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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私者难免于罪。
塞恩国之塞勒塞选自塞恩维亚法师之红皮书刊行于鞍之年前后两位法师在裂石相逢,一转眼春去秋来,已过三个寒暑。
这年暮春时分的某日,气温不高不低,带着几分凉爽,随着日光悠闲而懒散地变幻,天空时候呈现红色,时而粉红,时而泛金。太阳很快就会下山去了。西方的地平线交接处,一座塔立在燃烧的落日之中,像一枚靛青色的针尖。塔尖上盘旋飞扬着一个小而深色的身影。
人们抬起了头,望着那东西:是一床飞毯,上面坐着两个人。虽然落日的余辉从数个角度照在他们身上,但人影仍然黯淡模糊,看不太清,全不似周围其他事物,早被染上一层赤铜色。
“真美。你觉得呢?”目测完高塔,达索菲黎亚转过头,咕噜着说。伊尔看见她双眼中跳跃着一道绿光,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知道,那是危险的前兆。她说完话,就往前支起胳膊,用双手托着下巴,十足满意地打量着塔楼。
“夫人,确实很美。”伊尔明斯特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用戏弄调笑的神情瞟着他——哦,诸神啊,真的是顶大的麻烦咧。但愿蜜斯特拉神明庇佑。
女导师指着塔楼说:“住在那里的是个叫惑力凡特的术士。他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召唤来各种野兽,教它们唱各种滑稽古怪的民谣和圣歌;还喜欢跟青蛙说话,甚至在一些青蛙身上变出翅膀,教它们飞翔。”飞毯平滑地飞翔,环绕塔楼的尖顶继续绕圈,只是离塔楼越来越近。
这座塔楼犹如神话般传说的优雅灵巧,四周围着绿色的花园。墙体有几扇窗户闪烁出红色的灯光。但整座塔楼异常安静,甚至可以称之稍显荒凉。
“惑力凡特的房子很漂亮,不是吗?”“非常漂亮,夫人。”伊尔真心地同意说。
“杀了他。”达索菲黎亚语气骤变,喝声道。
伊尔不解地眨着眼睛。她点点头,专横的手指着前方尖耸的塔楼。
伊尔皱眉道:“夫人,我——”达索菲黎亚死死瞪着他,眼里闪现愤怒的小火星,她扬起漂亮的眉毛,问道:“难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我一点都不认识他。”伊尔照实回答道。来不及向那位无辜的人发出警告,要他预先防范,也不可能帮他放出治疗术。难道那人命中注定一死?——诸神,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我饱受折磨,自我背叛?伊尔心想。
达索菲黎亚耸耸肩,从腰间佩戴的武器中取出一把黑色光滑的棍子,慢慢地将它变长。空气凝固成一条直线,不断往前伸展,伸展与此同时,惑力凡特之塔的顶端发出一声巨响,粉碎开来,灰尘和碎片洒向天空。紧接着,紫色、琥珀色和蓝绿色的光芒依次从塔身内开始爆炸,各种魔法皆被烧焦。四周的山谷中,回荡着突变产生的响动,塔楼的残骸也不断溅落到群山附近。一双烧黑的手打着旋,从飞毯边擦过去,冒着火焰和硝烟。惑力凡特死掉了。
达索菲黎亚扭着身子,一手插在纤细的腰肢上,一手不经意地把玩棍子。“好啦,现在你告诉我,”她的眼神对着天空,声音如丝绸般顺滑,但却让伊尔不禁打了个冷战,警惕地僵住身体“你为什么不服从我的命令?难道杀个法师对你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畏惧感像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伊尔的心房。“呃,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没有什么必要,”他小心地挑选字眼,谨慎地回答“蜜斯特拉说过,使用魔法,需饱含气势,重在激励与创造,挑战能力极限;非以嫉恨之心,行妨害他人之事。”蜜斯特拉?啊,正是她的命令,才指引伊尔来到这个爱消遣别人的女恶魔身边,并以师徒之礼侍奉她。他几乎快忘记自己那些作为蜜斯特拉神选者的日子——只除了在梦里。他常常偷偷地跪下祈祷,默默背诵女神的教诲和颂词,生怕自己不这么做的话,那些记忆就会完完全全地从他脑海里消失。
