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戒指在树上

铁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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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像很多恋爱中的女性一样,偏执,大胆,胡涂。和方兢情感上的纠缠弄得她既看不清自己,也认识不了别人。他的那些坦率得惊人的”情书“不仅没有远远推开尹小跳,反而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断地告诉她,他和一些女人鬼混的事实,她就越发自信自己是方兢惟一可信赖的人,自己的确有着拯救方兢的力量。于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无赖的混合气质搅得尹小跳失魂落魄。当他对她讲了和第十个女人的故事之后,她变得张狂热烈起来,她强烈地想要让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这”得到“来帮他洗刷从前他所有的不洁。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书鼓动着她的心也开阔着她的眼。她甚至没有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让这一切带有交换的意味。婚姻,那是他事后对她的请求。

    他终于在和她认识两年之后得到了她。

    她的身体没有快乐,但她的心是满足的。这满足里有虚荣的成分,也有一个女孩子质朴到发傻的原始的爱的本能。

    他终于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和快乐甚至是惊喜,这其中最大的惊喜又是无法与人相告的——他也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

    在很多年里方兢是无能的,他愿意把这归结于十余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体摧残。当他获得了自由、重新开始施展他的才华之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疗这”无能“。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各种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儿旮旯儿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语言暧昧主题又明确的小诊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种偏方和治疗对方兢是无效的,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跟他开起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对扑面而来的各种诱惑充满深深的敌意和诅咒。

    他于是格外喜欢夸张他和女人的种种关系,他想用这语言上的夸张和莫须有的事实让世人知道他的放荡让他的花边新闻到处流传。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一个流氓至少能是一个有着”流氓“能力的人。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明确目的。

    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言他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些信里,有试验自己魁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如饥似渴了。如饥似渴。他这如饥似渴却是用躲避她来体现的;他突然惧怕和她见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害怕碰到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她直视他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爱人一样地给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体上丢了人现了眼,而丢人现眼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数十次地在她们身上做着试验——那一次比一次失败的试验。他丢着人现着眼,却自觉高她们一等,他用这虚张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慢来掩饰他的尴尬和无奈,他却死也不愿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现这些。有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言辞生硬,她主动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见她,过后却又写给她激情洋溢的信。暗地里他更加频繁地打听着偏方”神医“,哪怕是江湖骗子也能让他为之心动。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在拜访了一个老中医之后走在背静的胡同儿里掩面大哭,一个大男人却用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抽噎声是巨大的无遮掩的,就像受尽冤屈又无家可归的孤儿。他躲避着尹小跳,又贪婪地渴望看见她。直到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北京电影界的一次新年舞会上。她知道他肯定到会的,她为的就是在舞会上看见他。他不知道她会突然出现,她这不打招呼的出现使他既惊喜又有几分慌张。他们都看见了彼此,却不打招呼,也不邀请对方跳舞。

    他们假装认真而又卖力地和别人跳着,频频换着舞伴儿直到曲终人散,尹小跳头也不回地走上大街,她高傲地又带着满心盼望地告诉自己: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

    但是请你跟着我跟着我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跟着我。

    他跟着她走,舞会未散时他已打定主意跟她走。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她走进她的住处她的房间。门在他们背后轻轻关上,他果决地扣好门锁,一把抱住了她。他们都已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抱着浑身发抖的她,再也无法控制他的欲望,他押宝似的又孤注一掷似的决心和她做ài。

    就在这个晚上,他发现她对性事一无所知,她的无知让他倍加怜爱又想放声大笑。他想他在她面前是出不了丑的根本出不了丑,因为她竟连最基本的判断也没有。他有点儿心疼她,她那无知的顺从又让他心生喜悦。他从来不知道她会是这样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会是这样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小看他。他忽然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力量,是放松呼唤出的力量,那久违了的力量就随着他的喜悦和放松骤然而起,他头脑发胀,太阳穴”嘭嘭“跳着,他不顾一切地一往直前,甚至连高兴也顾不得或者说不敢,他生怕高兴带来大意,会摧毁他这丢失太久的宝贵的复苏,这无比宝贵的让他扬眉吐气的复苏。

    他终于成功了。为此他的眼里盈满泪水,那是对尹小跳这个女人无以言说的感恩,感激,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爱她。他也更爱自己,更看重自己。由于害怕这复苏会消失,他蛮不讲理地要尹小跳胡乱编造理由一天天地留在北京,他恨不得昼夜不停地和她在一起,他绝不敢说那是在做实验,但这一次又一次的肌肤相恋,终于使他确信:他的成功不是昙花一现,他将永生永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顶天立地。

    尹小跳在某个早晨醒来时,发现方兢跪在床前正不错眼珠地看她,然后她听见他说: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嫁给我吧,我要娶你。

    这是尹小跳没有防备却渴望听见的一句话。这句话使她有种欣喜若狂之感,虽然她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开始警告她:

    也许这是不合适的。日后这个声音不断地从心底深处对她发出警告,可她却充耳不闻这警告,当她内心的警告和她的行为发生冲突时,她更相信她的行为。即使当方兢和她最尽情的时刻忘形地狂喊”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时,她仍然不能领悟这言词带给她所有的难堪。她甚至愿意把它归结为方兢的率真:这肯定是相当一部分男人心底深处的欲念吧,谁又能如方兢那样脱口而出呢。

    有一次他们乘公共汽车去动物园,下车时尹小跳随手把票扔掉,方兢立刻捡起来说,”以后不要扔这些票,我要拿回去报销的,哼,5分钱的公共汽车票我也会让他们给我报销——不是因为缺钱,是因为他们欠我的太多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眼神是冷漠的,和着一种隐隐的怨愤。他的眼神他的言辞都使尹小跳感到陌生和愕然,她感到他内心是有仇恨的,而’他们”又是指谁呢?她却不能或说不愿把方兢这“报销”的说法和他对她说过的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只是一个混沌的恋爱者,她拒绝冷静的分析。只是在很多年之后回首往事,她才敢正视一下方兢这两种愿望之间的内在联系,那是一个遭受过大苦大难的中年男人,当他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之后,向全社会,全人类、全体男性和全体女性疯狂讨要的强烈本能,是讨要,且是迫切的,因为时光如流水,他越来越知道自己不是时光的对手。

    尹小跳没有这“讨要”的欲念,是因为她尚是青年吗?

    青春就是资本啊,就为了这不可再现的资本,方兢在最爱尹小跳的时候也最嫉妒她。为了她的饱满她的滋润她的不谙风情,乃至她对自己价值的浑然不觉,都使他生出充满醋意的感叹,呵,正是这一切证明着她还有的是时间,天地广阔任她驰骋,而他的耳边却莫名地总是响着老之将至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最为充分的向世人讨要的缘由吧,这就是他以自己的地位、才情和已然确定的男人之身玩弄社会,戏耍世人的心理基础吧。至使他对尹小跳反复无常,有时还恶声恶气。有一次他突然对她说:我想我不能和你结婚,你我年龄悬殊太大,早晚你会厌弃我的,我会整天为怕别人夺走你担惊受怕,担惊受怕会使我变得更老你知道不知道?尹小跳发誓说我不怕你老啊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老,不管你多老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伺候你我愿意伺候你。她的话不仅没有打动方兢,他竟然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让你伺候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装一嘴假牙看见我脚上的灰趾甲,你已经看见了你说你是不是看见了它们是不是使你恶心?

    他就在准备和妻子离婚和尹小跳结婚的时候仍然不加选择地找女人,或被那些等待他的女人找。他无法说清他自己:他越是爱尹小跳,就越要和另外一些女人在一起,他就像要用这不断地糟蹋别人也糟蹋自己来随时证明他的青春未涡他的魁力依旧他配得上尹小跳他实在是配得上她。一个能吸引如此众多女人的他难道还配不上尹小跳吗‘!这就是方兢的爱的逻辑。他无法从这逻辑里自拔,因为他是如此贪恋他那永不再现的青春年华。

    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尤常、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受过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当尹小跳怀着类似这样的愚昧向她的密友唐菲讲述和方兢的一切时,唐菲却对此嗤之以鼻。“你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从一开始她就告诫尹小跳。

    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

    可他不是一般的有妇之夫啊!尹小跳辩解说。

    有什么不一般的,难道他长着三条腿吗?谁给他权利一边儿和老婆离着婚,一边儿求着你嫁给他,一边儿一刻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谁给他这个权利?唐菲恨恨地说。

    尹小跳说我愿意原谅他这一切,你不知道从前他受了多少苦哇!

    唐菲哼了一声说,别拿他受的那点儿苦来吓唬人了。做学问我不如你,你们,我他妈连大学也没上过,可我一万个看不上方兢他们那种人举着高倍放大镜放大他们那些苦难,他们他们他们无限放大,一直放大到这社会盛不下别的苦难了,到处都是他们那点事儿,上上下下左左右有谁都欠他们的。别人就没苦难吗?我们年轻我们就没苦难吗,苦难是什么呀?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来的,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凡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难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急赤白脸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唐菲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知道,你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尹小跳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你没有得到过爱,但是我得到了,爱是可以医治苦难的,我一直努力去爱

    唐菲打断尹小跳说:爱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玩艺儿就是爱!我早看出来你让这个“爱”给打昏了头,我真是衷心祝愿你和方兢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我断定方兢肯定不会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好事!

    尹小跳说唐菲你别这么跟我说话,别跟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的天哪唐菲说,我的话是有点儿不吉利,可你好好想想方兢哪件事办得是吉利的?他对你说的对你做的有哪一样是吉利的?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啊你懂个屁!

    从前的一切又回到了尹小跳眼前,唐菲这粗鲁的言辞使她回忆起当年,当白鞋队长从孟由由的家“抢”走唐菲时,当他给了唐菲一个耳光时,当尹小跳尖声尖气质问他凭什么打人时,他就不屑地对她说过:“你懂个屁!”

