣纸上停了少许时候,手腕轻轻一转。

    裘泽一直看着苏忆蓝,她的一举一动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手腕这样轻巧地动了一下,垂着的毛笔往下一沉,却弥散出挟着千钧的凝重。好像有什么极沉极重的东西顺着笔管缓缓而下,透过笔端拢着墨汁的千百根狼毫,注入纸中。

    从苏忆蓝写下第一个字的第一画起,裘泽的双眉就齐齐跳动了一下。

    在他面前的苏忆蓝、长案、宣纸融为了一体,起了奇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不是有形的,仅是裘泽的一种感觉。但这感觉,和先前古砚隔空的遥感却又不同。

    空气中有着无形的电力,让他浑身都酥酥麻麻,尤其是头发根,一阵一阵,他仿佛都能听见战栗的刷刷声。

    苏忆蓝写得很快,一个个字在纸面上跳出来,以某种频率,和着某个曲调,踏着某种步伐,舞出一连串的奇异姿态。裘泽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这之间孕育着。一个他从没见过,却仿佛又有些熟悉的东西。

    “与尔同销万古”苏忆蓝写了六个字,停下笔,看裘泽。

    “你来对个下联。”她眨眼的时候带了少许狡黠。

    难道她在家中私塾里学的是古汉语?想想倒是很有可能。

    裘泽定了定神,却没能完全从奇妙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他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宣纸上的对联上。

    这是李白将进酒的最后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千年之下,仍有滚滚豪气来。

    只是少了一个“愁”字。

    裘泽想了一想,就说:“问君能有几多。”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南唐后主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词,其中唏嘘感怀之意,任时光洗磨多久,仍绵绵不绝。和李太白的雄壮洒脱,形成鲜明对比。

    苏忆蓝笑了,在纸上写下了这句下联。

    “与尔同销万古,问君能有几多。”对仗还算工整。并且同样都在句末少一个“愁”字。

    苏忆蓝写完下联,停了一停,微微闭上双眼。

    那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此时仍没有消退,反而更壮大起来,好像宣纸上每多写一个字,它就多添了一分血肉,盘旋呼啸着,让裘泽隐隐畏惧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裘泽对自己说。

    苏忆蓝睁开了眼睛,执着毛笔在砚上一掭,又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把盏消愁”

    与尔同销万古,问君能有几多。横批把盏消愁。

    真是绝妙的横批,多了这四个字,整副对联立刻神完气足。

    就在苏忆蓝落下最后一笔时,裘泽的异常感觉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仿佛毛笔落在纸上的最后一点,点开了虚空中一个无形的空洞,然后有什么东西密密地震颤起来,电得裘泽浑身一抖,这震颤就像是一声欢呼,然后顺着空洞瞬间倾泻出去,消散得无影无踪。

    “把盏消愁,你觉得怎么样?”苏忆蓝问。

    “很妙,很贴切。”

    “那你要记住哟。”苏忆蓝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

    裘泽正想问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马甲打来的。

    “有件事大概应该快点告诉你,关于你的两个好朋友。”马甲说。

    “阿峰和文彬彬?”

    “我看见他们上了警车,就走出学校没多远的时候。”

    “啊?”

    “我就知道昨天肯定是他们打的人,”马甲哼了一声,说“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混在一起。”

    “他们是我的朋友。”

    “那你就去警局看看你的朋友吧。”马甲说完挂了电话。

    苏忆蓝和那两兄弟也是同学,听到他们的名字,问:“阿峰和文彬彬?他们现在好吗?”

    “恐怕不太好,”裘泽苦笑了一下“我有点急事。”

    苏忆蓝点点头:“那你快去吧,反正我一直都在这儿,改天再聚吧。”

    裘泽沿着南街一路小跑,一会儿才想起没问苏忆蓝的联系电话,不过她既然就在南街开店,总能找到。

    文彬彬的电话他打了好几次,铃声一直响着,就是没有人接。

    裘泽只好试着改拨阿峰的号。因为阿峰口吃,平时裘泽从不给阿峰打电话,只发短信。

    铃声响了几下,咦,有人接了。

    裘泽喘着气停下来,已经跑出南街范围,这儿能叫到出租车了。他打算问清楚两兄弟现在人在哪里,赶紧打车过去。

    “你在哪里?”

