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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我的行动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没这么冲动过了,决然而不顾后果地去寻求一个答案。两个原因,首先我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资源匮乏,孤立无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个原因,就是被梁应物给气的。你不让我介入,我就自己来,偏要弄出点儿动静。
五点,陈果的车出现在中华街北口。
“今天采访顺利吗?”上车后她如往常般问我。“不错,遇见两个福建的研修生,从田村市逃过来的。”“田村?那儿是重辐射区了。”陈果启动了车子,随口说道。“是啊,其中一个还被河童咬伤了。”我一边扣保险带一边说,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这样随意的说话态度最容易降低对方的戒心,一个不防就会说漏嘴的。
“什么?”陈果像是没听清,毕竟“河童”可不是个常用名词。但这也是教科书式的标准反应,我心里想,装作听不清再问一次,可以给自己多点时间想应对方案。“河童,日本传说里的妖怪。”陈果失笑:“怎么可能。”
“好像这几天田村市附近开始有奇怪生物的传闻,看见的人,认为那就是日本传说里的河童。那个人就是在河岸边被一个从水里蹿出来的东西咬了,吓得够戗,觉得自己撞到了河童。”
陈果发出不屑的嗤鼻声,说:“哪有什么河童,估计也就是条大水蛇之类的东西。以讹传讹,都是自己吓自己。现在总有人抓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当宝给报纸报料,其实只是自己生物知识不够。哪来的那么多怪物啊。”
我笑笑。“你觉得呢?”她问我“你觉得有河童?”“我啊,我想法和你一样。”我说。然后我们便不再谈这个话题。“麻烦你了。”下车时我道谢。“那明天还是老时间?”
“对。”我点头。小姑娘还是太嫩,我目送着车离开,心里想。她先前的对答听起来自然流畅,但有的时候,破绽不在语气,不在神态,而在最基本的逻辑。她一开口,就错了。
这些话如果换一个人说,那没问题。但陈果是什么人,她是x机构的准成员,超乎寻常的人和事必然见识得多了,连“年”这种东西都的确存在,为什么河童的存在就绝不可能呢?起码不该在详细了解之前,就下这样的否定判断。以她的身份,在我说出关于河童的传闻之后,应该表现得非常好奇才合理。x机构为什么来日本,难道不就是为了变异生物吗?关于田村市河童的最合理解释,难道不正是因核辐射而产生的生物变异吗?
陈果明显回避的态度,反倒让我确信了,河童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并且x机构已经介入此事了。
那个咬出可怕伤口的不明生物,到底会是什么呢?也许陈果现在正赶回中华街,想要找到那位伤者吧。我又一次找到山下,结结巴巴地拜托他帮我借一辆助动车。他笑说那可是欧巴桑才骑的——这句话对我稍有点复杂,我是看他的表情加上“欧巴桑”这个词才领会的。然后他好像说,帮我借辆摩托车来。
其实我也许不该让他帮忙,我不清楚他和x机构的关系到底怎样,这件事情,我是希望可以独自调查,不受陈果或梁应物的干扰。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也只有求他了。难不成让我去偷一辆?
