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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简桢四月裂帛
1
她记忆中的冬天,雪是大地唯一的盛装。天寒地冻之中,散落在雪原上的黑帐篷是避难之地。煮茶的残火在昏暗的空间内闪烁微光,浓香气味随之蜿蜒弥漫开来,带来由食物所构成的最朴素的诱惑,和最原始的抚慰。外面是迷境一般的寒冷,黑帐篷的毡片因为雪积三尺而无法拉开。
卡桑。爷爷躺在卡垫上轻声唤她。
她在幼年时代,四季都能见到雪。即便六月,遇到天气突变,烈风还会裹挟着薄薄雪花四散而去。到了寒冬,一场大雪过后,望眼便是一片银白的天地。昏天暗地的风雪像是远古时代冰河期的封冻。草场的冻土层很快就僵硬了,从地底渗出寒气。
大雪来临的短短瞬间,疾风开始肆虐,气温骤降。牧羊人们忧心忡忡地赶着羊群回家,他们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头头咩声嗔唤着的羊羔紧闭着双眼,聚集起来瑟瑟索索地挤成一团,挤得紧紧地,任凭呼啸的风雪把它们推推搡搡。羊羔们挤成一堆,倒来倒去,像是一滴水银在光洁的地面上粘滞地移动,在牧人焦急绝望的鞭策和藏獒的厉声狂吠下依然迟迟不得前进。
那样的夜里不知有多少羊羔不能幸免于难,有的连来不及倒下就已经冻成了僵硬的冰雕,然后很快被埋在了雪下,在来年夏天的时候又沉进了沼化的冻土层里。不少牧羊人好不容易将它们赶回帐篷后面的羊圈,稍稍一清点,便知道少了近十只羔仔,他们无奈的叹息弥散在风雪的呼啸声中。牧羊人拍拍藏獒的脑袋。它已经浑身落满了雪花,并且在风雪中为了驱赶羊群奔跑了几乎一整天。主人将把它带进帐篷去,给它喂食。
这是暴风雪降临的时候大多数牧羊人的共同记忆。
她八岁那年冬天,又是一场暴雪降临。一个年轻力壮的牧羊人回来之后清点羊羔的数目,结果竟然发现丢了二十多只。他不甘心,于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牧羊人带上两只藏獒,咬咬牙又冲进大雪,出去寻找丢失的羊羔。即使已经死掉,他还是要把它们都带回来。
一夜的风雪过去,白昼来临,眼前还飘零着飞舞的雪片。牧羊人越走越远,直到走上了山坡,发现一个黑点静止在天葬台上。他走近一看,结果看见那是一只秃鹫的尸体,躺在他们世代举行葬礼的天葬台上面。张开了巨大的翅膀,黑色羽毛在凛冽的风中像经幡一样轻轻颤抖。牧人惊恐不已。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流传着这样的神话,秃鹫从来就没有遗体会存在于大地上。他们的祖先,只看到每一只快要死去的秃鹫都会离开群体,腾空万里,往太阳的深处飞去,直到融进太阳的光辉之中。从来没有人看到它留在人间的尸体。人们相信,秃鹫的尸体是被太阳的光所吞灭的——如同我们让自己的身体被秃鹫吞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将它作为比丘的化身。所谓六道轮回,就是在它们的身上得到了印证。”爷爷曾经这样对说卡桑起。
然而现在,就在那个不祥的冬天,一只死去的秃鹫躺在了天葬台上。牧羊人惊恐着马上返回,他绕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卡桑的爷爷,在帐篷外面大声而惊慌地呼喊爷爷的名字。爷爷把冻得发硬的毡帘使劲拨开一道口子,霎时风雪劈门而入。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微火颤抖着瞬间熄灭。她没有听清楚年轻人说了什么。只是爷爷立刻把门帘旁边的皮帽摘下来戴上,转身过来牵她的手,卡桑,卡桑,过来。爷爷轻轻喊。
卡桑被爷爷带出帐篷的时候,她只觉得眼前一时承受不了那么灿亮的雪光,以至于忍不住闭上刺痛的眼睛,完全晕头转向。她因为矮小,膝盖都已经淹没在雪地里,寸步难行。爷爷焦急地见拖她不动,便索性把她背起来,往前迈着大步走。卡桑在爷爷的背上,她看见素白的雪地,以及漫天弥漫的雪花。像那些不善言谈的牧民一样沉默厚实,不动声色地延绵到视野尽头。风刮过她的脸,她觉得非常疼。可是不叫唤,只是埋下头,紧紧贴在爷爷的背上。爷爷袈裟上有浓重的香柏桑烟的气味。
