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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天色渐暗,但陆家沟陆氏祠堂前的空地上此刻却是亮如白昼,人声鼎沸。几十张桌子支在那儿,周围则点着十多根火把蜡烛,村子里的男人更是齐聚一堂,不断有各种菜肴流水般地从各自家中被女人们端上来。
其实这菜也都是普通的农家菜,鸡鸭鱼肉什么的已算是桌上最好的菜式了,另外则还有些田间地头,自家种出来的时鲜菜蔬。不过,这已是如今陆家沟这个小村子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饭菜了,另外还有几坛子过年时大家都舍不得喝的杏花酒,也被注入进了一只只的粗瓷碗里,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
看着那些满脸堆笑,极尽卑微和恭敬之能事,不断跟自己敬酒,说着好话的村民,这让陆缜都有些恍惚了。他实在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之前楚云容会跟自己提到原来的陆缜在村子里处境不好,而刚到村子时,那些人又为何会话里话外地跟自己道歉,以求原谅。以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挑不出半点问题哪。
甚至在陆缜看来,这些人卑微的态度实在是太过了些。因为无论是他的晚辈还是同辈,甚至是那些长辈,在端了酒过来相敬时都是弯了腰,带了谦卑和巴结的笑容。只要陆缜能与他们碰个碗,这些人能高兴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上了。而且陆缜只是轻轻抿上一口,他们便会把满碗的酒都一口干掉,给足了他面子。
所以闹到最后,连陆缜都不好意思再小口喝酒,而也学着他们酒到碗干。毕竟现在的他是晚辈,今后还要多多依仗这些乡人亲戚照顾呢,自然不能在酒场上驳了他们面子。至于自己会因此醉酒而暴露什么问题,他却并不是太担心。
因为早在被众人请到祠堂这里饮宴之前,陆缜就留了个心眼,让人把云嫣二女连着马车先送去了自己的宅子。他也没指方向,因为村里人是知道原来那位陆缜的家在哪儿的,所以待会儿只要找到马车,就能回到那陌生的家里了。如此一来,倒也省得待会儿因为不认识回家的路而露出什么破绽来。反正这陆家沟并不甚大,就是在夜里,也能一眼就找到了那辆停在院子外边的马车。
正因有此底气,陆缜后来才敢放开了怀抱喝酒。虽然这时候乡人自酿的村酒并不是太烈,但陆缜的酒量却也不甚高,喝多了几杯后,照样开始上了头,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看面前过来的村人都有些摇晃不定了。
不过他的头脑还算清醒,借着几分酒意,随口乱叫人名字,然后等着别人纠错。这样一来,倒还真让他套出了不少村民的姓名和族中排行,也让他对整个陆家沟的整体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这陆家沟和如今大明其他乡村的情况也差不多,都是宗族治理地方,辈分越高年纪越大的老人,地位也就越高。比如被大家叫作太公的陆望春,就是如今陆家一族的族长,族里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太公说句话自然是人人要服从了。
当然了,因为太公的年岁已高,精力不济,所以在许多事情上,他都是不出面的,现在村子里真正当家作主的就成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族里排行老大的陆仁归。
他所以能叫满村陆家子弟所敬畏,除了自己老爹是族长之外,更因为他和管辖着陆家沟的吴县四老爷廖典史有着亲家关系,他家长子陆缠可是娶的廖家女儿,如此在村里,陆仁归一支的地位自然就高了。
另外,本来还有一个三伯陆仁嘉因为是秀才出身,又颇懂经营之道深得族人尊重信赖,还可以和陆仁归一支争个高下。只可惜,因为前年经营上出了问题,再加上陆仁嘉的身子本就不是太好,所以最近都卧病在床。如此一来,村里就陆仁归一门独大了。
另外,陆缜的父亲陆仁东,虽然之前曾考中过举人,也曾在村子里颇有威望,只可惜年轻轻就英年早逝,以至让陆缜这一支在族里没了任何的权力。
至于其他那些叔伯,以及和陆缜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在苏州城里谋生,有的则在村子里种地为生,不过多少都要仰陆仁归他们的鼻息过活。这一点,从这次的酒席宴上所排的位置也能看出些端倪来。在陆缜所坐的首席上,除了几名老人外,就是陆望春他们祖孙三人在列了。而其他长辈对陆缠高坐首席也无半点意见,反而有人不断跟他们敬酒讨好他们。
在摸明白了这些后,陆缜不觉在心里苦笑,虽然这陆家沟村只是整个大明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但其中人际关系的复杂却也不在官场之下,分明也是个小社会了。
酒过半酣,在看到陆缜已经面红耳赤,双眼似乎也已有些迷蒙之后,陆仁归便跟自己的儿子陆缠打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一笑,便再次端了碗酒凑了过来。和陆缜轻轻碰了一下,喝了口酒后,他才状似无意地试探道:“七郎你这次从北京回江南是奉了朝廷之命么?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办?”