伊尔有时候怀疑,达索菲黎亚夫人在向他施法,她一定用了各种鬼祟的手段偷窃他的记忆,又或是用健忘的迷雾围困他自己的意志,想把他完全变成自己豢养的宠物。不管确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随着时间的消逝,伊尔感到,回忆裂石相遇之前的生活,总是越来越困难,各种的细节正从他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消失达索菲黎亚轻声笑了起来“啊,我明白了。魔法女神的传道者也常常说这些东西,不错,它们阻止我们对那些偷窃经文的贼人动手甚至连不守规矩的弟子也动不得!哈!我可不在乎这些废话,每一个能力跟我近似的法师,都会大大削弱我的力量。那我为什么该留下这些潜在的敌人呢?难道等着他们以后来挑衅我冒犯我?我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呢?”她稍稍弯弯腰,用棍子轻轻敲打着伊尔明斯特的膝盖。棍子懒洋洋地慢慢伸长,伴随着周围闪出小小的绿色闪电。伊尔屏住气,拼命把心中升起的恐惧往下压。
“我经常看到你跪在地上,向蜜斯特拉祈祷,在晚上,”她对他说“你在取悦她,不是吗?好吧,那你告诉我:她曾经回应过你的呼唤吗?她对你说过话吗?”“这些日子她从没这么做过,”伊尔无奈地承认,他的声音低低的,因为他也感到了一点点的绝望。他所能依靠的全部,无非就是小小的“背叛”但倘若竟被她发现了达索菲黎亚胜利地大笑起来“这就是你,孤独一人,你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如果真的有什么蜜斯特拉,她又真的对凡人法师感兴趣,也一定是站在那些弱者的尸体上,对强者大表青睐。你永远别忘了这一点,伊尔明斯特。”她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我想你没有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吧?”她坐直身子,举起棍棒,像剑那样指着伊尔的脸“现在你准备好了多少具完整的骷髅?”“三十六具。”伊尔回答。
她扬起眉毛,显然对这个数字稍感惊讶。她斜靠过来,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她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的眼神拉过来与她对视。伊尔试着不让自己露出退缩的痕迹。事实上,达索菲黎亚夫人也是这样。她越靠越近,令人敬畏的力量就越来越强,就像是圣蜜斯特拉真神。
但伊尔脑海后面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反诘地说:那怎么可能呢?“你工作很努力啊,”她轻声说“我还以为你很花了点时间,费尽心机想弄到我的魔法书,要么就是在塔楼里闲逛想翻弄点宝物出来呢。你的表现很好,我很满意。”伊尔点点头,在脸上和声音里流露出满意和宽慰之意。看来,她还没发现他的“自我拯救”工作。
表面上是她最顺从和忠顺的仆人,但伊尔利用自己的法术,替一个仆人治好了伤,让他带上足够的装备,送去了遥远的国度(虽然那个人惊吓得都快要死掉了)。达索菲黎亚夫人曾把那个男人骗上了床,但在迷妇之年一开始,她就对他生了厌,在某个清晨把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蛆虫,拴养在马厩的尿槽附近,让他痛苦地慢慢死掉。伊尔帮了他小小的忙,找来一具死于高烧的人类尸体,经过幻术变化,放在仆人的位置上,作为替身。也许这实在是不计后果的多管闲事,也是发疯了的自寻死路。但他必须这么做,不为了什么,只为用小小的善意,补救她狂怒粗暴的邪恶。
这并非伊尔第一次背叛她的残忍但只要被她发现了,那注定会成为最后一次。“我总是把忠实品性,放在野心之上。”她再次嘲笑他道“真是漂亮的讲演,真的,”她说“我几乎要相信你是逐字逐句照蜜斯特拉的箴言做事的呢!”她像只野猫一般伸了伸腰,把棒子伸过一只肩膀,挠着自己的背。只要伊尔伸出手,就可接过那棒子。“你一定比我更有耐性,”她的眼睛牢牢地放在他身上,点头承认道:“我想我绝对不可能侍奉得了那么一位任性的女神。”“导师,能否请教,您侍奉的神是哪一位呢?”伊尔问,无声地伸出手,准备接住那送到面前的魔法棍。
