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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汪厅长脸上的笑容便凝结了。
他的独子汪文洁,今年才不过二十一岁,却先后已结了四次婚,四个少奶奶嫁到汪家,都没有活过半年。有的是病死,有的是意外身亡,还有自尽的,没一个得了善终。
早在第二任少奶奶过世后,汪文洁克妻的名声,就在淮城传扬开了,可有些人偏偏抵不过巴结权贵门楣的诱惑,依旧争相把女儿往汪家送的。
直到这第四位少奶奶,过门后好不容易熬了九个月,还以为破了克妻魔咒,谁知刚过完生日,就在卧室里悬了梁,吐着舌头的狰狞照片被小报记者搞到,登在淮城日报上头,淮城人吓坏了,终于信了邪,没人再把女儿往汪家送。
汪厅长身为司法厅长,无论背后多么肮脏,表面上还是推崇改革进步,放言家中男子都要学习西方文明,实行一夫一妻制,绝不娶姨太太,所以汪文洁便只得继续当着寡夫。
汪厅长嘴上新派,私底下却一样重视传宗接代,赵寅成才说完,他就重重叹了口气。
“那几个短命鬼,连个蛋都没生就闭眼了,倒给文洁留了个坏名声,如今淮城,门当户对的,哪一家肯把女儿嫁过来?门第低了,又有辱我汪家的脸面,赵爷说要保媒,却不知女方家里是什么背景?”
赵寅成心中冷笑,这个姓汪的倒也很不要脸,自家这样一本烂账,还挑剔女方门第。
他面上却春风和煦。
“汪厅长放心,你我这把交情,不是好的,小弟怎么有脸开口?若是和雍州华兴社做亲家,也不算太辱没您吧?”
华兴社虽是地方黑帮,但生意做得不小,在华夏各多地都有买卖,汪厅长身在淮城也有所耳闻。
“现在新社会了,不讲究出身,陆正乾那当土匪发家的老匹夫,倒还算个角色,怎么,他家还有待嫁的小姐?模样性情如何?我家文洁,那算是一表人才,又留学过英吉利,如今在文化厅任职,要是姑娘出生不错,相貌却不好,他只怕看不上。”
一看他的脸色,赵寅成就知道这事有几分意思了,遂笑道。
“我说的,正是陆家四爷的独女,闺名云卿,刚满十七岁,长得是柳媚花娇,又聪明又大方,不过……我吹得再天花乱坠,不如您亲眼过目更好!若您方便来雍州一趟,我定做东把人请来,您亲自掌掌眼?”
汪厅长闻言,果然来了兴致。
如此,当汪厅长到了雍州,便欣然接受了赵寅成的邀请。彼此见礼后,得知陆云卿已在正隆祠,便迫不及待道。
“听说陆小姐已经到了,赵老弟还不请过来?”
“没问题,不过……”
赵寅成目中闪过一丝阴毒,仔细看去,又俱是笑意,他附在汪厅长耳边道。
“这件事目前还只是我们一厢情愿,陆云卿并不知情,我把人请过来,厅长先相看相看,但可别说漏了嘴,吓到人家小姐。”
汪厅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是自然”,赵寅成就起身离席,朝正隆祠西北角的包厢走去。
为了避免溪草和赵寅成碰面产生不愉快,梅凤官单独将溪草安排在单独的包厢里,预备一会唱完戏,带她去晚香楼吃本帮菜。
赵寅成出现在包厢里的时候,溪草正全神贯注望着台上水袖翻飞的梅凤官,她柔胰托腮,唇勾浅笑,一双眼睛里光芒点点,俱是柔情。
而台上的梅凤官,美目流盼,一颦一笑,有意无意都往溪草这边抛来。
赵寅成胸中的妒火熊熊燃烧,他忍住想捏住眼前这女人脖颈,立刻将她掐死的冲动,笑着坐在溪草身边的沙发上。
“久违了,陆小姐。虽说贵府近日刚办完白事,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声,恭喜。”
听到这个声音,溪草面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目光变得警惕。
“原来是赵先生,同喜,同喜。”
赵寅成在沙发里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你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来找麻烦的,龙砚秋的事,你利用了我,我也出卖了你,咱们彼此扯平,不算过份吧?”