饭后有人敲门,是林贤民。他问我觉得小说怎么样,要我多提意见。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忙于采访写稿,还没来得及通读。结果他反倒一副很抱歉的样子,连说对不起太心急了,打扰了。他这样真诚地道歉让我颇窘,只好赶紧再客气回去。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两个日本人面对着相互鞠躬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手机闹铃叫醒——比前一天早一小时。给山下打电话,他果然已经到了办公室,说车已经准备好了,让我在楼前稍等,马上给我把车带来。他的语气有点儿古怪,我琢磨着其中的滋味,等瞧见他把车慢慢骑来,顿时就明白了。
他见了我的表情,把车停下给我鞠了一躬,说了一堆抱歉的话。不是说给我搞辆摩托车的吗,结果眼前的这辆,连助动车都不算,这是电动助力车吧。山下解释半天,我才搞明白,原来昨天他答应下来,回去一想不对劲,依照日本相关法律,助动车和摩托车,不论排量大小,都是要驾驶许可的。我一个外国人,哪来的许可。
这样的事,放在中国,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的小事情。但在日本可没人会担待违法的风险,也不会鼓励客人去做这样的违法事情。这是民族性的不同,未必日本的严格就一定胜过了中国的人情,但现在,我就得因此更辛苦点了。
临出发的时候,我请山下告诉四十分钟后会开车来接我的陈果,今天我自由行动,不需要她的车了,昨天临走时忘记对她说,请他代我道个歉。
“那您今天会在哪儿呢,如果她问起来的话。”“随便看看,附近随便看看。”我说。我觉得我的日语大有进步,果然硬着头皮讲是有用的,当然这也非常考验对话者的领悟能力。
我骑着电动自行车上路了。在国内很少见到这样的车,这种车会在低速时提供辅助电力,我骑得越快,辅助电力就越少,到每小时二十五公里以上,电池就不供电了,全靠人脚踩。所以这个车虽然带了个“电”字,但最高时速和普通自行车是一样的,只是骑起来轻松些而已。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浪江町,如果我照着地图完全不骑错的话,也得三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车程。
浪江町在南相马市的西南方,田村市的东北方。我手上有一张中华街买的福岛县地图,在浪江町的某处画了个圈,那儿就是四川老板侄子钱德成遇袭处。
我一路骑去,地图和实际路况符合程度极高,我想应该不会骑错路了。一边骑一边想事情,先从脑子里钻出来的,竟不是钱德成所说的河童,而是新世界。就是刚刚重新回到正常人世界的林先生的大作。
昨晚林贤民问了一次,我不好意思再不去看,就在睡前看了几页书稿,然后便很快睡着了
别扭的文字有很强的催眠效果,但内容却很有吸引力,透过曲折的文字仍放出极强的热力来,我想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科幻作家去写,应该会是很好的作品。我仿佛还做了个与此相关的梦,但具体的内容却不记得了。
新世界中的世界,没有日月星辰,天空永远是斑斓的,无日夜之分。那斑斓有时平静,这世界便被一片绚烂包裹着;有时暴烈,天上那无数的色块就一胀一缩,仿佛许多只怪眼。而地上的人不是人,是有尾巴的蝌蚪,尾巴越长,蝌蚪就会越发的灵巧,能做更多的事情,等长到极致,就会断裂,等到那时,蝌蚪并不会变成蛙或其他什么,而是就此死去。所以,这世界的高等生灵,都是在生命最浓烈时死的。这世界的地也不是地,而是一团。这团似是液体,又似是气体,又似是另一种空间形态,不知多深,生灵从这团中发源,相传死去之后,会回归其中去。
这是何等光怪陆离的世界啊,连我都不禁佩服起林贤民的想象力。这是他从非常人的世界中回来时,所携来的财富吗?