爷爷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秃鹫的尸体,僵卧在天葬台上面,就如同那些世世代代被放上去等待天葬的人的尸体一样没有丝毫活气。人们惊慌地围着这具秃鹫的尸体,在风雪里转经并且祷告。卡桑看到他们的头发和身上,已经堆满了积雪。因为寒冷和惴惴不安,一直跪在那里,身体轻轻颤抖。他们能够认出,这是那群天葬食客的首领,是领头的秃鹫。
人们的祷告,一直坚持到天黑。飘落了一天的细雪渐渐停了。人群随之散去,可是始终没有人敢挪动秃鹫的尸体。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在毫无意识的僵立中,雪已经渐渐从她的膝盖没到大腿。但是她惊奇的是,秃鹫的尸体始终没有被大雪掩埋,无意飘落在黑色翎羽上的雪花,随风簌簌抖落。
爷爷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才轻轻说,卡桑,卡桑。我们回去吧。
她和爷爷回到黑帐篷的时候,草原已经被深沉的夜色全部笼罩。不见星光的夜幕像是爷爷的赤玄色袈裟一样厚重难抵。但是个难得的晴夜,唯有皎洁的月光,映得无边的雪地一片银白。天地之间皑皑素裹的寂静,像是爷爷嘴角颤抖着却吐露不出的记忆。
在黑帐篷里,卡桑摸索着点上油灯。她看见爷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像一尊佛像。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出去,从羊圈里面把藏獒晋美带进来。晋美低沉地叫着,进了帐篷之后就在爷爷旁边趴下。卡桑抚摸晋美的长鬈毛,抹掉它身上的厚厚积雪。它安然趴在那里,眼睛微闭。
她把重新热好的酥油茶端给爷爷的时候,爷爷浑浊的眼泪沿着突出的颧骨陡然滚下来。她不说话。只是轻轻伸过手去握住爷爷的手。晋美非常通人性地轻轻用背蹭着爷爷的腿。爷爷嘴角再次轻微颤抖着,却依旧是没有任何言语流露。
她看到爷爷脸上细微的表情。觉得非常想念阿爸阿妈。
那天夜里,由于异常的寒冷,她一直紧紧抱着晋美健壮温暖的身体,便不知不觉睡过了去。不知是几时,她觉得怀里的晋美轻微躁动起来,喉咙里面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将她吵醒。卡桑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爷爷扎好火把要出门。爷爷,您要干吗她声音颤抖地追问。
可是爷爷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用一只大的牛皮囊盛了一袋羊脂,便站起身来,取过火把,意欲离去。
卡桑不再说话,她顾不得太多,立刻紧随爷爷出去,踉踉跄跄地踏着雪地跟在爷爷身后往前走,她回头看见晋美已经跑出来忠实地守在羊圈外面,远远地传来它的低沉的狗吠声。她不知道爷爷想去哪里,那么长的一段路,她就只能跟在爷爷后面盲目地追赶。
大地之灯记忆中的冬天(2)
月光之下银色的雪原广袤无边。呈现某种幻觉般的境界。极端的寂静被黑暗盛情包围。没有路。没有尽头。寒冷的空气像是冰一样厚重地顿结在这旷野。她听见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响和自己的剧烈呼吸。因为这深夜的寒冷,她觉得自己的脚,手,脸,鼻子都已经失去知觉就连肺叶都好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团冰块那般刺痛。她就这么失声一般,茫然无助地跟随一个人深入莽莽荒原,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和恐惧。那个夜晚的路途,成为她此生命运的一个隐讳的谶语。她能够因此深刻记得,在一片无路可走的雪原上,盲目,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
爷爷一直走到天葬台上,才停下来回头看她。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那只秃鹫的身体被四周深深的积雪遮住了很多,露出来的部分看起来简直小得像一只雏隼。她看到爷爷将火把凑近那一大袋羊脂,烤了烤。僵硬的羊脂融化了,爷爷把袋子解开,将羊脂倒在秃鹫的身上。然后他放下火把。往后退。