    “家。”阿峰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哪里?”

    “你家。”阿峰又多说了一个字。

    “啊?马甲说你们被警察抓了。”

    “胡说。”

    “那文彬彬呢,他不接手机。”

    当说话超过两个字,阿峰就只好开始说绕口令。

    “打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个喇叭;打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了个獭犸。我们刚回来。提着獭犸的喇嘛要拿獭犸换别着喇叭的哑巴的喇叭。他今天手机没带。”

    虽然阿峰现在说话比从前利索很多,但好像比从前听着更费劲了。裘泽苦恼地想。

    等裘泽赶回家里,才搞明白,文彬彬和阿峰的确是上了警车,但并没被抓去警局。

    事情还真的和昨天他们揍木头有关。木头回家并没说自己被打,这种没面子的事就算是父母,他也不想告诉,不过额头上的伤怎么看都很可疑。原本儿子不认,父母也没打算就这么点小伤追究什么,但问题是木头第二天一早就萎靡不振,后来更是昏迷了。

    怀疑儿子前一天被打的父母这下就不肯罢休了,下午就到警局报了案。

    打架的时候停车场里人很少,但总还是有人看见,何况还有监视录像,一查就知。

    巧的是调查的老警察正好认得这两兄弟。准确地说,他认识的是文老爸。这一带飞车党的老大,不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最近两年文老爸开始收手,和警察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而这个两兄弟见了要叫一声“巴叔”的老警察,算是和文老爸有些交情的。

    如果木头的昏迷真是两兄弟拳脚所致,木头家肯定会花钱请最好的律师给他们落个重罪。巴叔只能尽量拖一段时间,要是木头在这期间能醒过来,这件事多半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方便进学校找人,巴叔在校门口一直等着。看见下完四国军棋的两兄弟释然走出来,立刻就把他们叫上了警车。为的是给他们提个醒,这事情他不可能压很久,万一真到非把人带走的时候,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可就算木头醒过来,如果查到你们前一天打了人,也很难脱干系啊。穆家要是硬说落了什么隐伤,唉,这种事很难说清楚的啊!为什么你们巴叔”裘泽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巴叔?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苏忆蓝奇怪地让他记住的那四字横批。

    把盏消愁——巴暂消愁?

    这可是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算命先生都准确的预言啊!

    “喂,喂!”文彬彬见裘泽忽然傻了一样张口结舌,喊了他好几声。

    “哦,我是说为什么你们巴叔说,人醒过来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裘泽把满腹的疑问暂时压下,眼前还是两兄弟这场劫难要紧。

    “因为巴叔说,最近这一带无故突然身体虚弱,并且昏迷的人有很多。医院里的床位也开始吃紧了,都怀疑是某种病毒作祟,但真正原因还没查出来。木头的症状和那些人挺像的,拖一拖,就算人没醒过来,只要医院能查清引起大面积虚弱昏迷的原因,我们也可能会脱罪。”

    “有很多人昏迷?”裘泽吃了一惊。

    “对,听巴叔说,病人的症状就只是虚弱。如果是单个病人,铁定就诊断成疲劳,压力过大,或营养不良引起的了,血常规化验和尿检指数都没什么异常。”

    裘泽点点头,心里依然很担忧。两兄弟会不会有事,全寄托在一种神秘的疾病上,这怎么能让他放心?说起来,要不是为他出气,他们才不会惹上这种事。

    “好啦,对于坚持爱与真实的罪恶的哼哈队的我们,这点小事完全不在话下,正义是由我来决定的!”文彬彬仿佛对这场危机完全不在意。

    裘泽立刻觉得自己的牙齿缝里痒了起来,这种无所谓的乐观主义,究竟要让他撞到多厚的南墙才会破灭呢?