她又挠了挠背,接着笑笑,把魔棍放进他手里。伊尔看到她手指上戴着两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达索菲黎亚说道:“是更高等一级的神啊,对,就是那里,”伊尔小心地用棍子挠着她暗示的地方,她笑得更舒服了,但双眼仍死死留心他的手,戒指现在也闪起连续不断的火光,示意一切准备就绪,要是他敢“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她闲聊般地解释道“我的神是班恩,争斗与破坏之神。他赐给我的礼物,就是用黑暗之火消灭那些入侵者,让无数法师走入绝境。你知道吗,几乎每隔十来天,就有一个精灵蠢货,他竟想跟我的防护做对。他这么做整三年了,像日历一般准时。对了,跟你侍奉我的时间差不多长咧。你说,我该不该命令你去对付对付他呢?”伊尔摊开手说道:“夫人,要是您那么想的话,我会去做。但倘若没有必要,我将尽可能地不让任何人送命。”达索菲黎亚瞪着他,想了好长一阵。飞毯将还在冒烟的塔楼残疾远远地抛在身后,落日亦与他们渐行渐远。终于,她喃喃地说“你想不杀人却把那个傻精灵带给我的乐趣夺走么?——哦,你可别害怕杀人。”她站起身,动作连贯优雅,从伊尔手中抽出棍子,放进腰后的棍鞘,几乎是同时,她又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双肩,细长的手指轻巧地放在他身上。但伊尔突然察觉,要是他想从这双手中挣脱出去,它们立刻就会变成世间最坚硬的钢铁爪子。这是三年当中,他们身体靠得最近的一次接触。
他静静地站着,任凭他的女导师拉过他的脸,彼此靠近,两人的鼻子几乎快碰在一起。达索菲黎亚命令说:“别动,也别说话。”她呼出的热气暖暖地吐在伊尔明斯特的脸颊和下巴上,她的眼睛,颜色深沉而又很大,似乎能望穿他的后脑,看清他藏在里面的每一个秘密。
她稍稍靠前,两人四唇交接。她专横的舌头分开他的嘴唇,不知是什么东西,火热而又冰凉,冲进他嘴里,她狠狠咬一下他的唇,他不由自主地往下咽了一下。那东西立刻涌进了他的喉咙,甚至卷进鼻孔。
剧痛——燃烧,颤抖,颤抖,燃烧!剧痛!如同被溺在水中,伊尔一次又一次地打着喷嚏,整个身体都在抽筋,横在飞毯上。他死命地抓着毯角,免得掉下去。好不容易他才又能恢复正常的呼吸,这时他已全身湿透,无助得像个可怜的孩子。
他眼前腾跃流淌着黄色的薄雾;黯淡的天空不断翻转,控制住他的铁爪不断以刺痛的巨大力量鞭笞着他。
伊尔在黄色的雾气中不断挣扎咳嗽,似乎永远会这样下去。汗水打湿了他全身,全然的虚脱让他再无法动弹半分。汹涌的痛苦在他身体中撕扯,但他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嘴里微微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是伊尔明斯特,他躺在地上,如同寒风中干枯卷曲的树叶一般脆弱,面朝天仰躺在飞毯上。而他没有在剧痛中掉下去的唯一原因,是他所侍奉的女术士达索菲黎亚钢铁一般的手,紧紧地钳制着他。
她的手终于松开了他。现在。一只手在他肩膀留下深深的淤青,肉往下陷了足足寸余,那就像是船头的铁锚,死死地钩在他头上,把他牢牢固定在汗水形成的海洋之中。
夜幕已降临,深蓝的天空吹拂着微风,从两人身上掠过。达索菲黎亚弯腰躺下,靠在伊尔身边,柔声道:“你已经尝过了黑暗之火。我要警告你:要是你敢背叛我,它立刻会处死你。而倘若你一直崇拜蜜斯特拉神,把她的地位放在我之上,那么班恩神会让你生不如死。这些年来,我曾有三个徒弟未经许可吻了我,现在他们都不在人世,想吹耀这段经历也没法了。”伊尔明斯特瞪着她,想说法,却作声不得,剧痛仍然在他体内搅动。女巫望着他,她的眼睛是两团黑色的火焰。“你的忠诚远远超过他们。你将为我除掉我最大的敌人,等你准备好之后,你一定会击败他的。但你首先要学会杀人,不计后果地,快速地杀掉敌人。他可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反应该怎么做。”伊尔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嗡声嗡气、结结巴巴地(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又能说话了)问道:“夫人,你说的这个敌人是谁呢?”“一个术士,蜜斯特拉选出来作为她贴身侍者的人。”达索菲黎亚望着远方斜阳的最后一道光线,回答道。他们身下的飞毯开始下降。
