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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情势急转,众姨娘一时之间还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应对,蒋世友略低了头坐着,一动不动,周韵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那枚桃子,在手心里像玩保健球那样揉来转去,不一会就捏得硬挺的桃皮子薄皱了。蒋世友歪头的视线刚好看到那桃子,不知不觉就盯着那桃子转过来转过去出神。姨娘们见这两个全不说话,也都不敢开口,气氛诡异地安静。
窗外的茉莉花香随着风飘进屋来,微微拂动淡青色的纱帘,不远处的泡桐树上夏季的新蝉鸣声阵阵,叫得心静的人更加心静,心烦的人更加心烦。
姨娘们的圆墩子分了两边雁翅般排开在圆桌两侧,茶水都奉过了。菊芳手里攥着帕子,微微侧过头与旁边苏姨娘对视了一眼,苏姨娘素来和她亲厚,见她这个眼色自然明白其心中所想,菊芳受了这些年的宠爱,自然不会就这么白白认输。她昔日既有那能耐独占鳌头,心里也是有几分算计的,目前这状态确实不便再主动出击,菊芳心里清楚这点,却总忍不住蠢蠢欲动。苏姨娘暗暗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这边两个人眼神相交,那边坐的三个姨娘中却有人忍耐不住了。这三人里有两个是昔日蒋世友的通房,一个叫绿衣,一个叫红袖,取的是“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之意,可惜,名字虽美却耽不住别样心思。
在周韵进府前,二人是蒋世友跟前得力之人,既有从小到大的情分,也有男女间的缱绻缠绵,心里不由得自视甚高。但自从三少奶奶入府,先有周韵与蒋世友琴瑟和谐了几日,后来周韵失势菊芳崛起,虽然也将她们抬了姨娘,但蒋世友身边亲近之人早换了人选。论诗书文心,两人比不过周韵,论容貌娇媚又比不过菊芳,这两人心中焦虑难安,却苦于杨妃在侧,自己难得亲近蒋世友。如今府内形势波澜变换,她们的那点心思总算有重见天日之时。
于是,绿衣大方抬眉看向蒋世友,亲切笑道:“眼见夏日天气就要热了,三爷额头的伤可好些了?可得多久能痊愈呢?”
蒋世友如今已经把三爷和自己划上了等号,明白这人是在问自己,便抬头朝她看去。只见一位圆脸湖绿衫子的秀丽女子正柔柔含笑看着自己,目中暗含关切之意,不像是夫与妾,倒像是姐姐和弟弟。绿衣原本就比蒋世友大三岁,之前对他的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自然比别人又是另一番心肠。
蒋世友从小就羡慕别人家里有兄弟姐妹,尤其是温柔的姐姐,老二就有个隔三差五打电话来嘘寒问暖的大姐,虽然因为电话太勤老二每次接的时候都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可是蒋世友看在眼里却是羡慕嫉妒恨的。如今对这个有如大姐姐一般的绿衣女子自然好感油生,他点头道:“好了许多了,再过两天伤口应该就能愈合。”
旁边红袖忙笑道:“多亏了少奶奶体贴照顾、细心换药,三爷才能这么快痊愈呢。这兰厅通风凉爽,格调高雅,让三爷在这里消暑必然也是少奶奶的苦心布置了。只是少奶奶也要好好保养身体,不要因为忙于照顾三爷而累坏了自己。”周韵笑着点点头:“多谢红姨娘关心。”看她样子,显然是受用的。
虽然有些大户之家对请安都有着明确地一套规定,谁先说谁后说,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都条条框框规范了,但是对于只是县里富裕人家的蒋世友屋里这拨子人而言,只要显得亲厚和谐就行了,周韵没有立过规矩,姨娘们也没守过什么规矩,真要是立刻拿标准来套,只怕人人都吃不消。
雅意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后面低着头翻了个白眼,有必要说得这么酸么?明明一日三次药都是我换的好不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少奶奶“累坏了”?以前见面都是冷冷淡淡鼻孔里看人,这会子倒知道没话找话顺杆子爬来说恭维话了?真够厚脸皮的。
这几段对话打破了屋内沉寂,屋内气氛顿时柔和下来。红袖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她本就生得伶俐,又惯会使乖弄巧,平日里被菊芳压住了风采,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趁机大肆发挥一番,捡些好听的话儿,说得舌灿莲花,顺道拍拍周韵的马屁,绿衣也不时插上一两句。周韵几乎都用几个字的万能标准回答打发了,问到蒋世友名下时多半也被她拦住回了。但看她眉目舒展、唇边带笑的样子,显然是被逗得很开心的。菊芳和苏姨娘只陪在一旁,没有说话,脸上都保持着最完美的笑容。另一个薛姨娘更是几乎成了隐形人。
蒋世友不经意扫到菊芳那边,被她的目光电得赶紧缩回视线,即便如此,仍旧感觉到那目光有如x射线一般直直追了过来,让他觉得全身发毛,坐如针毡,十分难受。
好容易挨过了盏茶时分,周韵杯子里的茶已经喝了三分之二,红袖杯子里几乎滴水不剩,周韵也没叫添茶,直接笑着送客了。众姨娘又齐齐起身,行礼告退,再无一人多说一句话。少奶奶赫然威压群芳。
待雅意送她们出了门,周韵敛了笑容,低低唤道:“弦歌,拿个托盘来。”蒋世友不解其意,目光看了过来。
弦歌速度很快,不过转眼工夫便拿了个菱形红木雕漆小盘儿过来,周韵掀开搭在膝上的手绢子,她放在腿上左手里的那颗桃子已经捏得汁水淋漓,果肉烂成一团,腿上裙面也湿了一大块。弦歌一惊,飞快地偷瞥了一眼蒋世友,有些愁道:“三奶奶,这……”
周韵随手把烂桃子扔进托盘里,手绢儿擦擦手上和裙上的汁水,也扔进了盘子:“没事,你先收拾一下,我过去换身衣服再来。”弦歌见她表情恬淡,无事一般,便应了退下,自去收拾那些茶盏圆墩。
周韵目光看回蒋世友,隐隐几分歉意:“辜负了三爷的心意,实在过意不去。”
蒋世友本来在发愣,这会儿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他又看向那盆桃子,“要不,我再拿一个给你?”