    “一回来就问我们的事,你该不会是故意转移焦点吧?我们可都是看见了,你那副样子冲出去干吗?而且俞老师很快也跟出去了,别跟我说她不是去找你的。”

    “我去南街了。”

    “去南街用那副样子?我们兄弟那么多年,直径一百万光年里最让我信任的就是你咳咳,当然还有阿峰啦。绝对有猛料的,老实交代。”

    “我去”裘泽没准备隐瞒,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讲,把剥好的橘子送进嘴里一瓣,甜里带酸的味道在舌齿间流转,让他忽地把后半段的遭遇讲了出来。

    “苏忆蓝在南街开店了。”

    “什么?”胖子大叫起来。连阿峰也张大了嘴,愣住了。

    “原来是会老情人去了。”胖子脸上放光地说。

    “哪有!”裘泽立刻否认。

    胖子嘿嘿笑起来,阿峰摇了摇头。

    裘泽和苏忆蓝的故事他们都知道的。其实也说不上多精彩,只是苏忆蓝当年临走前一天,把裘泽约到了咖啡店里,坐了一下午。

    真就只是坐了一下午。一个十四岁的男生和一个十四岁的女生,面对面坐着。低着头或者看窗外。他们几乎没进行任何对话“几乎”的意思是,他们重复说了很多次“再来一杯”和“好的”

    关于闷蛋裘和前闷蛋苏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少年们的初恋多是“尽在不言中”

    如今听说两人再次见面,胖子燃起了八卦之魂,两眼放光,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一直到裘泽说出那副对联。

    “把盏消愁?巧合吧,难道她和煤球一样会预知?”

    “巫巫术。”阿峰发言。

    如果没有苏忆蓝的那句奇怪叮嘱,如果没有鬼影照片、没落史、清明上河图那些事,裘泽一定会以为是巧合。

    可现在嘛裘泽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轻轻摇头。

    “不对,你你”阿峰盯着裘泽连连摇头。

    眼看他又要开始说绕口令了,裘泽的头痛起来。

    “家里没米了,我去趟超市。”裘泽说完一溜烟跑下了楼。

    阿峰的思路要比文彬彬清楚许多,已经从遇见苏忆蓝的事里绕了出来,很明显这并不是裘泽去南街的原因。

    不过那是个比疑似预言的对联横批更重量级的消息,一说出来就会引发热烈讨论,裘泽可不打算空着肚子做这件事。

    从超市提着一包十斤装的米回来的时候,裘泽对着自家的大门多看了几眼。

    上面被人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些奇怪的图案,一些圆圈三角和曲线。昨天回家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是对门的阳阳干的?裘泽比了比,那个还不能认路的小孩似乎还够不到这么高。

    裘泽想起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里,画在门上的那些记号。他摸了摸耳朵,暗自嘲笑了自己几句,开门走了进去。

    阿峰和文彬彬赖到裘泽家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裘泽的好厨艺。手艺好、菜式多,像越来越爱方便面的文老爸,大概一个月都烧不足裘泽一天烧的菜。

    可是比起这两天在裘泽这儿见识到的奇怪事情,美味佳肴的重要性立刻下降到了不值一提的程度。今晚开饭的时候,两兄弟几乎没怎么尝桌上的菜,他们是就着南街和巫术下饭的。阿峰说的话一点都不比文彬彬少,因为他每说十个要说的字,就得附带上五十个字的绕口令

    这么说就好像裘泽是个镇定自若的旁观者一样。实际上,他对讨论的参与度要比去了水分的阿峰高,而且内向少年的内心世界,远比外表看起来的模样丰富热烈许多。

    他们就如同搭乘五月花号的冒险者们,看见了那远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的陆地轮廓。他们相信自己看见的就是新大陆——巫术,它确实存在。欣喜、好奇、恐惧和渴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油然生发。

    而站在船头的哥伦布与其他冒险者的不同在于,他能听见眼前这片辽阔无边的未知土地对他的呼喊,这是属于他的土地,将与他此后的人生密不可分。就像裘泽此刻隐约感觉到的脉动,这是他与巫术的某种神秘联系,就像涨潮时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逼近。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巫术总要发挥点什么作用的,阿峰说。当然,这并非他的原话。