“他是我叛逃的弟子,之后才成为所谓的神选者。但同样的,他也无法完成魔法女神为他挑选的狭窄之路,所以现在又被人唤做‘叛逆者’,自然,他没有回到我的身边。哈!蜜斯特拉一定不会承认,有人会从对她的盲目崇拜中清醒过来。哈!”她转过头迎上伊尔询问的目光,眼里依旧是两团燃烧的火,但这次,她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他的名字叫佴德拉恩,你要为我杀掉他。”夜幕笼罩下的灌木丛,城堡附近的荆棘树林和黄昏树林急切地沙沙作响。一双眼睛从一棵被闪电劈裂的黄昏树缝中望出去,看着飞毯朝黑塔群中最高的那座降落。慢慢地,眼睛后露出一张冷酷而愤怒的精灵面孔。
怒火在毒勒恩塞塔琳心里熊熊燃烧,他轻声咬牙切齿地说道:“骄傲的夫人,你的防护虽可弄聋我的耳朵,但当你离开塔楼,停留在外面野蛮的世界里,我的魔法可就能发挥作用啦。别对你的徒弟指望太多,他的性命迟早都是我的!”飞毯很快从他视线里消失,但毒勒恩仍旧对着达索菲黎亚夫人的高塔怒目而视。过了很久,他瞪大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一丝平静,让他显得更像是在思考而不是在抓狂。“不知道那法师的塔里还有什么残留的活物吗?”他向夜空发问“倒不妨过去看看”浓黑的气涡旋转起来,就像是一道黑烟。黄昏树林里的眼睛不见了。
达索菲黎亚的城堡升起在黑暗的夜空里,四周围着一圈令人难以亲近的城墙。拓罢雷斯望着飞毯飞进城墙的角塔之中,嘟哝着说:“好吧,这令人感到很兴奋——我不得不这么说,又有一天被消磨在辉煌壮丽的魔法中了。”贝勒顿双手捧着用魔法加热的汤杯,抬起头,有些粗暴地说:“我尊敬的巴内斯特,我的记性兴许总是不太好,可我总算还记得,我们早就商量好,再不为浪费时间、丧失机会而抱怨了,‘决不再多说一个字’,对不对?——我还记得咱们的话是这么说的。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我们的任务都跟才来的时候一样清晰。这位行路者也许是个年轻又不懂事的傻瓜,但是他,和他选择做的事情,现在都是整个托瑞尔地区魔法领域最最重要的发展。我认为,我们务必需要谨记女神的教诲,耽搁一些耗在故纸堆里时间,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到这儿来!”拓罢雷斯没作声,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达索菲黎亚的高塔上亮起灯光,而包围他们的只有夜色的喧嚣。两人无声地盘腿靠在一根树桩小椅子上,身后是靠城堡最近的一片胡麻地。过了很久,贝勒顿喃喃自语道:“现在摩塔塞泊一定以为我们俩早就死掉了。”拓罢雷斯耸耸肩“他的责任是守护明月角之塔,可不是守着我们。”“嗯。他跟你讲过他那只像烈火一般眼睛的事情吗?”“讲过一点。是个诅咒他在一场魔法决斗中败给了什么人。之后他开始看守明月角之塔,因为女神的传教士向他承诺,可以替他打破这道诅咒,并助他回复原来的力量。又一个可怜的法师就是这么被迫地、不情愿地,开始侍奉掌管我们所有人的女神。”贝勒顿抬起头“对了,你给我讲过三歌咒之拓罢雷斯的命运没?听说这么多年以来,至高的蜜斯特拉女神,已经对他们失去了控制?”“当然没有。”拓罢雷斯反驳道“要是他们有这样的本事,你以为我会坐在这里?坐在这阴冷潮湿的丑八怪夜里?”他一把拉开杯盖,长长地喝了一口汤,回头望了城堡一眼,刚好看见塔楼上有一盏闪现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两人一直坐等,直到他们手里的大酒杯彻底变空。但什么别的事也没发生。看起来,城堡已经进入睡梦。
