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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怡:我的好朋友!
上封信寄去的相片你看了吗?怎么样?你回信中为什么一点评价也没有?
乔怡展开桑采厚厚的来信,不禁笑了。她对那张相片的评价是:不怎么样。那相片上的桑采已失去她当年少女的线条,脸瘦得凸七凹八的,只剩两只大得不配套的眼睛了。她记得桑采的另一张照片,那是在上前线时拍的!她戴着钢盔,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肩上还煞有介事地挎着冲锋枪,严肃却掩饰不住顽皮。对当时的桑采来说,打仗不过是某个电影场景的重现,是另一种玩耍方式罢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桑采从上海探亲回来。她给大伙拍了封神气活现的电报。说她将“飞回”
桑采从飞机上下来时可把田巧巧吓坏了。没穿军装且不说,竟着一身红黑斜条子连衣裙,那裙子借助弹力紧裹在身上。田巧巧惊诧道“姥姥吔,这可连肚脐眼儿也显就形儿!”
“这才好呐,充分体现女性美,嘻嘻!”桑采答道。她头发也变了样,直直地从脑顶垂下来,用一枚白珠穿成的饰物绾住,那玩艺儿精巧之极,酷似一只缩小若干倍的王冠。她有意大幅度摆动脑袋,让头发甩来甩去象匹小马。她大声对她们宣布:如今在美国烫头发已是落伍的时髦啦!
走过候机大厅,乔怡和田巧巧一路只有听她说话的份儿,听她言必称“美国”这两个穿着肥腿军裤的女兵,乡下佬似的一会儿“啊”一会儿“哦”地惊叹着。
刚要上民航轿车,田巧巧喊了一声:“慢着!你打算就这身打扮回队里?!”
“这有什么!”桑采歪头一嗔。
“这当然比光腚强点。”田巧巧笑道。
“你少见多怪,这还是我姑妈从美国带的衣服里最大路货的一件!”
“甭废话,快上厕所把它换下来!”
“人家上海穿啥的没有,就你‘左’!”桑采嘟起嘴。
“‘左’?瞧我不扯大嘴巴扇你!你当是去照出国相片呀?这是回军营!”
桑采拗不过田巧巧,最终还是把军装换上了,一边换还一边骂:“就你什么都管,黑田大佐!”
当晚,桑采带着一脸按捺不住的兴奋钻进乔怡的蚊帐,把凉滋滋的小鼻尖触到她耳边,对她讲起探家所经历的一切——
桑采一进家门,一位肤色雪白、脖子上吊满各种项链的胖妇人立即上前抱住她。她猜想这定是姑母大人了。姑母浑身打扮得象条花热带鱼,一面亲热地叫着:“啊哟!这是我阿采呀?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呀!”
母亲在身后催促:“喊呀,喊姑妈呀!还记得我常常给你说起过,你有个大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位姑母是父亲的大姐,解放前夕嫁给了一个侨居美国的哥伦比亚船员。后来姑夫死了,姑母独撑门面,开了个饭店,小小发了财。
桑采发现姐姐和妹妹都变了样:姐姐穿了条极瘦的裤子,妹妹穿了条极短的裙子,不用说全托姑妈的福。
姑妈在桑采身边刮着异香的旋风,把一堆红红绿绿的衣物一件件抖给她看:“欢喜吗?快!穿起来看看哦哟!弟妹,阿采这副漂亮模子在国外好拿美人奖金了!你怎么让她穿这么难看的衣裳?”
“这是军装呀!”妹妹解释道。她还没超过对军装迷恋的年龄。
“军装?阿采是充军去了?”
妹妹格格直乐:“是参军”
“弟妹!”姑妈又转向母亲“我这趟来,看你们过得是不宽裕。不过三个女儿总养得起,怎么舍得让阿采去当女兵?”
姐姐细声慢气地:“姑妈侬勿晓得,当女兵一千人当中难挑一个。阿采让多少小姑娘眼热呐!前几年阿采回来,后面总跟着一大群中学生,直跟到弄堂口!”