那些怪异的蝌蚪形象在我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模糊变异,化为了另一个蠕动着的张牙舞爪的东西。那是笼在一团黑影中的生物,有半个人大小,牙尖爪利,四肢粗壮,浑身挂着泥浆和黏液。
这就是钱德成描绘的河童,他遇袭时是黑夜,当时又惊慌失措只顾逃窜,其描述和实情必然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这和日本民间传说里的妖怪河童,还是有挺大不同。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就曾写过以河童为名的短篇小说,里面的河童如四五岁儿童般大小,面如虎,身披鳞,水陆两栖。而河童最著名的标志,就是头顶有盘状的凹陷,盘中水满则力大无穷,无水则法力消退。
所以我一听钱德成的描述,就不相信这真会是日本传说的河童,多半是一种特殊的生物。从他的伤口看,那生物咬合力极强,嘴张开能塞进少年的拳头,没有撕咬痕迹,仿佛一下就把肉咬掉,干净利落。这就有点儿可怕了,通常的肉食猛兽是做不到这点的。
钱德成是个快递员,出事那天他从田村市送一份快递去浪江町。那是震后的第三天,核泄漏的严重性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快递社利用摩托车当交通工具,大多数地方都可抵达,收取的费用是平日的数倍,所以快递员们一方面把送货当成是救灾的一部分,一方面也乐得多挣些辛苦钱。收货的人家离核电站二十公里左右,似乎相当地守旧,尽管政府已经建议撤离,却迟迟未动。钱德成猜测送过去的货品,也许就是些基础性的抗辐射药物。
东西送到后,返回途中忽逢一场这时节罕见的暴雨,恐怕是地震所造成的气候异象。钱德成停了摩托车,到一座石桥下避雨,不多久就遭遇了袭击。据他说“河童”是从溪水中突然蹿出来的,当时已经是傍晚,因为下雨导致天色又格外黑,而他更是躲在桥下,几个因素相加,让他压根就没看清楚“河童”的模样。
“河童”从水里出来时,几乎没有声响,他正在努力把一根受潮的烟点着,突然感到小腿上剧烈的疼痛,手下意识地往伤处格挡,触到了一个冰凉滑腻的活物。眼睛去看时,却是一条咬在腿上的黑影。
我问过钱德成,会不会是某种肉食鱼,他摇头说坚决不可能,因为他看见了河童的四肢。两条后腿大概踞在岩石上,婴儿般的手则抱着他的腿。更多的细节他也说不出了,反正他拼命挣扎,尖叫嘶吼,几秒钟后那河童就带着从他腿上咬下的肉潜回溪水中去了。而他连滚带爬回到道路上,也不管雨大风急,骑上摩托车就跑。也算他有基本的急救知识,摩托开了一阵发觉不对,停下来撕了裤管把伤处扎起来,否则他会因为失血过多倒在半道上。
事后,钱德成联想到这几天听见的一些传闻。田村附近有好些人在河里或溪水里,瞧见快速掠过的黑影,都说是被大地震和海啸惊了的河童。于是,钱德成越发地肯定,咬了他一口的,必然是受惊而变得暴躁的河童了。
我把电动自行车骑得飞快,电池差不多已经不出力了。我的背囊里有刀,但面对传说中的妖怪,或者,有恐怖口器的凶猛怪兽,这样的武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呢。毫无疑问,我的行动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没这么冲动过了,决然而不顾后果地去寻求一个答案。两个原因,首先我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资源匮乏,孤立无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个原因,就是被梁应物给气的。你不让我介入,我就自己来,偏要弄出点儿动静来。
日本的乡野是极漂亮的,这种美并未被地震破坏多少。樱花树很常见,在田野边,在溪流旁,云通常都是一蓬一蓬的,让我有种骑进了电影里的错觉。
我贴着南相马市的西面,一路向南,进入了浪江町。我骑的大多是小路,所以只遇过一次守着道口的自卫队员,给他看了临时通行证,也就挥手放行了。
浪江町就是日本的农村了,空气里的味道很好闻,有山野的清新。但我想,这里的辐射,肯定已经超标了吧,这是隐藏着的凶恶。没办法,我一时借不到防护服,总不可能去向x机构求助吧。反正那么多次冒险之后,我只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些许辐射,在值得冒险的目标面前,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了。
路的右手边是农家,都是一幢幢青灰色的日式别墅,古意极浓。别墅的背后,就是稻田。左手边是野林子,能隐约看见一条小溪,溪水声不绝于耳。就是这条溪!