溪草虽然在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赵先生说得是,我们总是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赵寅成点了一支烟,面目在烟雾缭绕中有点模糊。
“其实我是来道谢的,谢谢你替我杀了严曼青,想必你也知道,我和陆家大房有仇,我的手,却不好伸到陆家内宅,你这一次,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纺织厂的事,咱们俩就一笔勾销。”
溪草睨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猜测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据她所知,赵寅成和陆承宗有仇这一点,倒确实不是撒谎,说到这里,她就不由想起那盆素冠荷鼎。
上次逮到那个送花的车夫,她就派人顺藤摸瓜,寻到了此人描述的那个花圃,可悄悄爬进围墙,却发现花圃早已搬空易主,变成了普通的宅院。
很狡猾的一条狐狸,嗅到风声便溜得不着痕迹。
溪草意有所思地盯着赵寅成,感觉告诉她,这件事,隐隐和此人有关。
赵寅成笑得十分平和,似乎真有握手言和的意思。
“橄榄枝我已经放在这里了,大家都是阿凤的亲近的人,何必剑拔弩张,叫他为难?”
戏台之上,梅凤官虽然在唱戏,但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溪草,这正隆祠一半算是赵寅成的地盘,他总归提防着他对溪草不利。
所以看到赵寅成走进包厢,他的神情就凝重起来,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这边,唱完最后一句,便等不及匆匆下台,胡乱卸了妆赶过来,刚巧在门口听到了赵寅成与溪草求和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平心而论,他也不希望对自己而言最亲近的两个人,相互厮杀,不求同仇敌忾,但若能和平相处,就不错了。
“阿凤,你脸上的妆可没卸干净!”
见他进来,赵寅成起身,很自然第用手指往他脸上抹去。
见状,溪草猛地站了起来,好在梅凤官已灵活地避开,愤然地瞪了他一眼。
他不喜欢赵寅成碰他,尤其是在溪草面前,这种厌恶更甚。
赵寅成也没有在意,笑着收回手。
“走,你既散了戏,就和我去见见今晚那位贵客吧!”
梅凤官目露厌恶。
“不见!我已经依你的话,专程给那位汪先生唱了一场,怎么还得寸进尺起来!”
赵寅成苦笑哀求。
“不是你想的那样,若他敢动那种歪脑筋,我定然第一个毙了他,怎么还会让你前去应酬?这位汪先生,是个纯正的戏迷,就想和你谈谈戏而已,我已经夸下海口,你若不过去,我在人家面前,可一点脸面都没有了。”
梅凤官沉默,赵寅成对于他的保护,犹如老母鸡护犊,这一点,梅凤官并不怀疑。
而且赵寅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要在这个世道立足,你给我面子,我给你方便,交际应酬是避免不了的。
他于是温柔地看了溪草一眼。
“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刚才赵寅成对梅凤官动手那一幕,溪草看得触目心惊,她生怕离了自己的视线,姓赵的趁机又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
“赵先生,我也一同过去,可方便么?”
赵寅成微笑。
“有什么不方便的,陆小姐,请!”
在外人面前,汪厅长显得十分正派,俨然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无论是同梅凤官谈戏,还是和溪草说话,都很得体,甚至透露着一丝慈爱,倒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略坐了一刻钟,梅凤官惦记着承诺溪草的晚餐,便与她交换了神色,两人双双起身告辞。
汪厅长挽留几句,也不勉强,微笑起身相送。
目送两人走出正隆祠,赵寅成转头对汪厅长笑道。
“如何?这位云卿小姐,可还配得上令公子?”
汪厅长目光里,充斥着十二万分的满意,溪草确实生得很是漂亮,且有股子旧式闺秀的娴雅气质,这是名门望族最欣赏的。
“很好!很好!只不过,她和那位梅老板,关系似乎有点暧昧。”
汪厅长唯一不满的,就是这点。
暧昧两个字,再次点燃了赵寅成心头的妒火,他不动声色地笑道。
“兄妹之情而已,厅长放心吧,我打包票,她绝对还是清白处子,何况令公子克妻是出了名的,想在淮城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只怕太难了吧?也就是在雍州,没有流言困扰,还可以争取,只是咱们动作可得快,若是等陆太爷派人到淮城打听到了令公子的底细,只怕死活不肯将孙女嫁过来了!”