姑妈就象刚刚领悟一个新行情,连连点头:“哦、哦、哦!”
当天晚上,父母留姑妈住下来。姑妈嫌房子太小,简直象儿童用积木搭的,闷气,执意仍回宾馆去住。她叫了两辆“出租”一家人赫赫出动,在弄堂邻居的惊羡下走过。妈妈逢人便说:这是去宾馆的俱乐部玩电子游戏。全家改头换面,连这个女兵也脱下军装,换了一套倾国倾城的衣裙。姐姐妹妹交口称赞她穿这裙子比军装好看一万倍!
玩够了,回到家已十二点。父亲被打发到长沙发上去睡,母亲让二女儿与她共享那张唯一的大床。母亲等姐姐妹妹陆续在上下铺睡着后,对她说起了“顶顶重要”的话。“阿采,你赶紧打报告要求复员!”母亲说。
“为什么?我不”
“听我跟侬讲呀,小慈大!你姑妈说了,要负担你们姐妹三个当中的一个到美国去念书。”
“那让妹妹去好了,她念书最用功。”
“你姐姐也想去,跟我说了好几次,说小妹太小,离开家不行;阿采又在当兵我不打算让你姐姐去。你知道念什么学校吗?你姑妈说那是学艺术的学校”
“我又不懂英语”
“先读两年预科学校嘛,姑妈都安排好了!她看了你的照片,夸你漂亮,让我拍电报把你叫回来!”
“让我出国?不行不行!我怕”
“有什么怕头,姑妈是你嫡亲的呀!”
“那我是当兵的,得服从上级呀!”
“你怎么这样傻?就说母亲身体不好”“我又不是独生女儿。再说部队上见过你的人都知道你挺健康。”
“那你就说外婆身体不好!说你从小是外婆养大的,她非要你回来不可,不然会死不瞑目!”
“姆妈,这太不讲道理啦!”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听说现在不少人都在想办法让子女到国外留学,外国没亲眷,眼都是红红的。这些年兵都当傻啦?行情一点不摸!好运道来了,倒往外面推!”母亲有些不悦了,头在枕头上扭了扭。
“我喜欢部队。”桑采很动情地说“我要硬这样走掉,领导和大家都会伤心的”
“你前几年当积极分子,大会代表,一张红纸头寄回家,值几钿?那种风头现在更不值钱!你出国就不一样了,几年回来风头可出足啦,这道理你不懂?”
母亲苦口婆心,渐渐将女儿说动了心。
过了桑采的二十岁生日,姑妈动身回去,她已和母亲商定:让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桑采出国。
“你说我该怎么办?”桑采问乔怡。
“哎呀,”乔怡笑笑“这我可无策可献。”
“为什么?”
“我不知怎样对你更有益。”
“到国外是为学习深造,是为”
“既为深造,你姑妈为什么一定要挑最漂亮的去呢?你不是说你妹妹功课最好吗?”
“你什么意思?”
“你姑妈会不会另有打算?”
桑采不做声了。过一会她赌气似地说:“我非走不可!”
“既然决心这么大,还跟我商量什么?”乔怡说。
“你嫉妒!”她一掠蚊帐钻出去,冷冷地说。乔怡笑而不语,她自己倒象被激怒了,噔噔噔地跺着地板走了。
桑采递交了复员申请后很快得到答复:“不予批准。”于是她又采取新的措施。
其实那措施并不新鲜,无非是从老兵那儿学来的笨拙而过硬的老一套:推说身体某处不适,蒙头大睡,饭不吃、头不梳、脸不洗。
徐教导员刚从“讲清楚”学习班回来,不便象过去那样扳着脸训桑采,只是一碗又一碗地给她端热汤面,顺便哄几句。但桑采毫不领情,热汤面变成冷汤面后又被端回去。
三天后,田巧巧拉着乔怡,冲到桑采床边,嚷道:“死了没?真稀罕,听说三天没吃饭了,还不死?”