    他们的言辞可能是粗粝的,不够高级不够文雅。只是在多年之后,尹小跳才真正悟出唐菲的粗话当中那发自内心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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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真话都是比较难听的,至少不悦耳。但是唐菲的真话却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挥之不去。她越是高声制止唐菲对她的劝告,那劝告就越是在她灵魂的缝隙里流窜。她强装出满心希望等待着方兢的离婚和他与自己的结婚,她却不得不暗自承认,那婚姻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方兢对她讲起他新近在广州和一位女画家未成的“艳遇”他实在是怀着表功的心情对尹小跳做这一番告白的,他实在是想表功之后得到尹小跳的夸奖。

    他说,我和女画家同住一个宾馆,我们是在吃晚饭时认识的。她先认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绍,并且她很敏捷地发现我放在饭桌上的钥匙牌,她看着钥匙牌上的房间号说,原来咱们住隔壁!她是一个宽肩阔背的健壮女人,走路跨着大步,有点儿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饭后她来我的房间坐着,问我新近有什么作品,还送给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画册——她刚在那里的一间画廊搞了个人画展。后来她问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说她很寂寞,她刚离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画裸体男模特儿,给她规定若画男裸体,只能画七十岁以上和十四岁以下的,为此他还经常突然出现在她的画室去实地侦察——他这侦察伤害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发现女画家并不在意他的规定,画室里照样有年轻的男模特儿在那儿肆无忌惮地站着。女画家回家之后他就揪着她的头发打她,他实在不能忍受那么多男人的生殖器整天在他老婆脸前摆着。女画家讲到这里哑着嗓子笑了,她抽烟,烟使她的嗓子嘶哑。她对我说,现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这却是一种自由的寂寞。你呢,报纸上说你有美满的家庭,其实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还不如我,因为你这寂寞是一种不自由的寂寞。我反问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寂寞呢?她说这是小儿科式的提问,天分太高的人从本质上讲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不知是用画家看模特儿的眼神还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许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无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并不紧张,这种女人不会使我紧张。但老实说我不想和她发生关系,并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时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应该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说,虽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发誓,为了你我做到了。她见我没有反应,就索性站起来,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放在桌上,然后她拉住我的手说来吧。我不想“来”我重又从桌上拾起烟斗吞云吐雾,就像要用这烟雾来遮挡她向我的进攻。她果然不再向我进攻,叹了口气说,我猜你肯定有一个很爱的人。我说我是有一个很爱的人,她说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说很抱歉不能。她说你为什么要把单纯的事情复杂化呢,我并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对她说着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时我闻见了她头发上的气味儿,我简直无法容忍那种气味儿。你知道气味儿对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气味儿不对我就绝不可能对一个人产生性的冲动。我不能习惯她的气味儿,我无法准确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儿。总之是我这样一个男人本能排斥的。她离我越近那气味儿离我越近我就越冷静越疲沓,一直到她从我的房间里消失。你觉得怎么样小跳,你夸我一句我求求你夸我一句。

    方兢以为尹小跳会被他的讲述所打动会为他这次表现出的忠贞而自豪,他这少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对异性出色的拒绝,岂料尹小跳却单择出他讲述当中的’气味儿“和他讨论起来。

    她说,你讲到为了我你守住了你自己,然后你又说当她走近你时你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气咪儿,那气味儿使你无法容忍,一个气味儿不对的人根本不能引起你的冲动。那么,要是她走近你的时候她的气味儿恰好是你不排斥的那种是能引起你冲动的那种呢,你还会为我守住你自己吗?

    他说你真让我吃惊小跳,我是怀着奉献的心情,把在广州表现得如此规矩的我奉献给你的心情告诉你这一切,我指望你会鼓励我安慰我会为我叫好,可是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她说那么你究竟想让我说些什么呢,你把一个男人起码应守的道德准则变成了一个特例一个值得炫耀的功绩一个让女人感恩戴德的非常事件,可是连你自己都承认是那位女画家的气味儿不合你的胃口你才兴致全无不是吗?

    他说我错就错在对你太坦率太坦率,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却引得你跟我斤斤计较。

    她说这不是斤斤计较是事实本来如此!我的位置从来就不是第一的,你的需要——你对各种气味儿的需要与否才是第一的。你以为我会感谢你?要想谢我也应该谢那个气味儿不对的女画家,她那不对的气味儿才把你推回到我身边,难道这不就是事实吗!

    他说你能不能闭嘴别再提那个”气味儿“!

    她说真对不起‘气味儿”可不是我先提及的。

    他说好好好,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看重你爱你的那一’面呢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这么尖刻!

    她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这一瞬间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诫她的那些话,那些话使她心烦意乱倍加恼火。她不再是那个对方兢的一切宽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爱来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内心角色已经转换,她要以一个准备与方兢结婚的人的姿态来判断和要求他的行为她必须尖刻。她尖刻,还因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强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确立“第一”的地位,她便愈加无法做到像没事人一样地如从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种“坦率”这“坦率”与其说是对对方的尊重信任,还不如说是一种不把任何人当人看的霸道。她对方兢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不过我相信也很难再有别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这一番番的“坦诚”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他说你为什么这样讲话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你

    她很反感这个“婆婆妈妈”她反感方兢把这顶婆婆妈妈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她就在挑剔着方兢的时候也强烈地感受到方兢对她的挑剔,这使她心中掠过一丝惊慌,因为惊慌,她就反而要硬撑出一种强硬摆给方兢看。她心中厌恶着自己这强硬,却已是欲罢不能。她显出气短地说留着你的婆婆妈妈给别人用去吧,我不是你们家的家庭妇女。

    但这时他却不说话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她说,我在想我的女儿。我在想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我女儿关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国给她买些衣服和玩具权作是尽了父亲的责任。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回到我女儿身边去了,我不是个好父亲。

    听上去方兢就像在谴责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尹小跳的脑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无误地意识到他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儿来降低尹小跳的分量,来追悔他和尹小跳的关系。她想尽力挽回一下,但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事情该怎样做下去。其实,这原本就是一桩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借着尹小跳的“尖刻”“强硬”和“婆婆妈妈”向她亮起了退却的警示灯。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调转头去退进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着,却仍然半疯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里钻。

    他决心疏远她了。他看出她长大了,不再是任他捏来捏去的软面团儿,并且她居然不再欣赏他的坦率而且还和他辩论。她不再是他的小猫小狗,小猫小狗即使长着小牙,即使它们会发怒会咬人一口那也是稍带痒痒的微痛罢厂。稍带痒痒的微痛只能带给人想心疼想宠爱的欲念。她不是小猫小狗了,她是大的动物,皮毛、利爪轰轰烈烈一应俱全,这样大的动物是不会轻易受你左右的,很多时候它可能还要与你一争高低。

    他畏惧。

    他躲着她,不接她的电话也不给她回信。尹小跳为此日渐消瘦,她不敢看那时候自己的照片,那时候她全身上下除了两只空洞的大眼睛,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她失眠、厌食,头发枯黄难看得要命。她勉强上班,支应着出版社她分内的事,但她那个“名家童年自传丛书”的构想却早就没了踪影——没有和方兢的相识,她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套丛书的构想呢。在和方兢相处的日子里,她把恋爱当成了专业,把业务当成了业余,现在他说不理她就不理她了,她只好一边等待他给她回信,一边机械地“动着脑筋”想着她应该想的选题,她想作一套名叫“种瓜得瓜”的丛书。刚想出这丛书的名字时她还有那么点儿高兴,可不知怎么她立刻由“种瓜得瓜”想到了自己和方兢的关系,那分明是一种种瓜没得着瓜的关系啊,她就觉得这名字无聊之极。她否了它,脑子里就再也没词儿了。她经常独自在办公室一愣就是半天。

    她不主动去找唐菲,她觉得没脸见她,后来唐菲主动到出版社来看她。什么也瞒不过唐菲的眼,憔。淬虚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她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她坐在尹小跳对面,尹小跳拉开抽屉低着头一阵东翻西找,最后她掏出一袋烤鱼干儿隔着桌子扔给唐菲。她冲唐菲笑了,却哗哗地流着泪。她的眼泪在低头翻抽屉时已经涌了出来,她所以低着头长时间地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就是为了控制住泪水。但泪水滴滴答答落进抽屉,唐菲看得一清二楚。

    若干年前,当她们两人看完宁死不屈走在福安市那条胡同儿里,当她告诉尹小跳“我没妈”时,她就是这样笑着哗哗流泪的,那是面对你亲近的人想要大控制又要大宣泄的两种大欲望相撞而成的形态,太难为人的一种形态。唐菲必须远离这形态,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朝窗外张望了一阵,一歪屁股坐在了窗台上。她背冲窗户,面向尹小跳,两条腿悬着,掏出一根烟点上。

    有那么一刹那,尹小跳险些惊叫起来。眼泪也随着她这一惊而退了回去,这是第十五层楼的办公室,尽管窗台宽大,窗户也是封闭的,但唐菲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极不稳定甚至飘摇欲坠之感。尹小跳说不出哪里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变,窗框也很周正,那么是唐菲本人歪斜吗?尹小跳说不出,她却有一种噩梦般的既虚幻又真切的焦虑,就像她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憋得难受想要去厕所,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就在她岔开两腿蹲在茅坑时茅坑忽然摇晃塌陷,她恐怖之极地浑身沾满屎尿她强忍住惊叫冲唐菲招着手,她要她下来下来。

    唐菲不下来,她坐在窗台上对尹小跳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尹小跳说我爱他,我不知道没有他我怎么生活。

    唐菲说你现在还这么想!

    尹小跳说还这么想,你骂我吧。

    唐菲说你这么下去会死的。

    尹小跳说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好。

    唐菲说你别是疯了吧。

    尹小跳说我就是疯了你就让我疯一回吧我哪儿还有别的路啊。

    唐菲一扭身,‘哗“地推开一扇窗子,有风吹进来,掀起桌上一些纸张。唐菲就在一扭身的工夫甩掉了涌上她眼里的泪。她不想和尹小跳对着哭,虽然尹小跳的。瞧。淬深深打动了她。她在尹小跳再三央告下跳下窗台,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怕我坐在窗台上,难道我这么大个人会掉下去吗?

    尹小跳说你不会掉下去你永远也不会掉下去可是——我还是害怕。

    唐菲叹了口气说,小跳,告诉我你想让我做点儿什么事,告诉我。

    尹小跳摇摇头。

    唐菲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你想让我替你去北京找方兢。

    尹小跳说我没有。

    唐菲说别废话了吧,把他的电话和地址给我,我去替你和他见个面。

    不不,你千万别去。尹小跳说。

    有什么不方便吗?唐菲说。

    不是不方便,是我觉得你的态度用不着那么生硬。

    尹小跳嘱咐说。

    这就是你这种人的性格。唐菲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伤了他!

