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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有田和小旺子半夜到了医院。当时的医院管理不如现在的大城市正规医院这么严格,夜间病房仍然允许进入。两人找到徐亮的病房,这是一个二人病房,在当时属于医院最好的一类病房了,这是李振远特别关照医院安排的。外科病房的走廊里,白炽灯发出的光线昏黄柔和。寒冷的冬夜,这里却有一些暖意,病房的取暖设备还算不错。护士办公室,两个女护士在打着瞌睡。在一个病房门口,严学文坐在一个行军床上,身上披着兵工厂配发的防寒棉大衣,背倚着墙壁低着头,睡眼朦胧。门的另一边,有一个小伙子正蒙头睡觉。
小旺子伸手在严学文头上拍了一下。严学文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两人,急忙站起来:“梁连长,你们怎么来了?”
“徐教官呢?”梁有田问。
“今天上午做的手术,下午出来后,打了一下午的吊瓶子针。这会儿睡着了。”
“大夫怎么说?”
“弹片取出来了,大夫说再观察一天一夜,挺过去就没有太大问题了。”
小旺子一听,忍不住嚷道:“好你个小严,大夫让你观察徐长官的情况,你不老实在床边守着,跑到门口来打瞌睡!”
严学文有点惶恐地望了一眼梁有田,显得有些委屈。走廊里睡觉的那个年轻人被吵醒了,猛地坐了起来,看到梁有田他们,迟疑了一下。一位护士走过来,十分不满地看了两个穿军装的人一眼,轻轻说道:“请安静,这儿是医院。”又看了一眼严学文,道:“你们可别冤枉这小伙子,自打他到这医院,就忙前忙后,一刻也没有休息过,今天上午,他陪护的伤员做手术的时候,他一直伸着脖子站在手术室外面,让他坐到旁边的长椅上,他都不肯。下午给病人静脉注射时,他一直盯着瓶子,还剩下小半瓶呢,就慌慌张张来找我们的人,喏,还学会了量体温,看体温表读数。说实在的,这小伙子,真是够勤快。这伤员是他什么人,当神一样供着?”
严学文红了脸,实际上,在他心目中,这位徐教官确实是像神明一般的人物。这孩子是从豫西山区走出来的,父亲是个乡村说书艺人,严学文幼年读过几年私塾,十三岁那年,父亲被打闷棍的小土匪害死了,不得已母亲领着他到巩县投靠在兵工厂当工人的舅舅,舅舅通过裴主任求到了宋健彦,宋处长觉得这孤儿寡母实在可怜,就留下严学文在厂里当了学徒工。到严学文十五岁时,母亲也不幸染病身亡。可怜的孩子做事特别勤快,肯出力、肯吃亏、不爱计较。十六岁时,这个勤快、识字、诚实、没有不良嗜好的严学文被庶务处王处长看中,被抽到庶务处帮忙。虽然不是职员身份,但庶务处上下对这孩子颇多好评。此次徐亮负伤,庶务处就派他来担当陪护任务。自半年前徐亮到厂后,严学文几乎天天晚上到徐亮那里向徐亮学习文化,问这问那,徐亮也很喜欢这个孤儿,还借一些书给这个爱学习的孩子。在严学文眼里,徐亮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小旺子抢答护士的问题:“他是我们的徐队副,也是我们的教官,领着我们打下了好几架鬼子飞机,真是有勇有谋呀。大夫,你们可一定要想法子把他给治好呀。让他早点回来,我们好再给鬼子一个厉害的。”
护士笑了笑,问严学文:“体温量了吗?”