“黑田大佐”嘻嘻哈哈地撩开棉被!伸手往桑采枕下一摸“我说呢!早就储好‘战备粮’,打算长期抗战?”她摸出一块啃了一半的巧克力。
桑采沉住气,闭着眼睛对她们不理不睬,听之任之。田巧巧朝乔怡挤挤跟:“来,咱给她治治!”
桑采仍然不动不响。
“抬!咱们把她连床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准见好!”田巧巧说着真把床的一头搬起来。
桑采又蹬腿又喊叫:“你们敢抬,我就喊救命!”
“让她亮两嗓子试试!”田巧巧对乔怡道“抬呀,伙计!”
桑采这下拗不过了,一翻身滚鞍落马。
“显然没病,”田巧巧笑道“瞧她利索的!”
桑采恼羞成怒,抓起一只鞋刷子往田巧巧头上掷,刷子砸到墙上又弹回来。
田巧巧边躲边笑:“这两天养得不坏,劲儿比过去大多啦!这样下去,你在三个月之内就能追上我!”
桑采这一回合算让田巧巧给搅了,复员的事暂时搁浅。母亲每隔三五天就写封信催问她,到底什么时侯脱军装,说她姑妈那边已等急了。只要桑采哪天两眼失神,没精打采,准是在信中又挨了母亲的一顿臭骂。
“别理你妈!”田巧巧对她说。
桑采为难得直掉泪。
乔怡看着这个耷拉着的小脑瓜却只想发笑,那里面没有一架起码的天平。任何一股力量都能牵制她,或使她向上,或使她向下。她美丽的外貌使她生来懒于思索。因为她生来就有人为她设计好一切,她只是舒舒服服地照那设计去做。假如两种设计相悖,她就无所适从。
乔怡的思绪回到桑采信上。
我一直忙得要死,没空写信,又要念卡,又要找事做。从姑妈家搬出来之后,难得找到一个稳定的饭碗。但我周围的留学生全和我一样,自食其力。我一点不后悔和姑妈闹翻的事
桑采和姑妈闹翻了?乔怡吃了一惊,又急切地看下去。
到美国不久,我才发现姑妈让我出国并不是供我上学。你猜对了,她有另外的打算。
原来姑妈的饭店里有个女招待,台湾去的,我一来姑妈就把她辞掉了。为什么?我很快弄清楚了。每天中午,有位某公司的董事长都到姑妈店里来吃饭,他的办公地点离姑妈的饭店很近。听说他是专门做丝绸生意的,有十多家丝绸店开在香港、新加坡和美国。此人四十岁(我怀疑他撒谎,再不就是姑妈撒谎),看上去倒比我爸爸年龄大。跟你说他的摸样你别怕:他秃顶,牙齿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金的,大脸盘上戴一副小得奇怪的眼镜,有点怪模怪样。被姑妈辞掉的姑娘叫阿柳,比我大几岁。据姑妈说阿柳很有手腕,一下子就把那个董事长韦先生缠牢了。她很快记住了韦先生喜欢吃哪几样菜,甚至菜里放多少盐她都到厨房吩咐。韦先生来吃饭时,她总陪他谈几句,喝两口酒。起初姑妈以为她不过是想从这个阔佬腰包里多掏几个小费,后来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姑妈有一次偶尔在街上看见,韦先生的汽车里坐着阿柳。
姑妈一直想再买下一个店面。有一对老夫妇的饭店地理位置好,店又大,而且房子比姑妈的漂亮。老夫妇想卖掉它,姑妈心有余力不足。她想与别人合资,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姑妈开始注意韦先生。有一天,她问他:“先生你太太为啥不来?”韦先生说他并没有太太。太太早过世了,两个孩子也成了家。姑妈单刀直入:“那你想再续一房太太?看上我们的阿柳了?”韦先生说的确想再组建一个家庭,但阿柳并非是确定的人选。他认为阿柳不那么诚实,总象瞒着他什么。“啊呀!你有眼光呢!”姑妈把阿柳的身世告诉了韦先生:这女子非但不是处女,而且另有情人。她和情人有约定,等她嫁了阔佬,夺取半数财产权再设法离婚韦先生听这话冷笑道:“这有什么?我又不吃亏。反正我也寂寞,她自愿送上来,大家玩玩再散,我这人不傻,求欢求爱分得很清哩。”