周韵扑哧一笑,唇边的梨涡分外明显:“不必了。”她眼光一转,看向桌上已经收入匣中的扇子,“我那把扇子……”
蒋世友“啊?”了一声,忙道:“这扇子我很喜欢,不如送给我如何?”开玩笑,要是被你拿回去整个夏天都拿在手里用,天天想着我害死了你的猫,那我还要不要好日子过了?
周韵不知他心里的想法,眼波里如水光泽一闪,笑道:“也好,就算我赔三爷的桃子吧。”
待她换了另一身家常素净衣服回到兰厅,屋里已是收捡得和往日一般,可是竹帘纱帘什么的全都掀了起来,门户大开,窗户全开到最大,连曲屏也收了一半。蒋世友则不见人影。
周韵眼带不解看向正奉了两杯新茶过来的雅意,她抿嘴一笑:“三爷说屋子里脂粉味道太浓,让我们通通风散散味,他自己躲到套间里去了。”
周韵忍俊不禁,她伸手接过雅意手里的茶盘,道:“你们站了半天也辛苦了,把那盆桃子拿去你和弦歌分了吧。”她指的方向正是那盆放在几上的新桃。
雅意眼中转瞬即逝一丝惆惋,立刻笑着应了。
周韵似乎没看见什么异样之处,点点头,自己捧着茶盘儿施施然往套间而去。果然不出她的意料,蒋世友歪在里屋床上,手里拿着那本他自己所画周韵装订的蒋府众人画像正在随便翻着。屋里窗户大开,凉风清爽。
周韵将茶盘儿放到里屋小方桌上,亲自端了一杯茶过去:“三爷请喝茶。”蒋世友一听,把画册一扔,忙坐了起来接茶,笑道:“多谢多谢!”
周韵自退回桌边小凳上坐了,指着那本画册道:“三爷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需要我解释的?”
蒋世友正灌茶,听得她问,忙咕咚一口将茶水咽下,茶杯子放到一边,有些苦恼地低头想了想,偷偷拿眼觑她,小心道:“没什么了,差不多都清楚了。”其实这画册里的人清楚了,但今天那几个姨娘还是一头雾水。还好第一次借着周韵不在的名义躲过一劫,可若是天天来请安,没事就唠嗑,他一准露陷。但悲催的是周韵之前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想和他讲这几个姨娘的事,所以他十分为难。
周韵用绢子掩唇笑了笑,道:“清楚了就好,今天小玉妹妹还问起你,说是三哥哥答应过要带她去集市的。”
蒋世友立刻紧张干笑道:“我身体未愈,呵呵,未愈。”
周韵点头道:“其实三爷也不必太过忧虑,以前因着身体不便的缘故,虽然住得近,却也是过年节时候才与他们见上几次面。三爷平素不大爱说话,与亲友们交谈都不多。”
这番解释刚好说中他正担忧的事,蒋世友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不由自主将心里话脱口而出:“那太好了……”言毕,他心里陡然警铃大作,受惊一般朝周韵看去,只见她眉目微垂,一丝慌讶神色都没有。
蒋世友突然感到奇怪,这一切未免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不大正常。从第一夜告知对方自己“失忆”开始,周韵好像就顺理成章接受了这个事实,不但帮着自己画模拟像,还帮着在姨娘们和丫头们面前打掩护帮她圆话。而她自己的态度,除了那个生孩子说有些突然之外,其他时候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但蒋世友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他过日子总有些缩头乌龟,除非火烧眉毛,否则一概不理。
但是今日,他似乎缩不下去了。蒋世友皱着眉毛把这些天两人所有的对话全都从头细细想了一遍,从来到这世上,他第一个同情的人,第一个选择相信的人就是周韵,最开始确实存了几分利用她来给自己作掩护的念头,但是这其中未尝没有一丝信任的成分。而这两天下来,她的温婉和煦,淡然浅笑,她在菊芳面前的故作坚强,甚至是昔日那淡淡的悲辛往事都让他暗生怜惜,她对自己的维护和关爱也让他生了感激之心。他对她的防备之心几乎是几何倍数地减少,甚至可以说还多了几分依赖之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几乎是他唯一相信的人了。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还偷偷想过,如果真的就这样和她一起天长地久,似乎也不坏。但今日这回请安,却让他看到了另一个周韵,完全不同的在姨娘们面前安然占了上风的少奶奶。
这一瞬间,蒋世友猛然察觉到了一些让遍体生寒的东西。
“娘子……”他看着周韵,慢慢道。
“嗯?三爷有何事?”周韵微抬头看过来,依旧眉目如画。
“你有多久,没喊过我相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