拓罢雷斯叹着气,无奈地转过头来“我们都是女神手里的小卒子,唉,不是吗?所谓的自由,只不过是你自己的想法。如果你觉得自由,那很好;反之,你就不自由。就是这个样!”“哈,那倒好,我愿意认为自己是自由的,”贝勒顿嘴唇咬得紧紧的,突然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快把你脑子里这些奇怪的想法干掉吧,拓罢雷斯,管好你自己的生活,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可行行好,别把我扯进来。我想,但愿你没找其他的法师扯这些怪念头,那样你才会活得更久一些。”拓罢雷斯转过头,苍老的眼睛里充满睿智和犀利,他盯着伙伴“你指的是哪些法师?”“哦,就比方说你遇见过的那些吧,”贝勒顿嘟嘟哝哝地说“把他们都算上。”远在贝勒顿和拓罢雷斯视线之外,夜空里伫立在远方的另一座城堡——那仍然冒着隆隆黑烟的断壁残垣,曾经是惑力凡特的塔楼。
好一副荒凉景象。
残破的断墙上无数松松垮垮的碎玻璃窗,装满药草的盒子横七竖八的散落在窗沿边上。在旷野里,破碎的塔楼孤零零地矗立着,四周没有村落,也没有泥泞的小道,甚至没有任何人的痕迹,一只麋鹿在大门边悠闲地逛着,不时埋头咬两口草。
只是草丛中幽幽地升起一线迷雾,无声地裹住了鹿的身体。转眼间,那鹿就变成一堆白骨,轻飘飘地跌落在地。
等确信周围没有偷窥自己的眼睛,雾气冷冷地打起旋风,发出轻轻的奏鸣声,飞到塔楼的基座之下,慢慢升了起来。
它无声无息地飘过墙上攀爬的野生玫瑰和常青藤,把自己往内部收缩,卷成一条毒蛇的样子,从塔楼外墙上一条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望着墙后沉睡中的寂静和黑暗。
迷雾旋转着飞过一间又一间漆黑的大厅,在一间装满魔法书和经卷的房间,获得许多力量,快活地呻吟起来。很快,它站起身,变成了一个身躯长满指爪和巨颚的东西,滑进了塔楼中心盘旋上升的楼梯,径直往上攀登。
塔楼顶上,一盏昏暗的灯光幽幽地照亮楼梯,接着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显然,听众是对那正在滑动着靠近的可怕长爪雾气。
在烛光中,一只人类的手掌缓缓伸了出来。
中央用粉笔画着一道记号。正对着这副粉笔图的,是手掌的边缘围着蓝色的闪光。看来,粉笔画正是这只手掌的主人所作——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阿祖色啊,魔法的至高之人,吾一心侍奉汝神,和汝之魔法女神,迄今数十年耳。”这个术士祈祷着“吾亦深知如何用魔法将万物摧毁与再生。然,城堡之外的世界,吾所知皆不详也。神啊,请听吾此刻之祈祷,我需要您的帮助。吾向您祷告,请赐予您的教诲——吾欲将毕生所知传予后人,但不知何人可也?”最后一个字反复回荡着,甚至似乎穿越了墙上的大缝和裂沟。他手上蓝色的诱惑之光越来越亮,几乎能令人双眼失明。
光芒突然彻底熄灭,一道微风从地面上升起来,吹拂着那只画有粉笔图案的手。烛光狂乱地闪动,呼哧呼哧地就快被吹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深沉平静的声音,淹没了那明灭的烛火“切记保护好自己,忠实的耶泰斯。倘若汝将过身,吾必会及时令汝之魔法置于我之掌控下汝无需牵挂。”空气里传来奇怪的歌声,万物的能量噼啪作响,微风缠卷在老术士身上,颤抖的四肢顿时包围在不同寻常的温暖和活力之中。他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身体是如此的轻松和敏捷,连忙跪在地上,高举双手,小小的闪电不断从一只胳膊射进另一只胳膊。老人满眼都是惊喜和满足,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真神啊,”他有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老弱病残之身,不敢奢望能配不上这样的帮助啊。吾”在老人身后,魔法大厅的门尖利地叫唤起来,十多只指爪狠命地撕扯着它,让它从顶端一直裂开到底部。门板陡然倒下,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门框。