于是姑妈火急火燎地向韦先生推荐了我。我不知她事先怎么形容我,她一向爱夸张,就象她烧的菜,佐料取胜。她把我弄到美国来就是为挤掉阿柳。
其实阿柳是姑妈店里最得力的女招待,人极精明,英语流利之极,店里店外她都兜得转。公平话说:没有她,我姑妈的生意要冷一半,她几乎是她的左右手。光凭阿柳那甜甜的笑,嗲溜溜的嗓音,顾客就情愿掏钞票。阿柳很会笑,虽然身价不高,招待客人的派头象贵夫人,一点不贱。她一张脸完全靠化妆品弥补,长得不美,但很迷人。
我一到美国,姑妈立刻让我穿一套紧身袒胸的衣裳,她说:“阿柳就爱穿领口开得很低的衣裳。”我一看,果真:阿柳那衣裳真叫绝,只是一块彩色的布,围住上半身,在胸口打一个结,肩膀和肚子全不管了。
姑妈有意安排阿柳在厨房帮忙,让我替那个秃顶韦先生上菜。我吓得半死,站在他桌边听着他用一半英语一半粤语点菜。他会好几种语言,就是汉语不象样,据说他出生不久就随父母出洋了。我糊里糊涂进了厨房,忽然又跑回他桌边,因为他点的菜我有一多半没听懂,听懂的一小半又在路上忘了。你知道,我可从没干过伺候人的事,何况英语也是临时抱佛脚学了那一点。不曾想韦先生并没有发脾气,他似乎对我的笨样感到好玩。他又耐心地把菜名复述一遍,姑妈在远处看得直跺脚。
我还是把菜上错了。阿柳不声不响地把我端去的托盘又端回来。她的姿态又轻盈又优雅,假睫毛比我的真睫毛还神气。姑妈捅捅我,低声说:“去!你去!别让她端”
我当时不明白姑妈的用心,回她:“谁端不一样嘛!我宁可在厨房干活儿”
“傻瓜!”姑妈不愿过早对我暴露企图“你不去,小费全让阿柳赚去!”
“我不要什么小费”
“不许回嘴!我叫你做啥就做啥!”姑妈忽然板下脸。
我只好走过去端那只托盘。阿柳急了,忙过来抢:“我来吧,你要弄错”
她暗里在跟我打擂台,我哪里知道。见姑妈一个劲给我丢眼色,我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慢慢就会做了”阿柳一听这话脸都变了色:“以后我慢慢教你,今天还是让我来吧”
怎么办?我只好傻瞪着眼,让她把菜端走了。上了菜,阿柳躲在更衣室又涂口釭,又理头发,换了件更“曝光”的衣裳陪韦先生品酒去了。后来我才明白,她那是想把我比下去。
尽管阿柳千娇百媚,韦先生还是把目光盯在跑来跑去的我身上,盯得我好烦。
第二天依然如此,阿柳还是抢着伺候了韦先生。姑妈干瞪眼,骂我“狗肉不上席”
第三天一早,阿柳找我来了。卸了妆的她几乎是另一个人,没有睫毛,甚至连眉毛也没有,象黄鳝。听别的女招待说,阿柳的胸和屁股都是假的(美国真是无奇不有)!“阿采,祝你走红运呀。”这可不是她一贯的那种甜甜的笑,笑得有点可怕。
我说不知道如何走了“红运”
“别装呆。要硬拼我说不定会败给你。”
我更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是靓女,我呢,就是现在这副样子。我这么早来,就是想看看你是天生的靓,还是跟我一样,画出来的靓。”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打量我的全身“你营养好啊。”
“营养?”