一把火燎烈地跳动起来,迅速包裹了秃鹫的身体。黑色的巨大翎羽随热气腾起来,随之又在烈焰的尖端被吸入一样迅速着火,然后瞬间卷曲并且消失。她亲身感到火焰的力量。在这无尽的寒夜,带来以生命的尊严感。雪在不断的融化,甚至露出一小块裸露的地表。卡桑忽然非常希望能像秃鹫一样飞得很高,然后得以俯视这深夜雪原上的一星火焰。
很快火焰开始趋于疲软,熄灭之后,留下一大块黑色的地表。仿佛光滑的脊背上一块来历不明的伤疤。他说,只有火,才能祛除这里的不祥与秽气。
从此,再也没有人来过这座天葬台。被烈火灼伤的土地,泛着尸体一般晦暗的颜色,仿佛一句无从理解的咒语,烙烫在故乡的大地上。
爷爷因为那个夜晚的受寒而一病不起,看起来又苍老憔悴了很多。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如同沟壑罅隙一般皱结的棕黑老皮下。日日指着某个空洞的方向。与此同时再也没有人愿意找他主持天葬,所有人都认为,他与这起骇人的事件有所牵连爷爷的天葬生涯,随那只秃鹫首领的死一起结束。
在黑帐篷里,爷爷日渐体虚,行动迟滞就像一盏憔悴的油灯。他终日模模糊糊地念叨着一些语焉不详的经文,像是在再现一个伏藏的神谕。穿着那件被桑烟熏黑的袈裟,躺在榻上。面孔上面纵横的皱纹如同这高原上的山川那样交错。
而卡桑的梦境里,一再出现那个夜晚在月色弥漫的雪原深处盲目的行走。
爷爷从四十年前起,成为了天葬师。他曾经是个僧人,寺庙里那位师父,将天葬师的工作传承给了爷爷。爷爷接替他,披着那身绛紫色的袈裟,走上了天葬台。四十年绵延不绝的桑烟将这件袈裟熏成了玄黑的颜色。
印度教金刚乘的经典以及教义在民间经过反复嬗变,产生一个流传:每一人身血肉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在某个天色昏黄的牧归之后,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卡桑记忆中的爷爷。卡桑永远都记得,爷爷站在湛蓝的苍穹之下与宽阔的天葬台之上,当香柏桑烟袅袅升起,成群的秃鹫便徘徊而来。这一祯影像便成为她童年时代的印记。
此时爷爷轻声地念叨着她的名字,卡桑,卡桑声音如同牛粪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一样疲弱。
卡桑沉默不语地捏着糌粑。她那只叫做晋美的藏獒,安静趴在旁边。有着高大壮实如牦牛一般的身体,黑色的毛非常长。单单从那壮汉拳头大小的爪子就可以知道这是罕见的血统纯正的神勇大獒。卡桑抬起头,从门帘的罅隙看得到黑帐篷外面越来越深的冬天。
白色的雪铺展在柔软而无垠的土地上,起伏如同一条巨大的哈达覆盖。然而黑暗的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炉火,是唯一的光。带来饥馑的安全感,并由此构成生存的原始内容。
卡桑,卡桑。爷爷在独自絮叨。
这个犹如被锈蚀了的铜像一般的老人,端坐在卡垫上,似乎是一只明白自己即将死去的秃鹫,竭尽全力想要接近太阳和光芒。爷爷开始挪动身体,他想要走出这黑帐篷,想要看看远处的皑皑雪峰之上那些壮丽的金色旗云。然而就在他试图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倒下去。他最终没有能够接近外面炫目而肃静的白色世界。他的一生,伴随着天葬台上的黑色桑烟,和具具破碎的莲花般空落无言的遗体,以及那些盘旋的秃鹫,终止在一个沉默并且深远的梦魇里面。
卡桑因为惊骇而瘫坐在地上,打翻了靠在一旁的雪董和甲董。她觉得自己挪不动身体。只觉得太安静,唯听见这冬日荒原上的烈风拍打着牦牛皮缝制而成的黑帐篷,一直猎猎作响。
被猛烈的风撩起来的毡帘,撕裂一道炫目的雪光。卡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爷爷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如同一条涉过了万重山水最终接近干涸的河流。晋美站起来,焦躁地低声吠着,围着爷爷转来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