    在阿峰看来,这个能在不知不觉中让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象在现实中实现的巫术,有些像随处可见的那些形象工程。华丽,但似乎没什么大用。

    “怎么没有用,这是掌控命运的力量!命运,这是至高无上的力量啊!”胖子抬头看天,仿佛能看穿斑驳的天花板,直看见夜空里的星辰一样。

    “让人虚弱晕倒的怪病,会不会与这有关系?”裘泽设想了一个很糟糕的巫术结果。

    “南街这副样子很多年了,那种怪病才出现没多久。”文彬彬摇头。

    裘泽的手机响起来。

    “泡妞结束了没?”俞老大大声地问。裘泽赶忙把手机和脸贴得更近一点。

    “没,没”

    “哟,倒看不出你这小家伙,一晚上都准备约会去了吗?现在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只看外表啊,难道你已经不是处男了吗?嗯,十七岁,倒也不能算太早了啊。”俞老大邪恶地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嘟嘟,裘泽把手机在耳边摁得太紧,不小心按到了两个数字键。

    “我没有,没有约会。”裘泽有一点点气急败坏地分辩着。

    文彬彬和阿峰对看了一眼,各自做了个怪表情。

    “那就给你二十分钟,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是你徒弟还是你是我徒弟啊!”“哦。”

    裘泽放下电话,胖子和阿峰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约会?”阿峰问。

    “当然不是。”

    “那去干吗?”胖子问。

    裘泽无语,对此他也不知道。

    “不要做对不起苏忆蓝的事情哟。”胖子假装好心地叮嘱他。

    “嗯。”阿峰很认真地点头附和。

    裘泽狠狠盯着这两个人,心里盘算着,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让他们见识一下俞老大有多可怕。

    二十分钟后,裘泽在弄堂口上了坐着俞绛的出租车。

    又过了十分钟,阿峰和文彬彬也出了门。他们准备去逛一逛越来越神秘的南街,看看会有什么发现。当然,还有看看好久不见的苏忆蓝。

    文彬彬有种很新鲜的感觉,他已经多久没有主动逛街了?久到自己都记不清了,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再就是充满梦想地去见见美女网友。巫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想。

    当阿峰把他的改装自行车推出来的时候,文彬彬的脸色就变白了,夜里阿峰看不见胖子的脸色,看见了他也不会在乎。

    有没有一种巫术可以让阿峰不要把车飙得那么快,文彬彬想。他像个小怨妇一样跟在阿峰的车后面走,迟迟不肯上车,回头看看已经关上的大门,开始后悔出行的决定。

    门上好像画了些什么,文彬彬依稀看见了那些白色的线条。他有些疑惑,皱起了眉。

    “上上来。”阿峰大声说。

    胖子抖了抖,顿时把门上的白线条扔到了脑后,眼前可是有更值得他担心的事情呢。

    出租车载着俞绛和裘泽穿过了整个市区,司机一路快活地哼着小曲,直开到了上海的边缘,一处依山傍水的别墅区。出租车在蜿蜒的湖岸水道间往里开,裘泽看见在好几幢别墅的花园一侧,都有独立的小游艇码头。

    进门的那一刻裘泽就嗅到了一股子复杂气味。就像他自己家里一样,只是这里更厉害些。这是许许多多不同时期、不同经历的古玩放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自己的感应力再强下去,去上海观复博物馆的时候,会不会有进迷宫的感觉呢?裘泽心想。

    热情招待他们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俞绛叫他老黄。能住在这里都是有钱到一定程度的人,能让裘泽闻到那股味道,他当然也是个藏家。