我顺着溪水向前骑,在一条岔路口,拐上了一条更小的路。不多久,就见到一座石桥。当天钱德成要送货的人家,就在石桥后不远处。
我停了车,仔细打量眼前的桥。桥对面有一棵歪脖子樱花树,桥这头有可以走下去的天然石阶,通到桥下的一方大青石。没错,细节都对上了,就是这座桥。
此时我的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沮丧。期待自不必说,沮丧却是因为,我心底里觉得,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不管是河童还是神秘生物,都不可能固守一处,总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在钱德成遇袭的相同地点再次遭遇该生物,可能性实在不大。考虑到有河童传闻的地域,差不多有方圆百多公里,我今天原本的打算,除了在现场考察之外,更重要的是靠多走访附近的人家,来缩小搜寻范围。我昨晚做了许多功课,査了许久的曰语字典,备了十几张纸条,来应付今天的采访。可我竟忘记了一点——这里已在二十公里撤离圏内。
刚才一路骑来,我已有相当一段路,没看见一个人、一辆车了。那些屋后的田野,寂然一片,那些漂亮的屋子,里面想必已是空无一人。桥后那个顽固的坚守着的一家,估计也不会坚持到现在都不撤走吧。那就不是顽固,而是脑子有病了。
大约只能指望包里的一块生肉和一块熟肉能发挥作用了吧。说到这个,我虽然准备了,但真要用时,还是会瑞瑞不安。这是山野间,说不清会有什么,要是回头河童沒引来,来的是其他食肉动物,那可真是
我收敛了这些心思,总之来也来了,地方也找对了,先勘察一番吧。我顺着桥基旁的大石,下到了"第一现场"o这是一座单拱桥,宽约三米,长十米出头。桥洞下是清澈溪流,正是枯水期,zk位下降,于是近岸就露了些河床。而钱德成躲雨的地方,就是桥洞下近岸的裸露河床。
这块地方,也就三五个平方米大小,由一大块稍高些极光滑的青石和一些细小的鹅卵石组成。再向前,就是只剩了不到五米宽的溪水,水色微蓝,怎么看,最深处都不会超过一米。
自钱德成遇袭到现在才不过几天,溪水水位并没有大变化。所以我一下到青石上,就瞧见了一摊深色的血渍。约一个半巴掌大的一方,在青石的中央位置,然后点滴往边缘去,正是当日钱德成狼狈逃离的方向。
青石就这么点大小,我研究了一会儿血渍,就有了新发现。在另一个方向,还有少许血渍。这血渍比钱德成逃离时滴落的要少,我蹲下凑近观察,确认自己并沒有看错。我顺着这组血迹的方向往前看去,却是直通向溪水中的。
这血也是钱德成的,来源,却应该是他被咬下的那块腿肉。是从"河童"的嘴里滴落的!
我走到那"河童〃下水的地方,往水里看。几尾小鱼在水底的卵石间闪过。沒有任何异常。
我站在水边呆看了很久,又开始绕着青石打转。从现有的这一点点线索里,我能分析出什么来?
首先,袭击钱德成的生物,应该不是陆生的。否则它不会往水里去。p余此之外呢?
也许我用手试了试溪水水流,s防^西下水的方向,是逆流。它是习惯性地往自己更熟悉的水域去吗?这样的话,我沿着溪水,溯流而上,是不是有机会发现它?以溪水的清澈程度,如果一个小孩大小的东西在水里,我隔老远就能发现。但如果它正好栖息在水岸边的话,我沿水而行,却搞不好自己被攻击。
此外,这东西该不会是纯水生生物,这么浅的溪流,容不下那么大块头的东西。一$专念,我又觉得未必,本就假设可能是因核辐射产生突变的生物,既然是突变,就沒什么道理好讲了。只是它如果没能进化出长时间离水的能力,在这样一条溪流中,肯定待得非常不舒服。
不知绕到第几圏,我忽然发现,在那一头的桥底河床上,裸露的鹅卵石中,有两块一大一小青黑色的东西。我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是乌龟吗?山龟?
不对不对,那是空壳,确切地说是乌龟背甲。在不远处我又找到了一块浅色的腹甲,另一块腹甲一时之间看不见。
能把乌龟吃成这样,看来这又是"河童"的杰作了。如果我背后有一个支援团队,那么我把这龟甲带回去,通过分析上面的咬痕,还能有些判断出来。现在嘛当然也是要带回去的,没准可以拿这个和x机构谈谈条件?