“我刚才把体温表放好才出来的,这会儿时间到了,该取出来了。”
护士推开房门,走进病房,梁有田跟了进去。房间不大,行军床若放在屋里确实太拥挤。由于注射了安眠类藥物,徐亮睡得很沉。里面床上有一位病号侧身向里躺着。梁有田轻轻招下手,示意小旺子和严学文一起退出病房。
梁有田道:“看来徐教官在这里住不是一两天就能出去的,小严,你天天不睡觉可是不行,要是你再病倒了,难道反过来让徐教官照顾你?所以活要干好,饮食休息都得注意。听明白了吗?”“是,梁连长。”“还有,钱够不够?”“厂里给的有,说好回去报账。”“弟兄们凑了些份子,你收好。钱不够,可以用铁路电话打到厂里的专用线请何处长解决。有些丑话,还是讲出来好,你小子要是敢见钱眼开,做出坏良心的事儿,弟兄们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你算账。”严学文涨红了脸:“梁连长,我要是起了一点坏良心的念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好了,我只是把话说到,让你来,说明大家是相信你的。辛苦你了,小兄弟。”“梁连长,铁路局的李总工让人给我在铁路招待所安排的有住处,我还一直没有去住过,这是出入牌,您和旺哥先去休息一下,等天亮再来,好吧?”梁有田接过出入牌,看了一眼:“这样,你和旺子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小旺子一听,死活不干,定要自己在医院值夜。拗不过他,梁有田只好答应,又问:“小严,你知道这个招待所在哪吗?这半夜三更的,出了医院,连个问路的都找不到。”“我,也不太清楚。”“我知道,我领你们去,我在那儿也有住处。”刚才在走廊睡觉的小伙子插话道“原来你们是打鬼子飞机的,真了不起,俺耿段长就是让鬼子飞机炸伤的,俺们恨死鬼子的飞机了!”“你是?”“俺叫张林,是铁路工务段的,里面和恁长官一屋的就是俺耿段长,俺都在这儿七八天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接俺的班。”原来这张林是工务段派来陪护徐亮同病房伤员的。说话间,接替张林的人到了,问:“张林,你弄啥嘞?”张林道:“这些是打下好些鬼子飞机的好汉们,咱铁路局李总工的朋友,我现在领他们去招待所。”“那好,你赶紧去吧。”
这张林年龄和严学文差不多,经历也颇相似,也是孤儿,来自武术之乡,到铁路工务段投亲后当上了铁路工人。由于幼习拳脚,颇通武术,所以在乱世之秋被段里的头头安排在身边跟随左右。徐亮、严学文刚来医院时,张林颇有不满,晚上陪护时被赶到了走廊里,再看严学文土里土气、呆头呆脑,很是瞧不起,懒得搭理。心想:“什么破长官,也配和俺们段长住一个屋?”梁有田他们到来后,张林知道了原来徐亮是打鬼子飞机的英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本性好交朋友,很快很严学文熟了起来。梁有田原本担心严学文年轻没见过世面,见此情形,心里稍安。休息半夜,天亮后,梁有田领着严学文上街买了日常用品,当时市面上也没有什么营养品、保健品之类,老梁吩咐小严等徐亮能吃东西后,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又给医生护士们准备了礼品和红包。当时物质匮乏,这些礼物之类以现代眼光看,简直微不足道,但是,风气也许就是这样渐渐形成的。
下午,虽然清醒但很虚弱的徐亮见到了梁有田和小旺子,梁有田很简单地提起了部队已经调省城布防,徐亮若有所思,问:“你们什么时候归队?”“陈队长给了48小时的时间。”“好,走的时候替我带一封信给河南大学的罗章教授,他是我的恩师,代我致问候之意。”“徐教官,你现在写得了信吗?还是好好休息,等伤好了再说,或者我们代个口信问候吧。”
“不,没关系,我今天晚上慢慢写,明天你们走的时候帮我带去,罗教授与我们家里的人认识,我家在乡下,不好联系,这样好请罗教授代为联系,告诉我家人我在郑州养伤。等我伤好了,情况说不定怎么变化呢。”“那,好吧。”