“我们听到说,大陆的女仔都是面黄肌痩你不搽粉,不涂胭脂?”
我赶忙摇头。
“我也没你高。”她冷笑,突然跑上来在我身上摸了一把。
“你要干什么?!”我惊叫起来。
“你都是真的,简直象假的!”她两眼森人“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怪不得那老家伙一眼就爱上了你。他倒真识货!啐!”她完全不象以往那样有教养。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颤抖抖地问。我怀疑她会突然拔出什么凶器来宰了我。
“你这样靓,早晚找一个比他更阔的大亨,何苦跟我这种可怜人争食?”
“我没有和你争”
她忽然流起眼泪:“你在跟我争!就是争!你有姑妈,生活有保障;我异乡异客,找一个靠山多不容易,把自己的身子都搭进去当本钱,来赌,来拼!你去过世界头号赌城拉斯维加斯吗?一走到那个地方,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心惊肉跳’。五块钱一个筹码,扔进去,没了,再扔,还是没了。有人一个筹码能在一眨眼间赢几万,有人会把筹码统统输光——你是要我都输光吗?”
我渐渐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把我一个清白纯洁的女孩子当她那种人的竞争者,我这两天的所作所为是姑妈逼的,迫不得已,她却以为我在和她争那个丑汉子。我和她成了同挡货,实在气死我了!
“我求你,放一条生路给我吧。”她眼泡哭得虚肿,真丑。
我奇怪自己怎么会说不出话来。她迅速摘下耳环,扔到我床上:“这是筹码!够吗?”她又摘下戒指“十克拉的,这筹码够大了吧?”然后抹下手镯“全给你!这是我用身子换的,他给的酬金,现在全归你了!只求你别跟我争——你有你的阳关道,何必要定我的独木桥,把我挤到河里!”
我爆炸了!扑过去,象掸脏东西一样把那堆首饰掸到地上。
“疯子!女疯子!不要脸!下作坯!”我用咱们大陆最解恨的语言骂道“滚蛋!滚得远远的!”
她“滚蛋”了。姑妈解雇了地,为了我。从此那个韦先生不仅中午来吃饭,晚上也成了姑妈客厅里的常客。当然是为了我。我对他的全部感觉,就是恶心。我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姑妈的诱饵,姑妈用我钩了一条大鲸。那家伙同意资助姑妈,因为他们不经我同意已攀上了“亲戚”
我跟姑妈大闹:“我不要这猢狲!叫他滚蛋!”
姑妈说:“男人要什么好看?只要有本事就行。那些白脸小后生,房子也挣不来一套,你跟了他们只好一辈子吃苦头!”
“我也不要白脸小后生!”
“那你要啥?”
我气哭了:“你说让我来读书的,我要上学!”
姑妈一听乐了:“你嫁给他,要上什么学堂由你挑,去伦敦学芭蕾,去巴黎也行你想想,你见过那么大世面吗?”
“我不嫁!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你怎么是个犟种?!”姑妈发火了“我替你拿的主意不会叫你吃亏”
“你的主意我全明白,我嫁给谁你才不管呢!只要那个人有钱,能帮你忙,给你好处就行,为你自己发财,你不去看这人的人品、相貌、年龄,他张口闭口都是生意经,我吃得消吗?我为什么嫁给他?你喜欢他你嫁给他好了!”
这话气得姑妈当晚犯了心绞痛,我也把自己关进小屋里,反锁上门。两天未吃饭,这次是真绝食了。熬到第二天晚上,姑妈抗不过我,倒向我陪不是,因为她现在是求我。韦先生听说我病了,登门探访。姑妈硬把我推出去陪坐,我绷着脸不开口。结果那猢狲反而对姑妈夸我:“你这个侄女真是棵含羞草,典型的东方淑女。我何故至今不再重新成家?也就是为求慕这样的女子。”
我忍不住想大笑,他太小看人了!他以为我优雅、腼腆我立刻跑回屋子取了一张相片。他喜出望外,连忙接过去:“是送我的?”