我没急着去对面拿龟甲,而是站在了最大摊的血迹上,闭起了眼睛。
那晚大雨,天色比现在暗,钱德成就是站在这个位置上躲雨。想象自己是他我的右手伸到嘴边,左手虚握一个火机,试着给不存在的湿烟点火。点了几次都沒点上,风很大,火苗被吹灭了。然后,我的左腿突然剧痛。
我尝试在脑海中重现当晚的情形。这是还原现场,在许多美剧或悬疑小说中经常能见到,比如美国作家迪弗就在其系列小说中塑造了一个极擅长还原现场的女警探,她往往只凭着一角布料,几滴血迹或一撮泥土,就能进入凶案发生时的情境中,看见凶手是如何动手的,近乎特异功能。
这不是天方夜谭,现实中,确实有一些人能做到类似的事情。人的可举动,再怎样小心掩饰,都会在环境中留下痕迹,空手有空手的痕迹,戴手套也会有手套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加上时间的流逝,大多细微到了常人无法主动觉察的程度。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体信息收集系统收集不到这些信息,只是大脑替我们自动过滤掉了,这是一种自适应机制,避免不堪重负。而经过一定训练的人,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让这些原本不被大脑处理的信息重新"浮出"。当然,代价是加重大脑负担,消耗大量体能。
原理都知道,能不能做到,还得靠天分。何况我又没经过专业训练。闭着眼睛自我催眠了许久,都没什么特别感觉。传说中通灵般的幻觉屁都没产生,我果然是太理性。
这时我闭着眼仰着头,双手伸幵,一副要拥抱大自然的模样。我正在挣不要再试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挣扎之后,我明白是彻底没戏了。忽然左脸颊一凉,一滴水溅落在脸上。下雨了。
不对,我是在桥底下啊。我睁开眼睛。哦我的天。一瞬间我全身都僵住了。在我的头顶,-双
眼睛在盯着我。是巨蜥?这是我的第一反应,随后又觉得和巨蜥有所不同。不同在于脖子和尾巴,脖子比巨蜥细,尾巴则比巨蜥短得多。相比起来,身体非常壮实,简直像块麻将牌。我打赌,从来沒见过这玩意儿。这东西比五岁的孩童稍小,连头带尾不超过一米,它的爪子看上去相当锋利且有力,足以抓着拱桥的石缝,倒吊在我上方。我和它对视着,不敢稍动。它的眼珠子仿佛固定在了眼目匡里,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是冷冷瞪着我。这种对视是危险的,我的可举动都可能被视为挑衅,如果能选择,我刚才不该把目光停在它的身上,现在移幵已经太晚了,我们已处于对峙状态。
刚才那滴,是它的唾液吗?应该不是,它的脑袋并不在我脸的正上方。我有个近乎荒唐的想法,难不成是它的尿也不会,尿再少也不能是一滴。
它身上有一块一块的甲状物。在甲片之间,有深色的黏液,刚才滴下来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我的手慢慢地慢慢地,伸向身后的背包。太大意了,既然是在冒险探访河童,下桥前就该把刀拿出来的。
手钴进背包里,摸索分辨,捏到刀柄,再慢慢把刀抽出来。刀卡在背包口,试了好几次都出不来。不得已,我只好先把背包完全打开。这一系列动作,最初还能保持隐蔽,但后来难免就加大了幅度。
但上方的"河童"还是沒一点儿反应。终于把刀取出来了。我右手持刀,横在面前,心里稍稍安定。我幵始移动,向后退开,移到能让我安全一些的位置,站定,戒备。这期间又过去了五分钟,那东西还是没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开始那种担心它随时扑击下来的心情开始放松,似乎它的攻击性没有我想象中的强,至少一把刀就吓住了它。但它也没有后退,这十几分钟里,要不是眨了几下眼皮,我简直以为那是个死物了。我的手臂都因持刀而开始发酸,但我反而把手抬得更高,把刀举到了额头上,同时另一只手,去拿包里的相机。
