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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为女词人的睡屋放下棉絮的暖帘,又折回书房,给女词人递去一只刚压了火炭的烘篮。在走过两墙之间的狭窄天井时,微雪正在夜色中点点地落下来。女词人坐在书案前,侧脸向着窗外眺望着,若有期盼。窗外漆黑,所谓眺望、期盼,其实就是一种凝神屏息地谛听。然而,除了雪花在枯叶上擦出的习习声,从此地直到萧索的湖畔,都没有传来丝毫的响动,更不会有嘚嘚的马蹄,或者翻动的脚板她的面前已经铺好了纸,砚台里已经研好了墨,笔架上却没有搁一管笔。青梅也不吱声,就提着烘篮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女词人。她还在汴京甜水巷作花娘的时候,就在浅酌低吟的酒席上演唱过女词人填写的词曲,但她进了赵家的门,还从没有看见过女词人写字。女词人是很久没有写字了,她在伸手可及之处,也的确没有摸到笔。于是她就这么坐着,在寒冷的江南雪夜,她想安静地坐一会儿。
烘篮中的火炭,或者是一颗豆“嘭”的一声炸响,腾起一小股烟尘来。女词人和青梅吓了一跳,四目相接,彼此都笑起来。青梅说,夫人从前作词,一滴雨水,一片落叶,也要写到字里去。如今,夫人什么也不写,连我都觉得,这书房是快长荒草了。女词人“噢”了声,淡淡地说,是么?我从前写得太多了,我不想留下那么多你说,我能不能把很多东西都抹去?青梅说,为什么?
女词人告诉了青梅一件事,宣和三年的十月,她赴莱州探望赵郎前,特去张择端府上辞行。在张府,她看见自己和赵郎的身影被描绘进了清明上河图。她摇着头,恳请张择端把她抹了去。张择端问,为什么?是啊,这未尝不是一个流芳千秋的好事呢。但她还是谢绝了,她笑道(客气而坚定),不合适,桥上哪还有我这么胖的妇人呢?还有一点她没说,桥上都是悠然的观望者,谁像她这么紧张和亢奋?她对自己叹气说,你总是一个误入者,这都是你自己的错。张择端把她抹去了,随后把赵郎也抹了。
青梅用长指甲在烘篮中拨弄着,浅笑道,世人见不到夫人、赵爷的真容了,留下来的就全是词话、佳话了。
女词人心坎咯噔一响,就像被一根手指点住了黑暗的冰窖,有好一阵喘不过气来。青梅说,夫人,你不舒服吗?女词人说,不,我很舒服我们不是都在安度余生吗?不要让人打搅了。青梅说,嗯,夫人。女词人又说,我死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替我立墓碑。青梅说,嗯,夫人。
女词人埋了头,她的手在书案上再次摸索了一阵,还是没有找到笔。她就从一只灰扑扑的玉杯中抽出一根长长的芦笛,她把芦笛放到娇红的嘴唇里吹了吹,没有发出一声响。青梅听到咔嚓一声,笛子裂成了几片。
青梅走到书案的前边,看到女词人已用芦片蘸着墨在一张有字的白麻纸背面写了起来。她的字大小不匀,又没有笔锋,像雨雪天胡乱铺在园子里的砖石。那块两片荷叶相夹的砚心,浓墨中有一滴殷红的血痕,正慢慢晕化成一种奇怪的深色。
夫人,这是什么?
女词人抬起头,她染得乌黑的头发下面,已冒出了一寸雪白的发根。
她说,我们的命。
可是,夫人不是要把我们的命都抹去吗?
等我死了,你替我做纸钱烧了吧。
青梅嗯了声,凑近去看她写,看到烘篮里的火炭成了灰烬了,她还在一直写青梅心里起了一个坚定的念头,等女词人死了后,她要把这张纸卷进黑匣子,送给一个不相识的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