    “您这尊大神可真是难请啊!”老黄对俞绛说。每个领域都有顶尖的风流人物,俞绛在收藏界的名头是独一份,商界里老黄这样的亿万富豪可就多了。

    早有人把好茶端上来,放在一张山水花卉嵌螺钿黑漆几上。客厅里被老式家具和瓷器放得稍有些满,官帽椅、太师椅、比裘泽家那张小些的当沙发用的罗汉床,比较显眼的是一对明代黄花梨高束腰方香几,看上去挺像真的。一个几上放着个龙泉窑青釉堆塑蟠龙盖瓶,另一个几上放着个青花花卉纹六棱瓶,前者是南宋的,后者是明朝的,加起来一千多年历史,看上去也像是真的。客厅被五扇嵌青花瓷画座屏分成了两个区域,另一边应该还有不少宝贝。

    这样的布置,墙上当然不可能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一幅八大山人的芦雁图挂在裘泽的左首墙上,橘枝野鸟,逸气横生;一幅石涛的大涤子自写睡牛图挂在右侧墙上,上面题着“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请吾身,如何睡牛背”这是石涛晚年著名的传世之作,看得裘泽好一会儿拔不出眼睛。

    “说出来有点让人笑话。”老黄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从发迹前保留至今的习惯。

    “上个月收了件东西,到手的时候高兴得不行,可是时间一长,越看越别扭。”

    “哟,打眼了吧。”俞绛的语气间有一丝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买的时候还请了林荣华老师一起去帮我掌掌眼,刚买回来的时候也没觉得不对,唉,我找您那会儿也只是稍有点不踏实,不过又过了这么些日子,我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啊。”老黄长吁短叹。

    裘泽知道林荣华,那也是上海明清家具方面的大行家了。

    “别废话了,带我瞧瞧去。”俞绛说。

    老黄领着两个人往地下走。下面本来是一间储藏室和一个能停四辆车的车库,现在被打通了当仓库,一半放老家具,一半放瓷器。老黄就收这两类玩意儿。

    和这里比起来,客厅里那点家具摆放就压根儿算不上满了。放眼看去,桌子叠着桌子椅子摞着椅子,几个珍宝阁贴着脸站在一边,架子床上放了一把炕几和一张琴案。在裘泽看来,这儿的木器家具真要放开,足以布置两三幢这么大的别墅,还能富余下不少来。只是现在挤成了堆,什么气韵古意都没了。

    老黄所说的那件东西就在一进库房的地方摆着。

    这是一件乌黑色的束腰带托泥宝座,宽高都有一米左右,用料极为厚实,是件大家伙。这宝座的座围子做成七屏风式样,除了座面和束腰之外,通体都浮雕着莲花、莲叶和艾草,刻工很圆润,没有一点棱角。风格是明中前期的,色泽很像是紫檀,如果东西货真价实,这样的明代紫檀大件木器珍贵到让人估价都难。市面上根本看不见,怎么估价?

    在这种四处都是老古董的环境里,裘泽得亲手接触到东西,才能感觉出它的年代。他刚想用手搭一搭扶手,就被俞绛一巴掌打了回去。

    “先用眼睛看,别总是想着投机取巧。”

    俞绛早已经介绍过了裘泽的徒弟身份,老黄心里还有些羡慕,在他看来,能让俞绛手把手教,这小男生运气好啊!

    裘泽的嘴角一抽,手背上火辣辣的,俞老大下手还真是狠。

    只是用眼打量,或许有了老黄前面的话先入为主,裘泽也觉得这宝座有些不对劲儿。判别紫檀的重要标准是颜色、木纹和重量,颜色似乎没错,木纹细密,但和紫檀的绞丝纹有些不一样。可木纹这点也作不得准,同种木材会因为生长地生长年代的差异,以及开料切割时下锯的角度变化,时而出现和标准木纹完全不同的纹路来。

    裘泽还在这边左看右瞧,俞绛已经哧地笑了一声。老黄听出这声笑的味道,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俞绛在几个部位敲了敲,又双手把着座面边沿用力抬了抬,感觉一下它的分量。

    “这分量我和林老师都试过,倒是对的。”老黄还怀着一线希望说。

    “分量是对。”俞绛点了点头。

    裘泽已经相当熟悉自己老师的恶趣味,这句话肯定没说完。

    果然,俞绛拿眼瞧着老黄的表情,停了几秒钟又说:“可是东西不对。斧子有没有?”