汪厅长目光一沉,点头道。
“那明日我就亲自去陆府走一趟,向陆正乾提亲。”
赵寅成摇头。
“厅长,这样还不把稳,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您想一举折中金桂,恐怕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他笑得别有深意。
“我这倒是有个现成的主意,虽不怎么厚道,但保证能促成这门婚事……”
晚香楼的本帮菜,是请的泸上厨子,味道正宗,可这顿饭,溪草却吃得意兴阑珊,两人出了晚香楼,寒风夹杂着碎雨,呼呼地在街上刮,车中的气温也不必平时温暖,梅凤官见溪草搓了搓手,就将她的双手包裹在自己掌中,替她暖着。
“冷吗?你该多穿些的,小姑娘家家的,身子骨弱,经不住天寒,要是病了,我会心疼。”
温暖的手指覆盖着她,溪草想起离开正隆祠前,赵寅成悄悄叮嘱她。
“陆小姐,今晚我要陪汪厅长,不便相送了,你和阿凤去吃饭,注意不要让他饮酒,近来天寒,他喉咙其实有些不舒服,我怕他一时高兴,喝了酒又不好了。”
赵寅成对梅凤官体贴入微,一点小细节都照顾到了,这让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相比之下,梅凤官因龙砚秋受伤,自己却因为害怕谢洛白找茬,不敢前去探望。
这样看来,她真是个不合格的恋人。
她更觉自己不值得梅凤官对她如此温柔,闷闷地摇头。
梅凤官立刻察觉她情绪低落,轻笑着在她刘海上吻了吻。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似乎有心事?”
溪草顺势靠在他肩头,语气有点酸。
“我只是发现,原来那个姓赵的对你,真的很好……”
梅凤官笑意敛去,怫然不悦。
“我对他,只有师徒、朋友之谊。”
提到赵寅成的断袖之癖,两人间也不免尴尬起来,溪草知道梅凤官极为介意此事,便拿话岔开。
“对了,我总觉得那个汪厅长,有点问题。”
梅凤官对政客不是很感兴趣,溪草既然留心了,他就随意说了几句看法。
“是吗?我倒觉得此人言行举止,是个正派人,此前在报纸上看到实评,说这位汪厅长励精图治,为完善司法体系做了不少恭喜,我还不以为然,但今天见了本人,倒觉得传言非虚。”
仔细想想,梅凤官说的也没错,可溪草却对政客,天然抱持着一种怀疑态度,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谢洛白的话,下意识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赵寅成这种人成为朋友的人,品性必然好不到哪里去。”
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后悔不已。
果然梅凤官身子一僵,自嘲笑道。
“这话,恐怕是谢洛白和你说的吧,你倒肯听他的话,这么说来,我自然也是一丘之貉了?”
溪草急了,连忙抢白。
“你当然不一样!无论你和谁做朋友,凤哥就是凤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
梅凤官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的身子,绵绵密密的吻覆在她唇上,辗转缠绵。只是亲吻,溪草并不抗拒,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梅凤官咬她的耳朵,话中带了点醋意。
“听说谢洛白送了你一家报社?他这是什么意思,送完双雁送报社?为什么不拒绝?”
溪草有点心虚,她和他分开些距离,认真地道。
“从前小姨就说过,想办一份自己的报纸,其实我也很想,这个世道,需要听见一些民众的声音……”
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梅凤官能感觉到,谢洛白真是十分懂得溪草,总能投其所好。
明明他们才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才应该是彼此最知心知意的人。
这感觉,让梅凤官很不舒服,他蹙眉道。
“溪草,你不能在雍州陷得太深,一棵树,一旦把根深扎进泥土里,再想挪出来,是极为不易的事,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你和谢洛白,不该有太多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