    尹小跳开始询问唐菲和方兢的见面办法,唐菲的”两肋插刀“显然把精神萎靡的尹小跳又鼓舞了一下。

    27

    唐菲决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却总是想起她的舅舅唐医生。这本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唐医生和方兢本不相识,他们也永远不再可能相识。

    1976年春天,唐菲进工厂上班两年之后,唐医生认识了外科门诊的一个女护士。他是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去外科包扎的,女护士为他清创,上药,包扎,很利落,也很仔细。

    他们是同事,虽说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但平时见面都点头打招呼。女护士在医院是个有传闻的人,她丈夫在外县教书,迟迟调不来福安,她在医院有时就和有些男人来往。对男人她不太挑拣,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对她的评判。在那个”生活问题“几乎是政治问题之外最严重的问题的时代,她为了自己的生活也为了自己的快乐,竟然不回避她的”生活问题“。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开玩笑的对象,当他们用隐语调侃她时,她的厚脸皮。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说”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么办法?咱能不让人家和咱好?咱说不出口,咱就让人家来找咱呗!“她这么一来,就把这深奥、污秽而又诡秘的问题弄成了家常,就像卖菜买菜,做饭吃饭。她的浑身上下倒也透着人间烟火的庸常之气,医院里的电工、食堂的大师傅,她都和他们来往过。她从来也不小看大师傅因此在每次打饭时盛给她的超量的饭菜——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挣饭吃呢。她饭盒中那一人份的饭菜,足够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吃饱。她和男人做ài时的无拘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格儿格儿地笑。她在他们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们占了便宜。她从来都觉得她也在占着他们的便宜。这不是阿q,因为她的世俗、功利、简单和不动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从来没输给过他们。她有点儿像个吸血鬼,唐医生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又给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机会。

    唐医生坐着,她站着给他换药,换药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因为换药,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着,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着。她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了他的膝盖,他没有反应,却也没有躲闪。她更凑近一点儿、她的膝盖挨住了他的,接着她用两只膝盖牢牢夹住了他的膝盖。治疗室里还有别人,科主任正在不远处的诊床前给一个被鸡眼折磨得龇牙咧嘴的男人做检查,女护士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使唐医生有些发慌,尽管她的两只膝盖有白大褂的下摆稍作遮挡。但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也使唐医生有种特别的刺激感,他的膝盖被她夹住,他的并不严重的伤手被她若无其事地按着敷料缠着纱布。他迅速膘了一眼诊床,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是一个穷极无聊的时刻,而人在很多时候是需要无聊那么一下的。当她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想与她来往来往又有何妨呢,彼此连跑路都用不着,他们同住医院宿舍,相隔不过两三排平房。

    这似乎是一种两厢情愿的一拍即合,彼此间没有责任,只有性的欲望和偷着找快乐的犯罪心愿。唐医生和女护士大多是在白天办他们之间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学,白天的家属院也更清静。他们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就从各自的科里消失那么一会儿,半个小时吧,四十分钟吧。医院里整大乱哄哄的,谁会在意这些呢,可能上厕所了,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个大夫护士没几个熟人呢。通常是唐医生到女护士家去,他们进屋,拉好窗帘,没什么多余的话,然后直奔主题。女护士花样很多,她使唐医生体味到很多庸俗的快乐——庸俗的快乐也是快乐。他时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对他悄声的交待:“我现在就给你留着门。”唐医生对这样的句式很陌生,又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亲热劲儿。这似乎是一种出身乡村的女子的表达方式,那个“留着门”的“门”在唐医生心里也仿佛有个具体形象,那是北方农家一明两暗房子上的门,就像他大学毕业去农村短期锻炼时见到过的那些门:槐木的杨木的双扇门,门上钉着长着锈的铁扣吊。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乡村听见过的那些妇女们不堪人耳的对骂:“养汉老婆你给我出来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狗x”他玩味着“养汉”这个词,他一直觉得“汉”比男人更像男人,当他发出“汉”这个音的时候他有一种宽阔舒展酣畅痛快的感觉。汉,汉子,大庄稼一样的明白茁壮,沉稳负责。他是汉吗,他的哪一点儿像个汉子呢?

    他和女护士自以为诡秘,自以为得计。但他们到底没有逃过保卫科的眼。保卫科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当他们轻车熟路地在上班时间偷空儿回家“办事”时,医院保卫科的两个人正策划着一场对他们的袭击。保卫科熟悉女护士的为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们手里犯过事。保卫科的“捉奸”行动捉住的一多半是女护士。“捉奸”是令人兴奋的“捉奸”前的设计、部署、准备和“捉奸”的场面总给人一种欢大喜地之感,捉奸是对发生奸情的狗男女最无情最彻底的惩罚。捉奸是捉奸的所有参与者释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一个响亮渠道。捉奸也是那个枯燥的时代里一种能够鼓荡人心的文化生活。捉奸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让人想看。女护士早已让保卫科失掉了兴致,她早已不是“捉奸”事件中的新人新事,连“旧瓶装新酒”也谈不上,颠来倒去就是她和电工、大师傅等等那几桩没羞没臊的事。你必得舍得拉下脸来彻底的没羞没臊才能让人对你失掉兴趣,让所有关注过你的人不再关注你。

    唐医生就不同了,保卫科看重的就是未来的捉奸行动中的唐医生。唐医生那不好的出身和他的医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爱搭理的劲儿,都让人看着不顺眼。

    要出丑就得让这号人出丑,让这号人出丑才大有看头儿。看他比看一个那么多人都看过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吗?

    在一个下午,保卫科有人来到家属院,用预先配好的钥匙开了女护士家的门锁,进屋潜人床下,另有人在门外重新把锁锁好,隐蔽在附近静等。

    他们终于等来了女护士和唐医生。当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尽情时,那潜藏在床下的人便把唐医生脱下来的所有衣服连同鞋袜一起拖进了床底下。而这时,敲门声也骤然间响了。那不是敲,应该说是砸,它是不等门内的人前来开门的,砸门人从砸门的那一刻起就是要破门而人的,大部分砸门者都认为自己有破门而人的权利。

    他们破门而人。

    赤身裸体的唐医生本能地跳下床来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个遮挡;他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那港人床下的人连条内裤也没给他留下。他真正地害怕了,无论如何他不想叫他们抓到。当保卫科的人闯进房间时唐医生跳上窗台,他就那么光着身子跳出房间跳进广院于。也许他是想奔跑回家寻找遮体的衣服吧,也许他是强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头的那些男人,那将是一个不平等的场面,一群穿着衣服的男人围拢着一个裸体的男人。他是为了躲人的,却完全忘记院子里会有更多的人。那些闻讯赶来的人看见了千载难逢的过瘾场面:大白大一个裸体男人从女护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

    他陷进了人的包围,犹如一头困兽。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当众展览自己,他只能奔跑,他又能往哪儿跑呢。他先是围着家属院跑,接着他冲出了家属院;他穿过住院区,他跑过洗衣房。食堂,跑过嗡嗡作响的锅炉房他跑上了乌黑的扎脚的煤堆。在他身后已经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拄着双拐的。头扎绷带的住院病人也东倒西歪地随着人流朝着煤堆这里围拢,保卫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他站在煤堆上,望着愈加逼近的人群,他还能再往哪儿逃呢。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根高高的烟囱——也许是脚下的煤让他联想到了烟囱。他跑下煤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烟囱跑去。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双让煤和血染花了的双脚,他就开始爬烟囱了。当他爬到一半时他渐渐地、一点一滴地镇静下来,因为他终于远离了人群,他依附着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温暖的烟囱俯视着那满地的众人,他们变得很小很小,越来越小。这其中绝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攀上烟囱抓捕他的,这其中没有人具备这样的心理准备,这是告别人生的准备,是死的准备。

    他继续向上向上,当他站在烟囱顶端时已是一身轻松。

    夕阳西下,光线柔和。他的视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阔,他的呼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畅达。他环顾他工作生活过的这座城市这座医院,他把视线停留在妇科手术室的那扇窗户上。那是一扇曾经被他用毯子遮挡过的窗户。他在那扇窗户里为唐菲做过一个他们两人都难以忘却的手术。他把赤裸的身体贴在粗糙的烟囱上用短暂的时间回顾了一下他这不长的人生,他觉得生命中惟一的抱歉就是唐非,他在很多地方对不起这可怜的孩子。也许他还应该告诉她那件她一直想知道的事——谁是她的父亲。

    谁是她的父亲?唐医生的姐姐唐津津其实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清楚明白地告诉过他,姓甚名谁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那是个出色的男人,在保密性很强的军事科研机构工作。而唐津津的祖父出任过日伪时期的教育部长,和这样的女人恋爱,本身就是个错误。况且那男人还有家室。他大约也想过离婚,然后和唐津津结婚吧,当他知道了唐津津的出身背景,他就明白他是既离不了婚,也不可能和唐津津结婚了。这时唐津津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愿意为此耽误他的宏大前途,和他分了手,独自生下了唐菲。她的矜持、孤傲使她不向任何人诉苦包括她的弟弟,她也发誓永生不再看见那男人并且她做到了。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唐菲的父亲也许会主动打听她们母女,哪怕是偷偷的,至少那也还证明着他的惦念。

    她终生盼望着他这出于惦念地打听,盼望着他“主动”一次。;她和她的唐菲却从来没被任何人打听过。她没有预料她会死,但是她死了。这死又是来不及有什么遗嘱的死,除了嘱托唐医生把唐菲抚养成人,她对这世界实在已经无话可说。现在唐医生也站在了死的边缘,他同样来不及对他的外甥女唐菲交待什么嘱托什么。也许这是他一生的憾事,也许这是另一。种圆满。世上所有的圆满本都是相对的,唐菲有必要一定知道她父亲是谁吗?当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那父亲不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吗——啊,圆满。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圆满,更是。

    很难想象站立在烟囱顶端的唐医生那时还想了些什么,也许他想到了那个名叫小荃的两岁的小女孩,他的亲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随她而去。也许他还想到了他最喜爱的那个对男人的形容:汉。也许当他跑下煤堆爬上烟囱时他是想要做个汉。不管他的一生多么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体吧,就为了不让这裸体在几个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范,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在1976年春天那个喧闹而又寂静的黄昏,人民医院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唐医生的裸体是怎样从高高的烟囱上飞腾而下,落地的当时他就断了气。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唐医生的死,唐医生那有点儿不值得的腾空而下。他腾空而下从来就没有砸在过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腾空而下总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亲人,只有真正的亲人才有这种被砸的感觉,尽管她并不喜欢她的舅舅。那是一种强烈的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为什么当人们早已远离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个男人竟没有可能当众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发生在方兢这样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说,那是电影,那是电视剧,那是传奇,那是重新吸引异性的资本——前提是方兢千万不要从烟囱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医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且不太检点。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挂齿的,没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