    老黄苦着脸摇头。

    “电锯呢?”

    老黄继续摇头。

    俞绛叹了口气,对裘泽说:“这就没办法了,本来想让你看看夹在这木头里的金属块的,多半是铅。”

    这种话裘泽当然是保持沉默,只当没听见。

    老黄终于熬不住了,问:“这的确是假的?”

    “这还能真?”俞绛反问。

    她又咚咚敲了两下,说:“这是用草花梨涂了重酪酸钾和黑色混合液做出来的。”

    说完用手在靠背上浮雕的莲花、莲叶上一拂,说:“这雕工不算太差,不过我见过一件类似的真品,人家那花叶都分出向背俯仰,枝梗穿插回旋,气韵通达,还有元明之际剔红漆器的遗风,一比就差得远啦。”

    说到这儿,俞绛朝老黄疑惑地看了一眼,说:“这东西看得仔细一点,就有马脚露出来,你也算是认真玩了好几年,当时就一点疑心没起?你说那天还有林荣华?”

    “对啊,林老师当时悄悄跟我说,让我赶紧下手呢。”老黄一脸郁闷。

    “我先前说的那件真东西,他也应该是见过的,怎么会比不出真假呢?这把年纪都活到什么动物身上去了?”

    俞绛说话不留半点口德,裘泽很想拿个橘子把她的嘴塞起来。

    “嘿,那小子真是编故事的好手。”老黄恨得牙痒痒。

    这把椅子买来的时候肯定不便宜,当然相比老黄的资产来说还算不了什么,只是原以为的宝贝原来是假货,这口气可让他胸闷得很。但是古玩这一行的规矩,真货假货全看买的时候自己一双眼睛,买回来就没有再去找卖家算账的道理。所以老黄也只能把这口气吞进肚里。

    “嗬,还有故事。老黄你难道不知道,买古玩最怕就是有故事。不过你和老林都上了当,这故事大概编得不赖,你讲给我听听。”俞绛最喜欢的就是在别人伤口上撒把盐。

    “嗨,别提了。”老黄摇着头,把两人带回一楼客厅。虽然这么说,他还是简单讲了一下,自己是如何上的当。

    那一天老黄在南街一个地摊上淘到一件清朝的黄花梨笔筒,这可是件真东西。他和摊主聊了几句,摊主就告诉他这东西是别人家里收的,他本钱小,那人家里还有许多大件的收不起。老黄本来也只是听听,不过这摊主说,如果老黄出五千块钱,就领他去。

    领个路就得五千,还不带还价的,这钩子钓得老黄动了心。摊主还加了把料,说那人姓梅,是南浔梅家的后人。年纪很轻,看起来就是个浪荡子,把祖上留下的一点老东西卖了换钱花。

    梅家就是南浔著名的四象八牛七十二犬中的八牛之一,清末江南的巨富世家。这样的人家经过了这么多年就算只留下点边边角角,那也了不得啊!

    五千块对老黄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就约了个时候,请了林荣华同行掌眼。地方就在距南街不远的小镇上,一幢有年头的老房子,这宝座放在太阳很好的客厅里,一点都不怕光线足被人看出了假。

    “光线好你们两个居然还都打了眼?”

    老黄闷哼一声:“那小子一番做派还演得真是像,明说就是卖了换钱花,不像通常那路骗子,一副不情不愿传家宝不能出卖的模样。开出的价钱还不低,又敞开了让我们看。”说到这里他尴尬地嘿嘿一笑,人家敞开了让看,都没能当场看出毛病来。别说他,林荣华那也是好大的名气,他都栽了,老黄觉得自己也不算太冤。

    “再说,那姓梅的小子看上去还真是有点世家贵族气。唉,就当长回见识了。烦您走这一趟,真是,谢谢啦。”这句谢谢,老黄说得有些憋屈。

    俞绛笑笑,说:“你先别赶人,我倒有个事想问问。”

    “哪里哪里,有什么事您尽管问。”老黄帮两人加满了杯中茶。

    “老黄你也算是上海地产界的一号人物,这个南街的来龙去脉,你应该挺清楚吧。”

    俞绛这句话出口,裘泽心里就一跳。他这才明白过来,今天俞绛带他来,重点是在这里。刚才老黄也说到了,他可不是今天才请俞绛来看椅子的,要不是想问南街的事,恐怕俞绛根本就不会来。

    “你说的是当年广东何宏生买地造街的事,那条被火烧了的街?”