我时刻提醒着自己,还处在危险的境地中,那东西随时有可能暴起攻击。但实际上,一切进行地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取出相机,调到录像模式,拍了三分多钟的录像,然后还不满足,幵始绕着它移动,想拍到更多的角度。这时汗已经挂满额头,幵始滴下来。我擦了把汗,用的是持刀那只手的手背,刀身晃动,光反射到它的眼珠上。
它动了。它并沒有朝我扑来,而是头和尾一缩,实际上它四肢都收缩了一下,以至于前爪一下子就抓不住石缝,整个身体蝙蝠一般倒垂下来,摇晃了几下,后爪终于也抓不住,掉落下来。
它背朝下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自己却一声不吭,翻过身来。这身翻了一两秒钟,虽然不算慢,但也称不上敏捷,和我想象中那种如迅雷般扑击猎物的猛兽,更是有太大差距。
它掉下来的时候,我就向后急退两步,退出了大青石,踏在鹅卵石上,身体弓起来,肩膀一垮手一勾,相机滑落在臂腕,背包一卸一抡,甩到前方当盾牌。这样一手刀一手盾,进可攻退可守。这也就是一两秒钟的事情,靠的是最自然的身体反应,不夸张地说,我的动作十分的流畅,简直可称为行云流水。坏就坏在我忘记了刚才又是拿刀又是拿相机,包早被打开了。现在这么一抡,包里的东西顿时飞了出来,直冲那怪物而去。
那东西见有物袭来,竟反身就逃。这货的胆子竟忒小。其实刚才它掉下来已经反映了这点,它绝对是不由自主地收缩身体,浑然忘了正扒着石缝呢。这说明它遇到威胁的第一反应是防御,而不是进攻。
它飞快地离幵青石,在鹅卵石上几个划拉,就冲进了水里。这动作让我对它的速度有了最终的评
估。无疑这应该是它的最快速度了,最初的一蹿非常快,像身体里装了弹簧,显示了极强的爆发力,但后几步到下水的动作,和它翻身时体现出的敏捷度相仿,只能算是还不错,接近狗,在野生生物中,应该算是偏慢的了。
它跃入溪水中,溅起少许水花?几圏涟漪后,却又在水面上露出背和脑袋,眼珠子盯着我背包里飞出去的东西。
包里的东西早散了一地,但我立刻意识到,它在看的是肉。两块肉,一生一熟,生的约一斤半,熟的约一斤,都是猪肋排。
我慢慢向后退,一个之前根本不敢想的念头在心里冒出来。这东西生性胆小,看起来如果不是饥饿(我猜那天钱德成无端被咬可能是这个原因)或者被招惹激怒,攻击性并不强。而它也不特别敏捷。这样说来,也许,我可以捉它回去?
这念头一生出,就再难逼制。只恨我沒地方去搞麻醉药剂,否则早点儿下在肉里,现在就十拿九稳了。
我后退了两三米,把执刀的手藏在包后。想活捉的话,最好是有钝器,比如粗树枝什么的,好把那东西敲晕。但现在走开去找树枝不现实,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怪物果然是挡不住肉的诱惑,并沒让我等太久,很快就从水里游回了岸边。我见了它的游泳方式,竟是出乎意料的笨拙。通常水里的生物,都是靠摆动身体来获得在水中的推力,比如鱼类,比如蛇,比如鳄鱼,都是如此。而这怪物,却是靠四肢的划动,仿佛一只陆生生物下水游泳一般。水里的速度,简直比我的游泳速度还慢。
想到它防御时收缩的四肢,以及头和尾的模样我忍不住望了一眼对面的龟壳,该不会是,该不会是由乌龟突变来的吧。
这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圏,迅速膨胀起来。这可能性非常大。我想起了多年前在上海暴发的范氐症,当时因为神秘病毒的感染,上海某小区死了很多人,死因都是内脏迅速巨大化,不久就撑破肚皮而死。实际最后的调査结果,范氏症的真相,是内脏忽然有了独立生命的意识,进入新的快速生长期并脱离人体。脱离后绝大多数内脏无法单独生存而死去,但其中的一小部分则会进化成另一种生命。从这点上说,和眼前的一幕真是有许多相似之处。是否核辐射让一部分乌龟突变,使它们解脱龟甲的束缚,在这其间大部分乌龟会死去,但也有一定比例的能活下来,变成没有甲壳的巨大化的乌龟?