我不说话,盯着他,等着好戏看。那相片上的我端着枪,横眉竖目,头戴钢盔,身披伪装网,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一看倒抽一口气;“我以为是杨门女将呢!”
“203,有人找!”走廊上有人在喊。乔怡忙放下信,起身开门。一位女服务员问:“你叫丁万?楼下有个女同志找你。”说完她匆匆走了。乔怡来不及做任何解释,却见在楼梯口有一个并不眼熟的背影。274
乔怡问道:“是你找丁万吗?”
来人回过头,乔怡认出来了:这女同志正是中午丁万要“相”的那位。好象叫薛兰。
“听说,他住在这儿办啥子训练班?”
“今天是星期天,他回团里去了。”乔怡答道。
“我就是听他们团里人讲,今晚他加班。”她说。这是—张青春已逝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闪出年轻的光泽。她年龄不小了,大约有三十几岁了。
乔怡对她说:“你稍等等,我去后面找找看。”
“我跟你一路去。”
“不用,你坐坐,我很快就来。”乔怡牢记丁万的教训:曾有一个对象就是看了他一场演出吹了的。
和年轻人在一起,丁万倒比他们更活泛。他不久将随小分队下部队巡回演出,这期“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必须提前结束,他得加班加点。招待所会议室里,几十副竹板敲得震天价响。乔怡贴近窗玻璃,见里面几十个高矮胖瘦不等的小战士,正在跟丁万学打竹板。丁万起劲地做示范:他晃晃头,一群人也跟着晃头;他转转眼珠,一群人也跟着转眼珠,都十分认真,气氛很热闹。
他的烦恼呢?今天因那个女子引起的不快呢?丁万毕竟是丁万。
赞比亚走了半里路,觉得身后有声响,回头见走数来宝。“你干嘛跟着我?”
“我会扒地瓜,还能砍甘蔗。我还有劲儿”他胆怯而谦卑地看着赞比亚“采娃饿成那样,见她掉泪,还不如不如打死我得了!”
赞比亚闷声闷气地:“你还嫌我不够麻烦吗?别跟着我。”
“两个人比一个人强”
“我喜欢一个人。”
数来宝不悦地眨着眼,呆立在原地。可等赞比亚走了几十步,发现他仍远远跟随着。
“趁现在天还没黑透,你赶紧回去。不然你连路也摸不着的。”赞比亚对他说。
“我的眼镜不是还剩下一半吗”他嘟哝着,一明一暗两只镜框使这张脸变得相当滑稽“你就能担保你不再受伤?要是伤得爬都爬不动,那时总得有个人把你扛回来。”
“到了爬不动的份上,我会处理自己。你赶紧给我回洞里待着。”
数来宝不再吭声了,只是执拗地跟在赞比亚后面。这架大山大约连猎人也极少涉足,几乎没有路,全是些错杂生长的灌木和毫无节制蔓延滋生的大片“飞机草”赞比亚加快脚步,不时听见身后的数来宝发出各种声响磕撞,趔趄,摔下去又爬起来。不管发出哪种声响,都伴随一阵捂在嗓子眼里的诅咒。尽管如此,他依然紧跟不舍,赞比亚甩不下他,只得稍稍放慢脚步,必要时停下拉他一把。
“看不出,你也挺犟。”
“不然你太小看人啦。”数来宝赌气道。
天色更暗,余晖还剩最后一缕,苍穹已现出几颗星,暧昧地闪着。此刻两个夜行者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动一动,它与皮肤的磨擦系数便增大,煞是难受。数来宝用帽子扇着风,问赞比亚道:“咱们干吗绕着弯走?”