    俞绛点头。

    “这事情当年可是轰动得很,几亿的钱就这样打了水漂,他那个房产集团本来还是相当有实力的,这一下就毁了。”老黄唏嘘了一番,问“你想知道什么呢?”

    “他那时候是怎么想起来要搞这个大项目的?”

    “觉得能赚钱呗,要是没那把火,那儿还真能给他整成个下金蛋的母鸡。他可不单单是建南街北街,那镇上的地都贷款盘下了许多,想着这两条街一起来,能把周边的地产全都带上去。这想法可一点都没错,看看现在南街周围的情形就知道了。唉,人有时候哪”

    老黄叹了口气,吧唧吧唧嘴,说:“都是命,我活到这把年纪,越来越信这个了。”

    “我看过烧了之前南街的一些照片,那些仿古房子还造得像那么回事,这都是谁给设计的?”

    原来她下午去过照相怪客的小店了,裘泽心想。不知道她有没有碰到那个怪老头。

    “项义诚,是项义诚。”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老黄的语调里带着让裘泽一时捉摸不透的意蕴。

    俞绛也没有想到,老黄立刻就答出了设计者的名字,这是个很有名的设计师吗?

    “这个人当时在我们圈子里很有名,他不是搞设计的,他是个风水师。”

    这个意外的答案让俞绛和裘泽都开始兴奋起来。

    老黄看看两人的神色,见他们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就继续往下说:“我们这一行嘛,总免不了和风水师打交道。我也接触过不少,风水这东西,学问深着呢,大多都是肚里半瓶水拼命晃荡的,只有少数有真功夫。”

    “这么说,项义诚算是肚里有实在货的那种?”

    老黄点头:“这人的故事可不少,只要肯开口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南街这趟,他是连招牌带自个儿都砸进去了。”

    讲到这里,老黄先给两人打了个招呼,毕竟不是亲身经历的事,也都是圈子里传的,是不是确实,也很难讲。

    通常地产商请风水先生,只是看一看地,或者大概看看建筑图纸,指点一下方位布局,没有说具体参与到设计里面的。可是何宏生那一次不知是怎么想的,又花了怎样的代价,居然请了项义诚来全盘主持。据说项义诚准备拿出他从未示人的压箱底手段,把整条街布置成前所未有的旺地。

    所谓风水,虽然有许多的神秘之处,但总的来说,就是怎样把土地和建筑的功用发挥到极致,趋利避害。其中涉及采光、地气、磁场,会对人体甚至虚无缥缈的运势产生作用。但惯常来讲,风水师很少会把话说死,因为那样就没了回旋余地,而亲手设计布置,更是非常慎重,这都是很容易砸招牌的事。所以项义诚的举动,如果真的造出了旺铺,他原本就不小的名声立刻会飙升到行业的顶峰。

    按照“没落史”里所说,风水中的各种方位和物品摆放,其实就是一种巫术仪式。自从巫术逐渐发挥不了作用之后,风水师也多是江湖骗子,没多少真本事。放到三百年前,敢这么说话的风水师不少,而今天这个巫术没落的时代,哪个风水先生会有这样的底气?

    结果当然就是项义诚压箱底的手段没能成功,一场前所未见的大火烧了南北二街。而项义诚本人在那之后也不见踪影,许多人都说他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老黄当年与何宏生还有些熟悉,事后何宏生来找过老黄,希望能拆借些资金渡过难关。那时何宏生就极愤恨地说起,项义诚在工程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又是祭天又是拜地,搞了许多花样出来,问他算不算布置成功,却总是支支吾吾不肯给个准话。那时候何宏生心里就开始不踏实,可不曾想没几天竟有了这样的一场大火。

    何宏生最后还是没借到钱,巨大的亏空和过多的贷款让他的地产王国迅速坍塌,最后在银行的逼债下破产。

    “项义诚设计的那条南街,和清明上河图有没有什么关系?”