    痛苦只有发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儿简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着尖角帽。抹着白鼻梁,翻着带花样的跟头冲我们跳跃而来,你在准备好流泪的同时,还得准备好喝彩。唐菲执拗地想着她舅舅的死,她想唐医生和方兢属于年龄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命运又是多么不同。若是唐医生活着,她不能保证时代的变迁一定会改善他的处境,他一定会建立一个平和的家庭。她却敢保证,唐医生不会如方兢那样,在时来运转的岁月里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难,因为充其量唐医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内心深处厌恶方兢的真实缘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这种厌恶甚至比由于方兢对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厌恶来得更加结实和强大。

    28

    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当1966年唐医生把她从灯儿胡同小学领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北京令她百感交集,北京所有的胡同儿都能让她闻见屎味儿,那久远的盛在茶缸里的屎味儿。她却不恨北京。她有点儿粗鲁,但关键时刻她倒也不胡涂。她想,不能说是北京逼迫她母亲吃了屎,也许应该说,北京本身就曾经吃过屎。是时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时代使很多城市都变成过吃尿的城市。

    她不恨北京,因为北京总使她有一种稳妥而又宽广的念想儿。北京不同于福安,她和福安纠缠得太深,太饱和,她心中已经没有再去开垦福安的余地。北京却是在她不太懂事儿的时候离开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远是那么似明非暗,似近非远,她的父亲一定就住在那里。她有点儿奇怪自己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对隐匿的父亲的想念却能延绵不断。想念父亲是她心中永远不变的底色,当身处北京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这无边无际的想念和判断就变得如此顽强和热烈。感谢唐津津从来没对唐菲讲过她父亲的坏话,却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父亲是谁,是死还是活。那么,唐菲就选择了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北京。有时候她臆想出种种形象假设那就是她的父亲;有时候她忽然觉得她的父亲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亲:有点儿清高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道又有点儿平和。她愿意推测不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而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孕。她就在内心最荒凉的时候还替她那永生不得谋面的父亲做着开脱,这开脱就给她那荒凉的心地带来几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经不再有爱,仅剩了一点儿,微小如芥的一点点儿,她要千年不变地把它保存下来,留给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在一个公共电话亭给方兢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绍,方兢在那边很轻微地一愣。紧接着他就调整好情绪,嗓音洪亮地说对对对,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见您是来北京开会’!剧本?唐菲说我今天必须见到您我来北京就是专门见您的代表尹小跳见您。方兢说哎呀我本来应该去宾馆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几个洋人在国际俱乐部唐菲打断他说那我也可以到您家里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下午三点我去看您,您住哪个宾馆?唐菲说我不住哪个宾馆,晚上我就坐夜车回福安。

    也许唐菲说到当晚就要离开北京给方兢吃了定心丸,一个不打算滞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于是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他说老店同志您是说政协礼堂吗?好好,咱们就在政协礼堂见,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大三元”

    放下电话,唐菲知道下午方兢要她到政协礼堂和他见面,他那一番故意说给家人听的话使她有点儿同情他又有点儿瞧不起他。

    他们如约在政协礼堂门口见了面。他怕被人认出来,戴了墨镜,可唐菲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一个潇洒的有魁力的男人,是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另一个量级的男人。她见过不少男人,但猛一见方兢,她还是有一种自觉低人一等的忐忑。当她眼前浮现出尹小跳那张憔悴的小脸儿时,她才停止了心中对方兢的评价。

    方兢摘了墨镜,以他惯有的对女性的殷勤、洒脱和唐菲握手,他笑着说对不起唐菲小姐,你肯定能原谅我在电话里叫您“老唐同志”小跳经常对我讲起你——还有一个孟由由,你们几个北京女孩子——北京的女孩子走到哪里也是一副北京的样子,就比如你,我连照片都没见过,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方兢的有点儿罗嗦但无恶意的话削弱了唐菲一上来就想谴责他的念头,但她还是想尽快把谈话引上正路,她不加称呼地对他说,咱们就这么站在街上对您恐。怕不方便吧。

    方兢说你想得很周到。不过现在去“大三元”有点儿太早。这样,咱们去景山公园,那儿离“大三元”最近,谈完咱们就去“大三元”吃饭。

    他们在景山公园坐下来开始谈话。方兢问厂尹小跳的情况,唐菲说不好,很不好。方兢叹了口气说,她还大年轻啊。唐菲说,照您的说法,这里没您的什么事,一切都怨她太年轻。这我倒要问问您了,当初您求她和您结婚时不知道她的年纪吗,那时候您怎么不说她年轻呢,不错,和您相比她是年轻,她年轻到把什么都给了您,不给自己留下一分一毫。您比她年龄大,大这么多,您却把她抢劫一空,一转脸就可以在一边说风凉话。

    方兢说我说的不是风凉话,我爱她。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爱尹小跳那样爱过任何人,今后也不会。

    你记住我的话。

    那么您还是准备和她结婚的?唐菲问,您为什么又出尔反尔连封信都不给她回呢。

    我不能。方兢说。

    您不能什么?是不能和她结婚还是不能给她回信?唐菲说。

    方兢说我是答应过和她结婚,但是现在我恐怕做不到。当我做不到的时候不回信不见面是惟一的冷却的办法。

    您为什么做不到呢,您就没有想到这对尹小跳意味着什么?

    方兢有些自嘲地咧嘴笑笑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需要激情的,我现在觉得我已经没有了离婚的激情。而尹小跳,我觉得她是一个内心爆发力很强的人。我有一种预感:

    我有点儿跟不上她。表面看现在好像是她在恳求我。你也专程跑来替她恳求——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来替她劝我的吧。实际在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上,她肯定是个最终的胜利者,被抛弃的不是她,是我,是我!不信你走着看。我跟她结婚越快,我被抛弃的就越快!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你不要不相信,时间会验证一切的。

    唐菲观察着方兢,努力判断着他这一堆有点儿绕脖子的话,竭力分析着这到底是他逃避责任的冠冕堂皇的又显出不伤人的漂亮话,还是这个大名人内心深处的不轻易示人的自卑。最后她竟觉得这也可能是他的真话。但他早怎么不想这些呢?在得到尹小跳之前怎么不想这些呢?她就此质问他。他说,理智会使我们避免犯很多错误,却也让我们失掉很多享受美好的机会。唐菲说那您是不是想说您和小跳好是不理智的?您可是真没有权利说这种话您没有权利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对待尹小跳。

    我对待尹小跳从来就和对待任何女人不同,我开始就对你说过,尹小跳是我惟一真心爱过的女人。方兢一字一顿地说。

    方兢说到这里显得有点儿激动,唐菲在愿意相信他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泛起一丝酸涩的醋意。那几乎是任何一个女人在听到她面前的男人表达对另外的女人一种强烈情感时的本能反应,哪怕那个女人正是你的好友,哪怕你正是为了这好友来与这男人交涉。那醋意一般不会结出恶果,它只让女人产生瞬间的不自在:当他表白对别的女人的真爱时,就好像你在无意间遭到了他轻微的贬损。唐菲一定会把方兢的话原封转达给尹小跳的,尽管她对原封转达方兢这样的话已经有了隐隐的不情愿。

    不情愿,这种心绪的突然滋生连唐菲自己都觉得吃惊。

    可曾有男人对唐菲产生过这样的爱吗?和唐菲相比尹小跳其实就算得上奢侈厂,尽管她整天坐在办公室,低着头把眼泪掉在抽屉里。

    那么,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结婚了?她问方兢。

    我想应该是。方兢说,接着又补充一句:也许我们都老得不能再老时最终会走到一起,要是她还要我。

    听上去这很像是废话。唐菲说。

    是废话。方兢说。

    唐菲从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方兢也开始抽他的烟斗。

    抽烟使他们稍显放松,尤其唐菲,她简直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来劝方兢“回心转意”负责任地和尹小跳把结婚的事进行下去的,她也的确一直在谴责他质问他。但当方兢告诉她,和尹小跳结婚是不可能的时候,为什么她会心头一松呢。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心头一松除了真的为尹小跳庆幸,还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属于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

    她感觉方兢正在观察她,也可能是观察她抽烟——80年代中期城市女性抽烟其实已不稀奇。她说您是不是在看我的烟啊,很一般的烟,我们福安本地的“桥”牌。他说不是,我是在观察你的嘴,费雯丽式的嘴角,你自己没发现吗?她撇撇嘴说我没发现。您是不是有观察别人嘴的习惯啊。他说我近来好像是在做一点关于嘴的研究。

    是出于职业习惯吧?她说。导演挑演员时,身材、五官嘴当然也不例外。

    他说并非只是挑演员意义上的研究。他说当然,嘴对于一个演员的脸也是至关重要的,有时候它的重要性超过眼睛。不然当我们痛斥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说:“瞧他那副嘴脸!”嘴——脸,嘴直接与脸相联。

    方兢的“嘴脸”终于使唐菲禁不住轻轻一笑,她眯着眼睛看着方兢说,不过你们文化人不是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方兢说,眼睛要是心灵的窗户,嘴就应该是心灵的通道,是通道。如果没有嘴的诉说,我们彼此又怎么能到达相互的心灵呢‘!

    唐菲说,您是说嘴能计我们到达相互的心灵,嘴是心灵的通道?我倒觉得嘴更是心灵的屏障,要不然人们为什么总说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呢——不瞒您说,我自己就经常口是心非,从嘴到心的通道多半是不畅通的,嘴是胃的通道还差不多。您看看我们周围大多数人的嘴都在干什么?