读者可能奇怪:当初徐亮不是再开封读中学吗?这罗教授是河南大学的教授,怎么会是徐亮的老师呢?在民国的时候,许多大学老师都兼任中学的教员,北大、清华许多大牌的教授都有在中学兼职的纪录,出了大学校门,又进中学教室是当时一种普遍的现象。这个罗教授是徐亮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引路人。徐亮在巩县受伤,到郑州治疗只有李待琛等少数兵工厂人员知情,徐亮想借此尽快通知党组织。下午,何武庭派留守处的人员也来探视徐亮,带来了不少慰问品,徐亮请梁有田带一部分转送罗教授。晚上,在病床上咬牙写了一封短信,大意就是学生我近日在巩县被敌机炸伤,现在住在郑州铁路医院222病房,并无大碍,请转告我家人为盼。徐亮。十分简单,即使别人见了也没什么要紧。加之这个梁有田几个月来受徐亮影响,已经接近“赤化”徐亮对他还比较放心。
梁有田又在郑州停留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带着小旺子乘坐陇海线东去的客车到开封归队去了。
很快,开封方面来了徐亮的“表兄”、“表妹”到郑州来探视徐亮。
中共河南省委是在1937年9月在开封成立的,当时全省的党员总数也就在百名左右,力量相当薄弱。省委成立后,马上面临发展组织,积蓄力量的重大任务。在对待徐亮负伤的问题上,在党组织内部引起了争论,一部分同志认为徐亮是在抗日的战场上负伤的,应记功表扬;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徐亮的任务是在兵工厂工人当中宣传我党主张,积极发展组织,即使在全民抗战期间不搞罢工之类的工人运动,至少也不应该为了保卫国民党的兵工厂战斗负伤,负伤也是犯了错误,应该给予处分。毕竟,经过十年国共内战,双方血海深仇,多少亲密战友倒在国民党的屠刀和枪口下,很多同志对于第二次国共合作抵触情绪很大。直到当时化名胡服的党中央高层领导干预,负伤后的徐亮才没有再背上一个党纪处分。
当时在解放区、沦陷区和国统区,中共在发展方面面对情况是完全不同的。解放区不必多说。在沦陷区,我党可以深入乡村放手发动群众。建立基层政权,发展抗日武装,因为我党领导的军队是代表中国政府的合法军队,组织人民向侵略者收复失地,那是天经地义的。尤其在华北国民党军政当局撤退后,日本鬼子由于兵力有限,只能占领城市和交通线,在广大农村的大量“真空地带”为我党的抗日武装的发展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尤其在我八路军主力活动地区,党的力量获得了迅猛发展,成为全民抗战的重要力量。而在国统区,我党、我军虽说是合法组织,但发展方面受到诸多限制,主要以城市统一战线和在乡村建立基层组织为主,这在有我党军队的地区和没有我党主力部队的地区情况又有不同。当时在河南省黄河以南地区既是国统区又没有我党领导的正规军队,党的力量很薄弱,所以在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公开活动和采取地下、半地下方式发展我党领导的抗日力量,是开展全民抗战的正确的策略。
徐亮的伤渐渐好起来,他和同室的耿中岳副段长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这个耿中岳是李振远的妹夫,不过他可不是全靠裙带关系当上副段长的。他本人是当时的北平铁路管理学校毕业生,是当时为数不多的铁路专业人才,为人豪爽,肯吃苦,有胆量。抗战以来,铁路军运繁忙,铁路设施也成了敌机重点空袭的目标。耿中岳作为工务段技术负责人,四处奔波,到处抢修。后来,还多了一项拆卸铁路器材运往后方的任务。常常一天到好几个地方指挥抢修。很多时候是在敌机轰炸下强行作业,这时候,耿中岳总是亲临现场,带头作业,给工人们壮胆打气。终于,在郑州北一次抢修作业中,被鬼子的弹片击伤。耿中岳和徐亮戏言,他们两个人从事的都是听到防空警报不能钻防空洞的工作。防空警报对他们倒好像是竞技场上的发令枪似的。徐亮为耿中岳的豪气感染。
严学文也没有了刚来时的陌生与焦虑感。整天和张林一起说说笑笑,十分投缘。
春天来了,两个人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都急于出院。这时,中国五战区的部队在台儿庄取得了大捷。原本笼罩着一片悲观气氛的国民政府,此刻像打了一阵强心剂,忽然又想在徐州地区和鬼子来一场大决战。徐州地区交通便利,调集援兵方便,一时间,国军可用于机动的精锐部队云集徐蚌地区。徐州四战之地,自古易攻难守。蒋委员长面对如此军国大事,简直形同赌博,拿国家安危下赌注。
铁路线上,军运繁忙。鬼子四处空袭。占据山西南部的鬼子还隔河炮击潼关附近陇海铁路的列车,构成了比空袭更大的威胁。李振远也很希望作为工务段技术负责人的耿中岳早日返回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