这么说来,我今天能再次在钱德成遇袭的地方碰到它就不是偶然了,它曾经身体的一部分在这里,所以即便是有了新生命,暂时它的活动范围,也是以这儿为中心的。
这些思路说起来复杂,其实如闪电般瞬间在我脑中划过,而那怪物,此时还谨慎地在水岸边观察情况,—半身体在水里,看样子随时都准备跑路。
片刻后,它从水里爬出来,慢腾腾地走到生肉旁,停了少许,似乎是在判断危险性。然后它脖子一伸,一口叼住那块生肉,又一步步后退,要将它拖进水里。
我本以为他会在岸上享用,这样一来,给我的反应时间就很少了。当下心一横,也顾不得许多,急冲两步,仿佛三级跳远一样,第三步整个人直扑出去,手里的背包像个渔网,劈头向这怪物罩去。当然,刀是不敢离手的,在右手里紧攥着,这是把钢质锯齿西餐刀,头很尖,我还要提防着扑下去的时候会反插到自己,心里的打算是,先用刀柄加拳头砸,如果不行,就给它来两下,就算弄死了尸体也是有价值的。
我这人,这些年做事越来越谨慎,但关键时刻,还是有股子血性和狼劲。我常以此自得,认为这是一个冒险家必备的素质,不如此,就不能在一次次的危机中存活下来,因为我许多时候本就是面临死中求活的险境。
这怪物看见我猛扑过来,果然第一反应是收缩。然而等我第三步扑出,整个人的影子把它笼住,背包挟着风压下的时候,它四肢收缩到极点,就像弹簧被压紧到极点,猛然反弹,身子向前一蹿。它的爆发力再次展现,身形如闪电般迅疾。这样的爆发它短时间内只能有一次,但这一次就足够让它翻盘,都用不着一眨眼的时间,它就冲出了背包笼罩的范围,到了我完全敞幵的胸腹区域。
兔子急了都能蹬鹰,何况这家伙!我心脏剧烈收缩,然后嗵的一声心跳在耳边响起,又闷又慢,时间仿佛拉长,又在飞快过去,有一种错乱感。人在空中,根本改不了扑势,再过一瞬间人就要落地,在这一瞬之前它那张咬合力极强的嘴就将咬穿我的衣服,啃掉我胸腹的血肉。电光火石间,我背包脱手,勉强把左肘尽量回收,希望能挡一下。心里后侮的念头闪过,这变异生物哪里是这么好抓的呀,我是顺风顺水太久了吧。
"[]卡〃的一声响,我扑在地上,和大大小小的石头亲密接触,饶是这些石子常年被水流冲刷变得圆润,却还是全身上下无处不疼。我觉得左肘在那东西的背上狼磕了一记,却沒有被咬中的疼痛,一时间来不及想为什么,先侧身翻滚开。
一翻之间,却觉左手沉重,那东西被我带着在动,定睛一瞧,原来它那一嘴,正咬在我挂在左手腕的相机上。先前扑击的时候,来不及把相机放好,甚至压根儿把这茬忘记了,没想到却救了我。眼见着它那张嘴死死咬在相机上,相机被咬的地方明显变形了。这要是咬在手上身上,那两层衣服根本挡不住,没咬到大血管的话,钱德成就是我的下场,咬到的话
那家伙爆发之后,反应力的确是不高,被我拖着在地上翻滚,嘴兀自不知道松开。
我现在知道了凶险,手腕一抖从相机的吊绳里卸脱,右手一刀插进它的背部,完全贯通,刀尖都碰到了下面的鹅卵石。然后猛一使力,把这足有十几二十斤的家伙挑甩到几步之外。如果是人,被人用锯齿刀这么挑飞,十条命里去了九条,但这玩意儿不可能如此脆弱,我左手撑地跟着蹿过去,又是一刀,然后顺手抄起背包压住它的脑袋一它还咬着相机不放呢。然后松了刀柄,抄起块大鹅卵石猛砸。
这般狼砸了有半分多钟,觉得它不怎么挣扎了才停下。它的背部本就是一块块的硬痂间渗着脓血,被我两刀一捅,一顿乱砸,已经血肉模糊。