    都在干什么呢?方兢问。

    唐菲说我看大多数人的嘴除了吃饭就是撒谎。

    可是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方兢说,嘴还应该有示爱的功能。但是我做过一个也许是片面的调查,在中国,几乎半数以上的中年老年夫妻在做ài时是不动嘴的,他们从不互相亲吻,他们只打开生殖器,却把通向心灵的嘴关闭起来。这根本不是东方民族的矜持,也许是相互的厌恶所造成,现代人的嘴不断退化就是厌恶太多,爱太少所致。我们的祖先相互示爱时比今人要真挚、大气、美好得多,你只要看看先秦、汉代的那些绝妙的石雕你就明白了。

    您大概开始对牛弹琴了,唐菲说,我就是那个听琴的牛,我对嘴可没有这么深奥的研究。

    你不是听琴的牛,方兢说,你是一个长着美好的嘴唇的人,只是你的右嘴角有时候会那么神经质地抽动一下,你一定是无意识的,不过你应该有意识地克服一下,请原谅我对一副这么美好的嘴唇提出了这么直接的小意见。

    唐菲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这被她自己真心爱恋的嘴唇,她却从来不知道它们存在着方兢刚才指出的那个小缺点。她想他的观察是精细的,他对嘴所发表的议论却谈不上深奥。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做展开,是因为她对她的嘴已经有点儿无所适从。她这张从不亲吻别人,也没被别人亲吻过的嘴,饱满而又空洞,湿润而又干枯,丰饶而又荒芜。那就像是属于她个人的最后一块小小的无奈的领地,最后一方小小的无奈的净土。方兢差一点儿让她对她的嘴无所把握,她差一点儿就对他说出她的嘴的隐秘的哀伤。并不是他对嘴的议论打动了她,而是他那种成熟男人的优雅谈吐本身迷惑着她。她的周围不曾出现这样的男人,用如此别致的形容奉承她。她一直记着他对她讲的费雯丽式的嘴角,男人即使再别有用心,女人也不会面对这样的奉承勃然变脸。但她还是闭了嘴,她也不打算口是心非。谁也不能——即使名人也不能引她去碰这个话题,就像没有人能去碰触她的嘴。

    啊,口是心非。谁又能知道当方兢对唐菲讲述嘴的功能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嘴本是人身体上真正的无底洞啊。方兢对嘴的研究恐怕也仅能至此了。

    唐菲闭嘴沉默,方兢立刻意识到应该调转话题。他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公园外边走,他要请唐菲去吃“大三元”

    80年代中期北京的餐馆远没有90年代以后那么丰富。

    火爆。多姿多彩“大三元”这家粤菜老字号就还保持着那么点儿鹤立鸡群的意思。他们没有在吃饭上花太多时间,似乎是唐菲在掌握着这晚饭的节奏,她说过,当晚她要乘火车回福安。

    席间方兢只对唐菲的咀嚼做了一点儿小挑剔,他提醒她说,她好像没有学会闭嘴咀嚼。这是一个尖锐的但又必要的挑剔,只是有点儿缺乏世故。还有比一个男人公开挑剔一个女人的咀嚼方式更伤女人虚荣心的事吗?幸而唐菲在这方面没有虚荣心,因为她从来就不知道不闭嘴咀嚼怎么就伤了大雅,她甚至都没有听明白方兢的话。她仍然上下嘴唇乱动着嚼着铁板牛柳说:“您是说我吃饭吧嗒嘴?”

    不不,你不吧嗒嘴,方兢说,不知怎么的对她心生怜悯。大多数中国人的确是不会闭嘴咀嚼的,那又如何!他不再纠正她的咀嚼方式,只说,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有一个习惯,当我面对一件美好的东西或人时,我希望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您是说闭着嘴嚼东西才美好?唐菲问。

    不是美好,可能是比较文明。方兢说。

    唐菲闭着嘴试嚼,有点儿别扭,好像嚼的东西也没了味道。她再观察方兢,她发现原来他和自己的咀嚼的确不同。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互相看看,笑了。

    饭后,他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只深蓝色首饰盒交给唐菲,说这是他在巴黎买的一枚红宝石戒指,他请唐菲把戒指转给尹小跳。

    他打开盒子取出戒指,要唐非试戴一下,他说我估计小跳戴6号可能合适,我选的是6号的。唐菲把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试了试,有点儿紧。那么,小跳戴就是正好了,她暗想,尹小跳的手指比她略细一点儿。她退下戒指,小心地放回首饰盒收好。

    我怎么对小跳说呢?唐菲问。

    算是一个纪念吧。方兢说。

    出了“大三元”天黑透了。他们往无轨电车站走。走着,方兢忽然停住,站在便道上说,唐菲,我们可不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告别?

    什么方式?唐菲问。

    我想我会同意你吻我一下。方兢说。

    您说什么?唐菲假装听不明白。

    方兢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唐菲的右嘴角在这时一定又下意识地抽动厂一下,她的嘴唇也许还感觉到瞬间的肿胀,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过辛辣的食物。如果说从见面到晚饭,方兢给她的印象已经不像未曾谋面时那么坏,在景山公园时他的谈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过一阵陌生的却算不得体面的忽闪,还有刚才的“闭嘴咀嚼”甚至让她体会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情,那么,此时此刻方兢提出的这个方式,又叫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提出的这个方式是多么优越多么虚伪多么自以为是。事后她曾假设,假设他不说“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问:“我能吻你一下吗?”那她会有什么表示呢?她暗想也许她就会破例让他亲的,没准儿她会破这个例,她不是圣人。和方兢这样的人见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许就一次。她会先在心里乞求尹小跳的原谅。

    但方兢不是这么说的。

    微凉的晚风把唐菲的头脑吹得愈加清醒,她忽然一扫整个儿下午在方兢面前那挥之不去的紧张和自卑,她觉得她并不比眼前这个名人低下多少。她站在他的对面,抱住胳膊肘,说,您是说要赏我亲您一下,赏我站在大街上亲亲您。

    方兢凝视着唐菲的嘴说我已经同意了。

    可是我还没同意呀。唐菲说,您以为是个女的就巴望着去亲您的嘴呀,您要是打算占了便宜还得叫我感恩您可看错了人。嘴不是心灵的通道吗,现在这就是我这张嘴最想说的心里的话:做梦吧您!说完她就快步跑过马路,把方兢一个人扔在对面的树影里。

    她坐在灯光昏暗、烟气腾腾的火车上,暗自庆幸方兢刚才那个告别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漂亮地拒绝他的机会,一个“脸儿”了他的机会,这可是他自找,她还有点儿后怕: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她恐怕就要对不起尹小跳了,她算什么人呀她!她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她的脸被车厢内的灯光反衬在窗玻璃上,眼窝儿深陷,脸色显得格外青黄。她忽然有点儿想哭。

    29

    一个装束体面、步态优雅的女子穿过福安市中心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刚吃过午饭,是一个在她们出版社出了书的作家请客。她吃过饭,在饭店门口和各位告别,然后就仪容平和地行走在商业街上。来往行人看不出这名从容行走的女子有什么异样,实际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齿战斗。午饭时有一绺咸驴肉塞进了她的牙缝儿,她以手遮挡着嘴,用牙签儿剔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剔出来。有句俗话叫做“眼里容不得沙子”其实嘴里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残渣、肉的纤维,嘴里都容不得。牙缝儿里的异物使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却一直假装着不动声色。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她只能这样。她牢牢闭着嘴,浑身使着暗劲儿让舌头一阵阵地猛舔那塞着肉丝儿的牙缝儿。舌头已经够着了那肉丝儿,却无力将它从坚实的牙缝儿里揪出来,因为舌头上没长手指头,舌头的功能只能是舔。

    她一边让舌头舔着肉丝儿一边有点儿恼火,她想这肯定是头老驴,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粗的肉丝儿,而她为什么非得吃那口驴肉不可呢。驴肉是福安的特产,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半数以上的福安人都爱吃驴肉。她也爱吃,只是不爱说那个“驴”宇。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不爱说的字、词的,也并非一定得有什么原因。像她就不爱说“驴”总觉得是在骂人,不伦不类的。现在她就正被“驴”困扰着。后来她终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看看前后左右无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张开嘴,把手伸进嘴里,她的手指触到了那一直跟她捣乱的肉丝儿,她歪着头,丑陋地咧着大嘴,终于把肉丝儿揪了出来,那一刻她有一种过瘾感。由于张嘴的时间太长,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颌骨也有点儿酸疼。她用面巾纸擦去哈喇子,为了活动活动下颌骨她还很响地吧嗒了两下嘴。她终于以这不便当众表现的行为消除了口中的“异己”她这时的样子也真说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胡同儿里仍然空无一人,便更显出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蒸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地原谅拼命地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她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许多许多年前扬着两只小手扑进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终是尹小跳心中最亲密的影子,最亲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来,挥之不去。这个两岁的小美人儿把尹小跳变得鬼鬼祟祟,永远好似人穷志短。人穷志短,背负着一身的还不清的债。她对尹小荃充满惊惧,尹小荃让她终生丧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对尹小荃又充满感激。是这个死去的孩子恐喻着她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个死的孩子,能养育她的活的品格。她这品格是无人能够说出不好的,那应该是人类的文明所向。当她的品格得到人们的赞扬时她也发生过小小的陶醉,她差点儿以为她生来如此她的善根厚实,其实那又是多么大的荒谬啊。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并怀着恶意揣测一些如她这般优秀的人——或说被称为优秀的人,她揣测很多这样的人,她蛮横地认定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比常人更见不得天日。他们的可贵不在于生来就优秀,而在于他们愿意付出终生的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

    有一次陈在对她讲起早年他在工厂时的一个工友,这工友从小丧父家境贫寒,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妹妹。可这人却特别乐于助人,在厂里义务替人修手表,修半导体,修自行车,外带自己搭钱配零件。日久天长,这工友成了厂里人遇到要帮忙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他在医院充当过陪床的家属,也在深夜到火车站替同事接过人。后来他出了事,他把单身宿舍里他的同屋给掐死了。他掐死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在偷同屋抽屉里的60斤粮票时被同屋发现了。

    那正是中国的票证时代,几乎所有商品都需凭票购买。粮食是珍贵的,粮票就仿佛比粮食更珍贵。那时他们二十岁不到,正是长身体的时光,饥饿感几乎是他们共同的感受。同屋的60斤粮票是父母攒下来留给他的,周末回家时他刚带来。这样,当这工友在偷同屋粮票时正好被同屋碰上。陈在说那个同屋一定非常震惊,他震惊的不是有人偷他的粮票,他是震惊这偷窃者竟会是一个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个出了名的好人,一个对他人有求必应,做尽善事的人。因此他震惊,他这震惊也一定让那个正在行窃的好人无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须亲手消灭这震惊。他掐死了同屋。案发之后全厂的人都蒙了,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工友是杀人犯。当他们得知这工友交待的杀人原因时就更蒙了,原来他竟会偷东西,一个整大帮助别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陈在说很快这工友就被判了死刑。执行枪决那天厂里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那时的中国,死刑犯在被枪决之前还要游街示众,那时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众的权利。那工友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卡车上,卡车绕城一周,让所有过往行人参观。陈在说那天他也看见了卡车上的那个杀人犯,他说那人并没有害怕的意思,眼神里反而有几分仇恨。那一瞬间陈在觉出了他的不可理喻,没有人能知道卡车上这个人仇恨的是人类还是自己。在从前,在更早的从前他做过什么他怎么了?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以后也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陈在讲这番话时尹小跳感到既亲切又不自在,特别当他说到杀人犯时她就有一种心凉肉跳的感觉。杀人犯,她于百遍地想着,觉得自己和那被枪决了的工友实在有某些相似之处。然后她又拼命为自己开脱;他杀人是因为被杀的人看见了他的不光彩;而她“杀人”是为了替她的家庭消灭不光彩。那不光彩是这个家庭里的大人造下的,本应由大人们去亲手消灭,但这角色却由她担当了,当尹小荃扬着两只小手扑向污水井时,尹小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就是阻挠的力量那就是杀人的力量。方兢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

    也许她的心早就在盼望着被惩罚了,就让方兢对她不忠吧,就计方兢对她不负责任吧,就让方兢随心所欲地对她讲述他的艳史吧,她似乎怀着受虐的心理迎接这一切承受这一切,铡刀也可以上了,她恨不得被铡刀铡卜那么一二下。所以当她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最轻松了,她得到了报应,这企盼已久的报应!

