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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中国农历戊戌年八月十日,北京城的鬼月刚过去不久,可是一片阴霾与鬼氛,却笼罩在全城。天还乍亮的时候,日本公使馆的大门慢慢开了,八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戴着压低帽沿的大帽,鱼贯走了出来,上了马车。到了火车站时候,他们又鱼贯走进。可是到了进月台之前,十几个清廷官员赶了过来,半强迫半礼貌的拦阻了他们,说按照手续,请他们拿出护照看看。护照一一是平山周、山田良政、小村俊三郎、野口多内、桃太郎、宫崎滔天、可儿长、月照。清廷官吏由翻译官用熟练的日语,向他们问话寒暄,可是问到月照的时候,平山周抢着用中国话说:
“这位月照先生是哑巴,不能说话,请原谅。”
清廷官员以惊奇的眼神盯着月照看,又盯着平山周看。平山周严峻地用日语向翻译官耳边补了一句:“请贵国尊重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外交人员,不要惹起什么误会才好!否则事情闹大,大家都不好看!”
翻译官识相的在官员耳边做了私语,大家再交头接耳一阵,把路让开了,心照不宣地盯着月照,让他上了火车。
一星期后,八位日本人乘大岛军舰到达了日本。日本报纸头条报道着:“大隈重信首相正式宣布,清国变法维新志士梁启超君在日本国民的道义协助下,已安抵日本。”
在日本公使馆开大门的同时,浏阳会馆的大门也慢慢开了。开门的只有一个人。他穿着上朝衣服,神色夷然的把门左右固定住,保持大开的状态。他在院里踱了一阵,然后挑起帘子,再走回屋内。他烧了一壶水,倒在盖碗里。
早起喝茶是他从北京人学到的习惯,北京人喝茶考究,茶叶从龙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兰、香片等等,一应俱全。一般人都是喝香片,用黄铜茶盘子,摆上一把细瓷茶壶,配上六个同色同花样的茶杯,成为一组。不过,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盖碗了,用盖碗喝茶,显得更高贵、更正式、更庄严。
他坐在太师椅上,侧过头来看着西洋钟,已经清早六点半。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由远而近,一刹间门帘忽地拉起,冲进武装的衙门官员,一进屋就五六个。
一冲进来,他们吓了一跳。主人正襟危坐,安静地看他们张皇失措。他不慌不忙,从桌上端起盖碗,挑开盖子,还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官员们惊魂方定,带头的九门提督欠身为礼,恭敬地说:
“谭大人,上面奉旨,拟请大人到部里走动一下。”
“我知道了。”主人笑了,笑得那样从容、那样会心“我知道你们各位会来的,我已经开门恭候了。”
主人安稳地放下盖碗,站起身来。
“会馆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主人笑着说“等一下我的老家人会回来,请留下的人转告他一声。”
说罢,他戴上官帽,摆正了,挺胸走出来。两边的官员慌忙让出路,护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在刑部停下,大人被前呼后拥进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员拿出收押簿,问他身分、请他签到,他的“桀傲”又展现了。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他被带到刑部监狱南所的第一间——头监牢房里,房里一床一桌一椅,阴暗、肮脏而简陋,和他身穿的雍容华丽的上朝衣服——朝衣来,构成了非常不搭调的对比。他首先感觉到这一对比,他笑了,他脱口吟出龚定盦的诗句:
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
吟完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想起两千年前的汉朝大臣,为国家筹划长远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测,纵为大臣,也不由分说,回家一下都不准,身穿朝衣就斩于东市。清朝最有才华的龚定盦写这首行路易诗,道出谋国者捐躯为国而死,死得固然快乐,可是,想到此身不能再与美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其实,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他那别妻书:“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虽然,对来生来世备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却是眼前的事实。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他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上,未免也难逃“自私”之讥吧?他坐在床上,天南地北的乱想起来,脑中不免有点困惑。还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种人——只能选择做一种人,同时还得拒绝不做其他许多种的人,尽管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我不能做烈士又做寿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隐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头马面、不能献身给国家又献身给妻子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做什么、一面是拒绝不做什么,然后进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部生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部生命用来做只能做的一种人,其实还不够。若再分割一部分生命给以外的——不论是过去的、眼前的、未来的,都是浪费自己的生命,并且影响自己已选的角色。不过,今天,人已在这里,就不同了。眼看已经没有未来了,今天的生命已经无从浪费、今天充满了空白与悠闲、今天是一个假期,是永远的假期的开始,真奇怪,这样的一开始,他就先想起那在浏阳家乡、孤苦无依的妻子,结了十五年的婚,只生了一个小男孩,还夭折了,他对她未免愧疚。他想到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灵榇运到家乡后,她将如何面对这种凄苦与长夜,他想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多少年来,由于后母的虐待,导致了他与父亲的不合,直到最近几年,他长大了,情况才好转。他父亲是湖北巡抚、是封疆大吏,可是他不愿连累父亲,所以,昨天早上,他烧掉了一些父亲赞助他的信,捏造了一些父亲斥责他的信,用惟妙惟肖的书法,表达了父亲在激烈反对儿子去搞变法维新的活动,并声言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想到这里,他露出一丝慧黠的笑——“这些假信,在搜查会馆时,一定被他们搜查到,他们一定被骗,父亲大人就可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