“嗯?”陆缜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发怔,怎么,他们竟不知道自己早离开京城了么?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如今这年代可不比后世,消息的传播极慢,尤其是对他们这些身在乡野的百姓们,对官场上的事情就更不可能有太多了解了。别说他们了,就是当地的吴县县衙里的官员们,对于陆缜这么个小官的认识也只在他曾出任了京县县令,其他的却是一概不知。
至于他后来被调往杭州任官,以及最近所发生的事情,他们是完全不清楚了。虽然杭州年外发生的倭寇入侵之事苏州人是都听说了的,但却没人会把那个被人称作陆通判的英雄与自己的族人晚辈陆缜给联系到一起。所以对于陆缜的突然到来,村里众人依然是有些疑惑不解的。
而见到陆缜突然有些错愕的看向自己,陆缠只道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忙开口解释道:“七郎你可不要见怪啊,若事涉朝廷机密,你大可不说,也当我没问过。”话语里还有些恳求的意思。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朝廷可是高不可攀的存在,而曾在北京任官的陆缜身上自然也有着那么层神秘的光芒。
听他这么急着开脱,又看了一眼这位的神色后,陆缜似乎想到了什么。只不过,因为酒意上头的关系,他的头脑转得已不如之前般顺畅,想着反正事情是瞒不住的,自己还得在这儿生活呢,便也不作隐瞒了:“四哥你这话说的,咱们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其实小弟我这次回乡,是因为被朝廷罢了官。”
虽然陆缜这话说得有些含糊,声音也不甚大,但周围众人在听到陆缠的问题后,全都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把注意力都投了过来。所以这回答,还是被大家听了个清清楚楚。
顿时间,本来还颇为热闹的酒席宴便是一静。所有人的动作都倏然停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齐齐地看向了陆缜,全都露出了吃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你……你说什么?”陆缠颤抖着声音,大声问道,态度已经有些变了。
而陆仁归也把脸色一沉,盯着陆缜:“小七,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你是当真被朝廷罢免了官职了?是得罪了什么人么?”
面对众人诧异的围观,陆缜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却还是实话实说:“小侄确实得罪了朝中权阉。之前还被人从京城调到了杭州任通判,最近才又被罢了官……”
所有人这一刻都面面相觑,随后陆仁归的面色就彻底阴沉了下去,也不管陆缜话还没有说完呢,便截断道:“你不用说了,这等朝廷官场的事情也与我等乡野之人没有关系。还有,大家都散了吧,今天也不早了,明日起来还要务农呢。”说完这话,便不再看陆缜一眼,起身就走。
其他那些族人,在看到他那阴沉的模样后,也都依言站起了身来,也不和愣在当场的陆缜说什么场面话,或是安慰他几句,便自顾离开。
刚才还对陆缜恭敬有加的这些族人,居然在转眼间就各自散去,连那名引了他入村的十三弟陆约也在看了陆缜一眼后,便转身离开了。
刚才还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的祠堂,此刻居然只留下了陆缜一人呆坐桌前,这落差之大,让他都觉着一切都是个梦,怎么都有些虚幻了。
好半天后,他才缓缓地回过神来,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原来之前他们的友善讨好的态度,是因为自己官员的身份哪。而现在,一旦得知自己已被朝廷罢官,这些人的本性也就彻底暴露出来了。
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回陆缜算是彻底领教了。他也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个陆缜的处境,以及他们之前为何要说那番抱歉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