    无缘无故的善良和宽容是不存在的,是大方夜谭,只有怀着赎罪的心理才能对人类和自己产生超常的忍耐。当方兢弃她而去的时候,她呆坐在办公室把眼泪掉在抽屉里,她悲痛欲绝的时候却也轻松得要命。她却不敢承认她的轻松,或者还不自知她的轻松,那是秘密中的秘密,心灵中的心灵。

    她一定要悲痛,悲痛首当其冲地在前,因为悲痛应该是那时候她的最合理的表现。

    她的人生的又一个小转折就从这场恋爱的结束而开始了。唐菲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就和她通了电话。是个星期日,她约唐菲到家里来。那时尹小跳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仍然住在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唐菲来了,两人又觉得家里说话不方便,就从家里出来,有宿舍楼前的小花园里散步。

    已是初冬天气,园子里树上该落的叶子都落了,却不显破败,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

    唐菲说,其实我看他还是挺爱你的(她突然之间决定不把方兢讲给她的如何爱尹小跳的话原封告诉尹小跳)。

    尹小跳盯着唐菲的眼睛说,其实,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唐菲避开尹小跳的眼光说,那你为什么还希望我去劝他呢?

    尹小跳说不是我希望你去,是你愿意去。

    唐菲说就算是我愿意去吧,我愿意为你去。

    尹小跳说一点也不为你自己?

    唐菲说你这话要是再说下去可就难听了。

    尹小跳口吻异常平静地说,唐菲你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你猜为什么。

    唐菲说为什么。

    尹小跳说,因为我知道我已经从这件事当中解脱出来了。就刚才,当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突然间一切都成了过去。你还记得你去北京之前我那副倒霉样儿吗,那时候我还不行,心还是昏天黑地的心,却在你面前硬绷着,仿佛受得住一切的样子。现在我想告诉你我真的解脱了,就刚才,一下子一切都成了过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仿佛有一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界线“刷”地横在了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中间,清清楚楚,边缘分明,连一点点藕断丝连的过渡都没有。我从昏天黑地的精神状态里跨了过来飞了过来,飞过了那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线,我的心踏实了平静了——真的我不骗你。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是沉着的,有力量的。

    所以,尹小跳说,方兢做了什么和想做什么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明白吧唐菲。

    唐菲说你一点儿也不恨他?

    尹小跳说要命的就在这儿,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恨他,爱又从何而来呢’!弄得我不得不对我的爱产生怀疑。要是我一点儿都不恨他,只能说明我从来就没爱过他,这是很可怕的。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尹小跳自问自答似地说着,她似乎在向唐菲袒露心迹,她却永远也不能告诉她,她的平静和解脱可能正来自于方兢的折磨。她理当被折磨的,被残忍地、淋漓尽致地人折磨一次,从此她已不欠谁的什么。这时唐菲递给尹小跳方兢要她转交的那枚戒指,她说方兢猜你戴6号,她想也是。尹小跳打开盒子拿出戒指,并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里把玩了片刻,说戒指这玩艺儿,有时候像个句号,有时候像个无底洞,照我看还是句号的好。说完她高高地一扬于,将戒指朝脑后扔去。

    唐菲下意识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干什么哪你!那是白金和红宝石,肯定花了他不少法郎。

    尹小跳扭头看着那戒指的去向说,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红宝石。不过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说话之间她们的眼光都没有离开那枚飞向空中的戒指,它就像一滴夺目的鲜血溅上蓝大,然后一个颤抖又落在了树上。

    戒指在树上。

    她们清楚地看见了它的飞腾和下降,它下降着,向一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滑去,最后忽忽悠悠地钻进了这树上的一根树枝。这树从此便是一棵戴着戒指的树了,一棵戴着戒指的树它不是女人又是谁呢,戒指理所应当戴在树上。我们也许谁都没有仔细观察过花园里和街边上的树,树的清高和树的憨厚遮蔽了树的许多秘密。树啊高高地沉静地扬着手,承载着与它格格不人的白金和宝石。树上有多少枚戒指我们从来一也不知道,也许树本身就是手,大地若是女人,山冈上和平“原上的树就是女人的手臂。就让戒指在树上吧,比它和人皮人肉的摩擦要有意思得多。

    她们都看见了那戒指钻进了法国梧桐的树枝,对地卜的人来说那可能只是一个巧劲儿,俗话说的一个”寸劲儿“;对空中的戒指来说那却像是一个邀请,当它孤独地无所适从地在空中盘旋时是树邀请了它。

    戒指在树上。

    她们望着那根闪着微小光芒的树枝,唐菲仍然紧紧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尹小跳说我说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唐菲说我就便宜,你知道吗我就便宜,有人出钱我就给他我不是没给过。所以我很可惜那个戒指,树上的那个红宝石戒指。

    但是你不会爬到树上把它捋下来的。尹小跳说。

    要是让别人摘去可就不划算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俗气。唐菲说。

    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发现的,尹小跳说,如今的人们没有谁会久久地注视一棵树。

    我会。唐菲说,我缺钱花的时候准会来到这棵树下。

    30

    法国梧桐树似乎特别适合在福安这座城市生长,这里的水土没有给它过多的偏爱,但它的根只要扎进去,便会不让人惦记地,轰轰烈烈地,没心没肺地成长。当年外省建筑设计院花园里那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树,那树枝上戴着戒指的小树转瞬之间就长大了,大巴掌一般的叶片覆盖了那枚戒指,那戒指一定还在树上。

    唐菲有几次当真走到了这棵树下,一个人。她有点儿财迷地想,她不会爬到树上捋下那戒指的,不过要是恰巧那树枝断了戒指掉在地上,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捡起来。那阵子她有点儿操心这棵树,是因为有一小块名叫宝石的物质凝结在树上。这么想着她又觉得有点儿奇特,因为她竟没有把树算作物质,即使是生长在城市里的树,列队在人行便道上的树,那有形有状的风吹作响的树,她也从不认为它们是一种物质。物质是在树的掩映和陪衬下的那些建筑,还有电线杆、车辆、霓虹灯、不锈钢垃圾箱,惟有树不是物质。她认可建筑是物质,因为世上所有的建筑都渗透着人的意志,都凸现着人手塑造的痕迹它们生就一副不甘寂寞的样子,与人纠缠得太紧。树却是自然的独立的,和土地沉着地契合,呼吸着阳光有情有意地生长。树是真正难以靠近的一种精神,它悲们人类,却不纠缠人类,树是思想,是人类无力窥透的思想。

    唐菲有点儿无奈地望着眼前的法国梧桐树对自己说你就放弃了这枚戒指吧,你是揭不开锅呢还是急着变卖家当还债呢。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那个为了调换好工种、手捧宝石花男表想要贿赂铸造机械厂副厂长的学徒工。

    当年戚师傅帮助唐菲实现了她的梦想:进人国营大厂当一名工人,但她所从事的工种却不能让她满意。最初她以为她会满意的,像她这样的人能当上工人已经很不容易。但是翻砂车间的脏和累又是她想象不到的,她本能地珍爱她的脸、手和她的皮肤。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这三样东西是她惟一的资本,颠来倒去她也逃不脱自己对它们的利用。她必须保存这点儿可怜的实力,所以她格外地怕脏怕累。所以她就又去找戚师傅。

    她约了几次戚师傅晚饭后在护城河边见面,几次都被戚师傅拒绝。他是在躲她,他想用这躲避来慢慢淡化那个傍晚发生在河坡上的事。他始终没有一些男人在占有了有求于他们的女人之后那种偷偷的自得和进一步的得寸进尺,他为那晚发生的事感到罪过。有一次他很严肃地对唐菲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要努力工作,你长大成人还得过日于呐。唐菲似听非听,也许她意识不到男人还有如戚师傅这般正派的,她一味地想着,这是威师傅不打算帮她了。她反倒越发来劲儿了,跑到厂政工科去找戚师傅。

    也是一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上夜班的唐菲在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之后,特意洗了个头,然后就那么湿着头发来到政工科。潮湿的头发使她有理由不把小辫子编结起来,而披散着头发在那个枯燥的时代使唐菲焕发出一种出格的妩媚,让人产生暖昧的无尽的想象。她披着湿头发进了政工科,戚师傅不在,屋内只有一个人,唐菲认识他,他是副厂长俞大声,厂里开大会时,有时候他给工人们讲话。

    俞大声不认识唐菲,在一个上千人的工严一里,厂长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工人。但是唐菲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上去她像个工人,她肯定是个工人。她穿着本厂的工作服,立领小帆布的,干干净净的蓝。他注意她不是因为她穿着工作服,也许是因为在上班时间一个女工怎么能披散着头发跑到办公室来。他并且留意了一下她的头发,齐肓的发梢还滴着水,水滴润湿了肩膀,她就像扛着两块小肩章。他像个主人一样问她说你找谁。

    她似有意似无意地甩甩头发,一股淡淡的柠檬香味儿飘过来。她说,我,我想找您俞厂长,这是您的办公室吧?