背包里本有一卷麻绳,刚才也一并掉落在地上。我捡起麻绳,脚用力踩着背包,保证怪物最具攻击力的武器始终在控制之下——我可不敢赌它已经挂了。我拔出刀,用麻绳把这东西缠成了个大粽子,然后才把背包掀起来。
嗬,这家伙竟还死咬着相机不放呢,我越发确定这就是突变后的乌龟了,还保留有太多龟的习性呢。这只差不多被揍烂的巨型无甲龟紧闭着眼睛,但以龟的生命力来说,它肯定还活着。
它紧缩着脖子,但因为已经没有硬甲保护,所以这个动作毫无意义。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沒有一刀剁断它的头颈,但用麻绳绑它的脑袋,又太危险。它的爆发速度我见识过了,万一舍相机而就我的手,根本躲避不及。
最终我把无甲龟脑袋冲里塞进了背包,它仿佛已经认命,并不怎么反抗。我想哪怕是一只野猫变异了,都会比龟残暴得多,这是我的幸运。无甲龟还有一半身体露在背包外面,我又用麻绳绕着包死命勒了几圏,算是把它的脑袋也控制住了。
把包挂在电动自行车一侧,我踏上返程的道路。这一次的行动,有太多可以反省的地方。自钱德成处得到河童的消息,立刻就决定甩开陈果,独赴浪江町,可以说是相当的果决。但此后种种,现在想来,只能庆幸自己竟在犯了那么多错之后还能活着。
首先,明知道可能会面对给钱德成造成严重伤害的怪物,却还以观光的心态来冒险,虽然带了刀,却放在背包里,其实是心底里并不认为自己跑这一次就能逮到河童。瞻前顾后犹疑不决,做事最忌这样的心态。而后,发现了河童可能是乌龟变异,攻击性不强,就莽撞地飞扑上去,结果险些受到反击而重伤。钱德成的伤处犹历历在目,是什么让我一下子昏了头,认为自己对付这怪物可以手到擒来的?
我叹了口气,自己今天表现得像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小子,冒险不能总靠运气啊,命运不会因为你是个老资格的冒险者而特意眷顾,当引以为戒。
一路上,我感觉到背包扭动了几下,但也仅此而已。一个半小时后,我回到了友和。
陈果在门口守着我。
"今天采访顺利吗?她问我,眼睛却直往我挂着的背包溜。无甲龟露在外面的部分,被我用麻绳缠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究竟,却也足够古怪了。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猜到,我只出去了一次,就把传说中的河童逮了回来。
"挺好。〃我回答。我当然知酬是想问我今天到底去了哪里。我是故意甩脱她,这点太明显了。
〃这是?〃陈果指着无甲龟问。〃火腿,我今天的一个采访对象送的,他自己腌的。〃"嗬,我好久都没吃了,能分我点不?"陈果笑着说。"你可不是想吃火腿。","你只是想看?这根到底是不是火腿。"
既然她已经起了疑心,再怎么掩饰,她都会想要追到底,反不如直来直去的好。
"啊,不,当然不是。”陈果窘迫地说。〃这里不是国内,小姑娘,不要过界哦。”我说着,重新蹬上车进了医院。
"那明天早上,我还要来吗?〃陈果在后面喊。"忙你的吧。〃我挥挥手说。她回去会作分析作假设,会去证实。疑心既生,我还能保留多久的先机?几天,还是几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