“从这边下山安全,那边离公路近。歇会吧。”他趁数来宝坐下休息,看了看地形。山下似乎有个小村子。
“好象要下雨,天闷人得很。”数来宝仰起脸“下吧!听说过吗?美国有一次下了肉雨,肉片跟大雪似的直飘你不信?肉雨就降在肯塔基州。”
赞比亚看一眼累得象摊泥似的数来宝“怎么样——你在这里等肉雨吧?”他似笑非笑。
这是他惯用的激人的神情。数来宝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开路!”他装着劲头十足,迈开两条发软的腿。
两小时后,前面出现一群高低错落的房子。他们几乎不出一点声响地往前走,但村里没有半点动静,一个个黑洞洞的小窗象剜去眼珠的眼眶。大约村民们都被公安屯赶跑了,田地也匆匆收过,翻着新鲜的湿土,枯萎的瓜秧被扔得东一处西一处。
“地瓜被刨光了。”赞比亚失望地轻声道。
数来宝仍然不顾一切地用两手在泥里扒。突然,他发出一声惊叫:“还有!还剩得有!”赞比亚扭过头,见他泥乎乎的手上托着个拳头大小的地瓜蛋儿。“看!仔细着翻,还能搞不少哩!”他顾不上许多了,把地瓜在衣襟上蹭两下“咔”地咬了一口。
赞比亚迅速观察地形:这片地瓜不足五亩,大小不等,形状不一,象胡乱连缀在一块的补钉。前面一片水田,晃着癞痢似的稻秧。一侧是一洼水塘,塘边是低矮的苇草,苇草连着一片芭蕉林。赞比亚盘算好万一情况下的退路,便蹲下身,和数来宝一起往泥土深处扒。这艰难而原始的扒掘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才将挎包装满。赞比亚提醒道:“该走了”
“不,不行!”数来宝头也顾不得抬,仍奋力在土里刨着“多一点是一点!采娃饿得昏过去了,我看着心里忍得下吗?”他胸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呆久了不安全!快走吧!”赞比亚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右手食指始终勾在枪扳机上。
“再刨些!再刨些”数来宝两手不停,近乎一种机械动作。
“刨多了也没法带走!”
“瞧我的——”他飞快脱下军裤,又将里面的长衬裤退下来,再光腿套上军裤。他把衬裤两个裤管礼紧,一边对赞比亚说:“我妈领我拾榛子,就常这么干装百八十斤都没问题,快!多刨些”他又扑到地上,机械而忙乱地干起来。“采娃有吃的了!采娃有吃的”他唠叨着。
赞比亚突然听到从村子方向传来响动。他猛地按住数来宝的手。“有情况,别动!”
数来宝听了听:“你神经过敏!”他甩开赞比亚的手,依然象着魔似的刨着。他的理智崩溃了,想不到此刻还有任何比刨地瓜更重要的事,包括生死。他受不了采娃的眼泪,受不了其余三个姑娘因饥饿而干缩的眸子。
远处果然出现几个人影,也许是听到这边的声响,弓身缩背地摸过来了。
“快走!坏事了!”赞比亚用喉音说道。数来宝急忙将地瓜往长衬裤里装,他决不情愿落下一个地瓜。赞比亚急了,狠狠踢了他一脚:“快走!”
人影已逼过来。数来宝一时不知所措。赞比亚顾不上再想什么,突然从地上跃起,把一梭子弹射出枪膛,只见田埂上的人影前翻后仰,栽进水田溅起大片的水花
“快跑!”赞比亚说“往东——钻进那片芭蕉林!”
“你跑吧!我掩护!”数来宝拖着半自动,趔趔趄趄地迎着敌人跑去。
赞比亚一把揪住他的子弹袋:“夯货!你晕什么?往那边!”他将他搡出去老远,直看他迈着两条笨拙的腿跑向芭蕉林,才使劲吞了口冰凉的唾沫。下面该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