    也许当她推门进屋看见俞大声时,她已经在瞬间就决定这么说了,她有一种在瞬间快速权衡和判断的本领,世间所谓的机遇一般来说都是留给有这种本领的人的。她假装推门走进的就是俞厂长办公室,她自我介绍说我是翻砂车间的工人,有个情况向您反映。

    俞大声说这不是我的办公室,我也是至回这儿来找人的。

    你,有事为什么不找车间主任?

    唐菲对答如流地说因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厂、全福安市,我觉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这是一种奉承,俞大声听得出来。他只是没有料到一个陌生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女工会这么没有由头地、露骨地奉承他。和厂里大部分他看惯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们显得有文化。她还用了一个厂里工人很少使用的词儿:信任。这是个好词儿,尽管总是带着那么点儿个别亲近的意思。能被人信任毕竟让人愉快,俞大声对唐菲说,那么你跟我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我可以听听你的反映。

    他们来到俞大声的办公室,俞大声走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俞大声说你有什么情况说说吧。

    唐菲清清嗓子说是这样对了,我忘了告诉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您每次开会给我们讲话的时候我都听得特别认真,因为您说的是北京话,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乡。

    我是北京人。俞大声说,你刚才说你叫唐菲,是姓唐?

    对,姓唐。唐非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姓。

    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你要反映的情况。俞大声有条理地把谈话引上了正题。

    唐非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是我自己的情况,我想调换一下工种,我在翻砂车间脏和累这您肯定知道,工人阶级不应该怕脏和累,可是我皮肤过敏,我一进那个车间就皮肤过敏。

    俞人卢注视前眼前这个皮肤光滑,脸色止常的女工说,你的情况我听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随便调工种。全厂这么多工人,给你调了别人怎么办呢。

    唐非说您大概个相信我皮肤过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凑近俞大声卷起了一只袖子。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见的小臂上,确有两处一分钱人小的略显红肿的溃疡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致;。她去厂医务所看这几处溃疡时,厂医已经告诉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对阿司匹林过敏。现在她愿意拿胳膊上这几块小溃疡给翻砂车间栽赃陷害,胳膊烂成这样难道还不该调出翻砂车间吗,翻砂车间说不定会让她的胳膊烂掉。她仗着胳膊上的小溃疡为她壮胆,离俞大声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经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时她微微弯下腰,把她那条委屈的胳膊放在了俞大声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潮湿的头发就挑衅似的扫过俞大声的耳朵。有那么三五秒钟的静止吧,她感觉自己和俞厂长的眼睛都盯着桌上她那条胳膊。她感觉俞厂长并没有要避开她的意思,这时候她就胆大了,她想她可以顺势坐在俞厂长的腿上,假装踉跄那么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她开始实施她的小计谋,她顺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来。用”拎“来形容他对她的动作是比较贴切的,虽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种被拎的感觉,因为被人”拎“起来,是狼狈的不体面的。她没能记住她被他拎起来的全过程,总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来,他一手轻推着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门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办公桌后面坐下。

    你还是个孩子。他一板一眼地对她说。

    她羞得说不出话来,很久很久她没有体会过害羞的感觉了,俞厂长让她重温了害羞,骨子里却仍然有种隐隐的不甘心。可是,她分明没有再坐下去的勇气了。

    回到宿舍,一种强烈的失败感凝在心头,‘你还是个孩子”俞厂长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她脑瓜里盘旋。他有四十多岁吧,是可以作她父亲的年龄,他当然能说“你还是个孩子”其实这不是斥责也不是羞辱,倒更像是一种婉转的规劝。但是当年的唐菲是听不透这层意思的,她觉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她是她自己的家长,她是她自己的妈,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你还是个孩子”这话不难听,就是太轻飘了,张嘴就来的话,早就打动不了唐菲的心。俞厂长可以让她感到害羞,但压抑不了她离开翻砂车间的念头。他不吃她这一套,可她实在不想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直接和厂长说话的机会。遗憾的是他不吃她这一套,那么她又上哪儿去找别的套数呢。

    她想到了那块宝石花男表,从前舞蹈演员留给她的“纪念”她一直把它当做在最必要时应急的财产收藏着,现在她想到这块手表。她左思有想,问了自己无数遍:现在是最必要的时候吗?是的,她又无数遍地回答着。只有尽早离开翻砂车间才能保住她的容颜她的姿色和她的青春,她爱它们。她大爱她的容颜了,因此她必须献上她的手表。她真还是个孩子:她以为的巨大财产,所有的人必定也都这样以为。她找出手表,用手绢仔细擦拭一遍,上满了弦,然后就揣着悄悄作响的表又一次走进俞大声办公室,她要把这块宝贵的手表献给俞厂长,让他开恩调她离开翻砂车间。

    她第一次推开门时,屋内有几个人正和俞大声说话,她就关上门出来,在外边闲蹲了一会儿。再去,办公室里只有俞大声一人。她进了门,坐也不坐,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掏出手表放在桌上。

    俞大声说这是谁的手表。

    唐菲说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俞大声说你说什么?

    唐菲说是您的,是我送给您的。您没看见这是块男表吗,我是女的,戴着不合适。

    俞大声说是谁教给你这么做的?

    唐菲说没谁。

    俞大声说什么叫“没谁”?

    唐菲说就是谁也没有。没谁。

    俞大声拿起手表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他站起来,背对着唐菲说,现在请你拿着这块手表离开我的办公室。

    原来她的这一套他也不吃啊。

    这不免叫她气愤,而且顿生疑心。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绝她的一切,肯定是听见过厂里对她的传闻,她在中学里的那些事,早就随着她的到来传遍全厂了。她还在无意中听见过两个工人打赌:张三对李四说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车间那个唐菲干了,我给你买盒烟。李四说她呀,我都干了多少回了招手就来他们恣意拿她打着无聊的赌,她是他们的口头泄欲的工具。她断定俞厂长耳闻过有关她的“事儿”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毕竟他和戚师傅不同,他是一厂之副厂长。这么想着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调离翻砂车间的美梦已经破灭,它破灭得是那么没趣,她接受着这破灭,还得接受着一个正派男人给她的难堪。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对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只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对应大正派,仿佛双方才能打个平手,她才不至于失败得那么落花流水。她冷着脸冲俞厂长的背影儿说,您让我把表拿走是想让我佩服您吧?哼,其实我看您是个胆小鬼。您的胆儿也就针鼻儿那么大点儿。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这么好看的人您是怕我这样的人脏了您的身子坏了您的名声。其实您错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觉我绝对不会出去嚷嚷,我呀

    俞大声转过身来打断了唐菲,他走到门口“哗”地打开门,指着桌上说,我再说一遍,拿着你的表,从这间办公室出去!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场。但是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却通知她,她被调到厂办公室去学打字,去当打字员。

    她分明知道是谁帮了她。她惊喜着又莫名其妙着,却再也不能走进他的办公室,她不敢对他表达谢意。

    31

    唐菲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不结婚的好。可她还是结了婚,她经不住小崔死乞白赖的恳求。

    小崔是翻砂车间的工人,唐菲心里明白,和众多对她感兴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欢她的,小崔人很蔫儿,脾气却“轴”一双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不听劝的,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样子。唐菲调到厂办公室当打字员之后,车间里对她的议论更多了,小崔为此和几个工人动过刀子。后来,他就举着刀子找到唐菲,对她说,我要娶你!

    唐菲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话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小崔说我不管你有过什么事,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唐菲说你千万不要脑瓜子一热,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规矩女人。你找我,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啊。小崔说,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里的人。唐菲听了这话鼻子有些发酸,她说你先把这些话收回去,过几天你想清楚了咱们再说。小崔“嗖”地一声挥刀割破食指,手指头嗒嗒嗒地滴着血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我发誓我要娶的就是你。咱们结婚吧,结了婚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唐菲想起戚师傅就这么劝过她。人生在世,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谁又能说好好过日子不是大多数人的最高向往呢。唐菲感动了,唐菲何尝不想跟上一个疼自己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他们就结了婚。

    他们的结婚,却莫名地让厂里很多男人感到不满,似乎就为了一个本来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间让小崔-人占了去。

    又似乎他胆敢娶一个谁也不屑于娶的女人,他的胆量把他们比照得格外没趣。他们格外恼恨小崔,仿佛小崔是全体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体。有几个二流子样儿的工人变得特别爱找小崔的茬儿,他们公开地污辱他,也陷害着唐菲。他们肆无忌惮地说,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时候,你猜我去哪儿啦?我就在你床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还不放我走呐

    小崔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事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单纯。可他又是多么离不开唐菲啊,他已经在她身上体味了千百样的好。他开始酗酒,一个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时候他就把唐菲绑起来打,拿皮带,有时候也用鞋。他一边打一边逼问唐菲说,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唐菲躲着皮速写带说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没十。小崔扁着嗓音说除了我谁都知道除了我谁都知道!唐菲说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小崔十分痛苦地说你你和俞厂长俞大声。他把俞大声三个宇说得很艰难,艰难着,又有一种终于说出口来的痛快。压抑和猜疑了许久的心思终于得见无日了,他变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实的所有底细。他凑近唐菲的耳朵,一边拧着她胳膊上的肉一边说告诉我他在哪儿操的你怎么操的告诉我!唐非疼得流着泪说他没有,他怎么也没怎么我真的我不骗你。小崔更下死劲地拧着唐菲的肉说在他的办公室吧肯定在他办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假若说实话就得让她疼成这样,那她为什么非要说实话不可呢!她于是对小崔说,她的确勾引了俞厂长俞大声,事情就发生在他的办公室,她让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溃疡,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小崔就在唐菲的“坦白”声中开始给她松绑,她的“坦白”使他不再打她拧她,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要操她的欲望。他拽住她一条胳膊,一边拉她往床边走一边脱自己的裤子,一边急不可待地问她后来呢后来呢。她被他扒光了衣服,赤裸着自己继续胡说八道,她说俞厂长就把她搂在怀里摸她,后来就把她按倒在办公桌上小崔已经开始在唐菲身上激烈地动作起来,他仍然不罢休地追问着俞大声采用的方式和行事的时间。他是如此渴望听到唐菲的“细说”这“细说”仿佛让他格外亢奋格外过瘾,还让他意外地体验了角色转换的新奇,此时此刻身子下边他进入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个放荡的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而他也不是她的丈夫,他小崔就是俞厂长俞大声,俞大声能做的他都能做。他做着,伴随着唐菲的“细说”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刺激和大快意。他弄不清他这是在讨伐俞厂长还是在和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偷情,他只是需要这样,非常需要这样。这时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词中领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样和赤裸裸的性欲。好,她想。好死了!她觉得。她真正的性的快乐就是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景况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发了出来,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后又领受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这是唐菲从来也不知道的好,她宁愿用一千次毒打换取一次男人给她的这种要死要活的好。