一个发着惨白色光线的东西,像鬼魂般摇曳在楼梯尽头——那是一个巨大的、凶险的、无常之物,满身都是不停变化的爪子,不停变化的触须,甚至还有长满尖刺的残忍下颚。它定能毫无疑问地致人死地。此刻,它慵懒地走进魔法大厅,脚步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耶泰斯贝宁悬浮在自己的防护层中,只要入侵者稍稍碰触到它,就能将对方的肢体烧成焦炭。他看着死亡朝自己走来,心里仍有些发怵,颤抖着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吐沫。
但他身上附着的小闪电猛地跳动起来,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于是耶泰斯扭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大声无畏地喝道:“吾有魔法至高者阿祖色在身,枭小魔物不可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赶快滚开,永远离开此地!”老术士朝满身指爪的东西靠前一步,手臂上的闪电仍然在咝咝跳跃。鬼怪的闪光伸出无数爪子和靠近的触须,形成一道别有用心的危险之墙。但当它正这么做的时候,它全身上下都出现了无数大洞,跟随着它的扩展而慢慢变大。这怪物闪动颤栗起来,身上的光芒亦很快黯淡下去。
怪物骤然以令人恐怖的速度伸展到天花板那样高,俯视着下面站着的满身补丁的老人。耶泰斯抬头张望,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做。
对冒险家来说,死亡就是永恒的信条——这样的说法,对术士们而言,似乎也差不太多。老人内心感到了恐惧,他知道死亡将在一瞬间降临,稍有不甚,他就会去跟死神接吻。可若他做了正确的抉择,亦有可能从死神的魔爪下逃脱生天。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巨大的爪子像枷锁一般套住他,把他整个抓在半空。而在老人无法看不清的身后和脚下,一根长满倒钩的触须,数张密布毒牙的巨颚,正争先恐后地朝他涌过来。
老人胳膊上的闪电咆哮,纯白而炽热的光芒照耀着整座魔法大厅,很快,光芒消失,屋里只剩一道虚弱无力的灰色迷雾,正在门口的地上痛苦地翻滚。
耶泰斯被那光照得老泪纵横,揉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接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也许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勇敢(又也许是最愚蠢)的举动。他咯咯笑着,朝迷雾跑过去,举起双手——全忘了这时胳膊上已经没有闪电,力量汩汩涌动的感觉也早就消失。
迷雾似乎想重振旗鼓与他格斗,很快聚积凝固成很小的一团固态形体,就像一面打造得有些粗糙的盾牌,做好迎战准备,高高举了起来。老法师又迈上前一步,奇怪的迷雾似乎有些发颤。
他伸出一只手,想卡住它。迷雾凄然“叫”了一声,吹出一阵冰凉的微风,又发出叮叮当当小铃铛般的声响,变成一团旋转的涡流,骤然闪了一下,就从门口消失了。大厅里只残留着它悲哀的呻吟。
耶泰斯看着它逃走,瞪着突然之间转危为安的大厅,等了良久,才相信那东西确实消失了。老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在地上,向护身的神祷告着。他内心充满感激,连话也说不太清,听上去就像是一阵又一阵的喜极而泣的抽噎,想停也停不下来。
黑暗之中,老人用膝盖和指尖摸索着往前爬,沙哑地低唤着阿祖色之名。挣扎之中,他惊讶敬畏地低下头——先前他眼泪滴淌的地方,蜡烛仿佛获得了生命一般,一根接一根地点亮,无声地跳动起温暖之舞。
“噢,阿祖色,万法之主啊,”老人终于说出话来“请容我致上最最衷心的谢意!”所有的蜡烛都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愿,一齐熄灭,又一同燃亮生命之火。耶泰斯跪在蜡烛围成的光圈中,被这无上的荣光所感动。然而,在欢快的喜悦边缘,他亦感到一丝悲伤,在神的爱抚下,他如此空虚,生命力仿佛再次离他而去。他轻轻抚摸着被弄花的粉笔外框,像个孩子般失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