    老黄一愣,看看俞绛:“就是马上要来上海展出的清明上河图?这能有什么关系?”

    俞绛点点头,看来老黄所知的,也就仅限于此了。

    “您怎么会忽然对这事感兴趣?”老黄问。

    “也没什么,随口问问啦。”俞绛连扯个谎都极不认真负责。

    老黄苦笑,当然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回去的路上,俞绛和裘泽的对话频频让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看他们。

    “如果那姓项的压箱底手段是一种巫术的话,那照南街今天的样子来看,没准成功了。南街如今可是够旺的了,可怜的何宏生。”

    “可是这为什么和那幅画有关系?”

    “清明上河图上画的街市不就挺旺的吗?”俞绛随口答道。

    裘泽摸摸耳朵,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挺扯。

    “如果能找到一个真懂巫术的,就好办了。”

    裘泽想起了苏忆蓝。他没立刻和俞绛提起,打算自己先找个机会,问一问苏忆蓝。现在和俞老大讲,一定又会扯到约会、小处男之类的事情上。何况裘泽可还记着,俞绛耍赖到现在都没讲出她的秘密,那么自己也该稍稍保留一下吧。

    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很快就要到十二点,新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文彬彬和阿峰这几天都睡得很早,这会儿已经睡着了。书房里灯还开着,胖子却在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

    “我看见了,照片。”他含糊地说。

    裘泽本来已经准备把门拉上,这时却停了下来。

    他说的是什么照片?

    “变出来的巫术。”胖子的手在胸口上挠挠,又说了一句。

    是在做关于巫术的梦吧,裘泽笑了笑,退了出去。明天起床再问问他。

    夜里不知几点,裘泽忽地醒了。

    台灯在屋角亮着,稳定、微弱、昏黄,抗拒着黑暗的侵蚀。每次裘泽在夜里睁开眼,都会先看看这盏让他安心的灯。

    是煤球把他弄醒的。不管冬天还是夏天,煤球总会在裘泽睡觉的时候爬到床上,凑在他脚跟。偶尔这小家伙也会爬到裘泽脖子旁边,尾巴翘一翘就会搔到他的耳朵,很痒,就像现在这样。

    裘泽把煤球拨开,打算继续睡,却听见楼梯的响声。

    在这种上百年的老房子里,夜里万籁俱寂之际,时常会有些声响,毕毕剥剥的,裘泽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或许是地板的轻微爆裂,或许是老鼠,或许是其他什么,裘泽不想去深究。

    但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这是有人在楼梯上走。

    经年的老旧木楼梯,走得再怎么小心,也会有声音。特别是晚上,这声响是怎么都掩不住的。裘泽卧室的门虽然关着,但是离楼梯很近。

    咯,咯吱,咯脚步很轻。

    裘泽一下子醒透了,从床上坐起来。

    那个人在往楼下走。

    小偷?

    裘泽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没有打开大灯,也没有打开门冲出去,而是轻轻从床上起来,站到了窗边。

    这扇窗临着弄堂,这幢房子的大门就在窗下。

    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高高瘦瘦的身子在月光下拖出细细长长的影子。裘泽看着这个人拐过墙角出了弄堂的后门,站在窗后一动都没有动。

    是阿峰。

    裘泽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着,阿峰这么晚出去会是什么事情。飙车党的事吗?他们倒是只在晚上活动。阿峰的飙车技术让他现在的声望快赶上文老爸了。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裘泽听见楼梯重新响了起来。他站在房门后面,犹豫着要不要打开门问问是怎么回事。

    隔着门,阿峰在离裘泽只有一米的地方走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响动。听起来,他回去睡觉了。

    裘泽嘘了口气。算了吧,他想,每个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他重新躺倒在床上。

    煤球轻轻地叫了一声,不知怎的,裘泽隐约有些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