    这便成了他们同床之前的序幕:唐菲必须给小崔讲述她和别的男人的性事。她从中学,从白鞋队长、舞蹈演员一直说到进工厂。更多的时候她是瞎编,她瞎编的事情的发生地点也由远及近,最后她编到了家中的床上。她对小崔说她经常趁小崔醉得不省人事时把男人领进家来,那些男人啊就在醉倒的小崔身边干她她说小崔你觉得怎么样啊唐菲太招人了是不是啊。小崔眼里冒着火,一跃就上了她的身,就像在与那些男人一比高低,就像被他快要弄烂的这个女人身边此时也正睡着一个窝窝囊囊的醉不醒的丈夫,这丈夫决不是他小崔,他小崔不是唐菲的丈夫。给唐非作丈夫是大艰难了,小崔走投无路。

    这样的婚姻注定不能长久的,这两个人越是鬼哭狼嚎地好得一塌胡涂,彼此心里就越发明白末日快要到了。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再鬼哭狼嚎不再急风暴雨,他们之间出现了少有的风和日丽,因为小崔终于在外边有了女人。是他的徒弟,一个叫二玲的。

    有了二玲,小崔就不再逼着唐菲讲“故事”了,他已经变成唐菲故事里的那些男主角了,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约会,终于使他那长久紧缩的、闷得要死的心安生了一些,平稳了一些。他不觉得对不起唐菲,只是觉得可以原谅她了。

    离婚是唐菲首先提出来的。那天她给他买了一瓶“一亩泉”两只兔耳朵和一小截驴灌肠,她和他对着脸喝酒。她开门见山地说,二玲是个规矩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小崔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小崔知道唐菲知道了一切,脸“腾”地红了,他说你想怎么样,你也配说我?唐菲说小崔你别着急啊,我是不配说你,我就配告诉你一句话。小崔说什么话?唐菲说咱们离了吧,二玲才是你该娶的人。

    小崔没想到唐菲这么说话,唐菲正好替他说了他难以开口的话。她保全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当初割破食指滴答着血要娶她的完整形象。他有些不好意思,便猛喝一口酒,像是借酒冲刷这心中暗含的不光明。他说唐菲,我本来没这么想,可是唐菲举起酒盅打断他说,人这一辈子,其实是有很多“本来”的,还是不说它吧,咱们喝酒。她干了杯中酒,舔舔下嘴唇,双手轻轻一拍说,我看咱们明天就离吧。

    她说得很平静,小崔听得很清楚,但更加引他注意的是唐菲伸出舌尖舔下嘴唇这个动作。他没有能力形容这个动作带给他的感受,但这个动作是如此地打动他,她伸出那粉红色的舌尖,就伸出小小的那么一点儿,迅速地,几乎是令人察觉不到地舔了一下有点儿颤抖的嘴唇,像一只小猫,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她的背景是一个四壁空空的家。这家中除了必要的被褥什么也没有,钱都让小崔买了酒,连唐菲的工资都是小崔抢着替她领,这样花着就更方便。唐菲从来也没在钱上和小崔吵过嘴,她由着他的性儿花钱,自己付愿穿旧衣服或者干脆工作服整年不离身。小崔望着身穿旧工作服的唐菲,想着她那突然探出,义很快缩回去的粉红的舌尖儿,有一瞬间他几乎动摇了“离”的决心。他回忆起当初他喜欢唐菲就是从喜欢她的嘴开始的,她的嘴角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她的嘴让他头晕。常年的酗酒损伤了他的记忆力,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现在他又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他想起唐菲从来没有让他碰过她的嘴,即使她就是他的老婆。他于是想要亲亲她,当他们决定离婚的时候,婚前那个美丽神秘的唐菲才一点一滴地回到了小崔心里。他想要亲她,但是她横起一条手臂挡住了他的脸。

    别。她说。

    就你这点儿,我到了儿也闹不明白。小崔说。

    唐菲站了起来,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她那柔嫩的脖子,高傲、凛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像从一个通俗的、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突然演化成一个不可理喻的遥远的尤物。她侧着头,目光看着别处说,明天我就搬回单身宿舍去。

    小崔望着遥远的唐菲,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他从来也不认识的女人,这女人决不是他这个量级的男人消受得起的。他害怕这个女人,他要娶的的确应该是二玲。这么想着他就有了些许自惭,又有了几分踏实。自惭而又踏实,踏实而又自惭,小崔就和唐菲离了。

    唐菲又过起了单身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想念少年和青春时代的朋友。当年羡慕她这“工人阶级身份”的尹小跳和孟由由都长大了,她领她们参观这工厂,在她的宿舍给她们买江米条儿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切似都在忽然之间。念了大学的尹小跳和念了旅游中专的孟由由都撺掇过唐菲考大学,她冷笑着对她们说,我?就我?

    时代在前进,唐菲当然也不甘寂寞。尹小跳的一个亲戚在艺术学院当院长,尹小跳就介绍唐菲去艺术学院油画系给学生当模特儿。唐菲一问收人,尹小跳说两个半天6个小时的钱就顶你一个月的工资啊。唐菲兴奋地说那他妈的还不干呀!尹小跳说是裸体的,得脱光衣服。唐菲说我就喜欢裸体,早就该有人画画我这个裸体你说呢!

    那是一个刚刚开放的时代,人们对模特儿一词还有些陌生、警觉,人们把这个词归类还本能地归到不便见人的,说不上高级的那么一种词汇里去。即使在大城市那些最初的,也可叫做新的时代首批出现在艺术院校模特儿台上的女孩子们,也大都是背着家人的。她们的工作带给她们明显高出一般人的收人使她们暗自惊喜,她们是那个时期中国首批买得起裘皮大衣和高级时装的女性,比后来那些因为做生意发了财的女性要早得多。那时她们还不敢把这些衣服穿回家,她们不愿让家长。让男朋友发现她们那让人轻蔑的职业和由此带来的可观收人。她们常常是穿着家常衣服出门,在朋友家换上高级时装再风光着上街,享受着她们这纯洁的却得是偷偷的自得。

    那时外省的唐菲却无所畏惧,因为她就是她自己的家。

    当她裸体着出现在画室模特儿台上时,她知道那些老师和学生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恶意,有赞叹吧,也有压抑着的兴奋。为此她干脆连班也不上了,打字员算什么,厂长一个月才多少钱啊,俞大声厂长——不,俞大声局长,这时俞大声已经调到机械局了,局长的工资又如何,她狂妄地想。她整天请事假请病假,她太忙了,她很“抢手”她在艺术界已经小有名气,除了大专院校,一些画家也愿意花钱雇她把她请到家里去画。年轻的艺术家为她争风吃醋的事时有发生,她处理起这种事是简单而又果断的:谁给她钱多就跟谁走。一个刚从中央美院进修回来的青年画家(甩着一头长发的那种)出了高出别人五倍的钱请她,她当然立刻跟他走。他的家是很宽敞的,他和父母同住,有一间自己的画室。后来唐菲得知,这青年画家的父亲是福安市的一个副市长,这画家为她摆了姿势开始作画,但是只起了一个轮廓就把笔一扔双手抱住了脑袋。

    唐菲说喂,你怎么不画啦。画家说你使我不能安静。唐菲说这很好办。画家说怎么办。唐菲平淡如水地说,和我睡觉呗。画家就睡了唐菲,开始专注地画她,并且似乎还爱上了她。

    他是一个单纯的青年,比唐菲小好几岁呢。唐菲对尹小跳说,当他把头拱到她怀里时,她感觉他就像个婴儿。他告诉唐菲这是他的初次,而唐菲却是不动情的,不动真情才能使她战无不胜。后来画家跟他的副市长父亲闹翻了,因为副市长对唐菲表示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当他在家里见过两次唐菲之后就执意要请她吃饭,他还要求看儿子在画室作画。

    唐菲不喜欢画家的副市长父亲,他那世故的笑声、躲闪的不洁净的眼神儿,以及他那浮泛着油光的脸都叫人生厌。

    她想这种人的吸引力大多来自他的权势吧,他就是权势之下的一个符号。一旦权势消失,他作为个体的人又能剩下什么呢。她这样形容副市长并非证明和老子相比她爱那个儿于,不,她谁也不爱。她对尹小跳说她巴不得这父子俩打起来呢,她就能脱身了,她不愿意跟他们耽误工夫。

    她以为尹小跳是个单纯的旁听者,尹小跳却不那么单纯。这年她大学毕业了,分配到福安市一所中学。她历来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她想去出版社,她预测出本世纪末到下世纪初出版业的前景,很多资料也都显示这将是一个大的产业。她正在为她的去向发愁,愁的是没有过硬的关系能够让她离开中学进入出版社。这时她听唐菲说起了副市长,她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旁听者。她有点儿卑鄙地对唐菲说了自己的愿望,她求唐菲替她去找那个副市长。

    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唐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欠着尹小跳一点儿什么。那亏欠虽已年深日久,却让人无法忘怀,这么多年她们之间互相都无所求,但是尹小跳提出来了,唐菲知道还债的时候到了。她不恨尹小跳,甚至还庆幸尹小跳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她就去找了他。办成了。这在她并非多难,只是有点儿恶心。她尽力不去想副市长那肥腻的肚子贴在她皮肤上带给她的痉挛感。她只是不断地想着尹小跳,我是多么想对你好啊!

    尹小跳用牺牲唐菲的尊严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并如愿以偿地进人儿童出版社。十年之后她是这家出版社的副社长。

    她曾经对尹小帆讲起这件事,她巴望尹小帆能像儿时那样毫不犹豫地站在她一边。她巴望尹小帆说这又有什么这又有什么啊,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尹小跳多么希望有人替她说出这句话。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卖身一次和卖身十次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尹小跳多么希望有人替她说出这样的话。替她说了她就解脱了,她就不再卑鄙了。尹小帆却没说。她只说无耻,你是多么无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