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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的春归,纪夫人暗暗惋惜。
她是当真喜欢这个孩子,不下一次想过,要若是早些年便熟识,定要为自己的独子求娶,她的夫家虽因获罪,落得族灭人亡,但有梁国公府在,当今圣上还念惜太皇太后也就是她的姑母情面,不怕荣国公府横行汾阳,也不敢嚣张狂妄逼迫上门。
只可惜,早在交熟之前,她已经为儿子定了亲事,李氏母女来投时,儿媳都已经被娶了进门儿,说什么都晚了。
简氏到底还是太小家子气,要不是孙宁不能入仕,姻缘一事上也实在诸多限制,她当时也不会草率定下这门亲事。
遗憾归遗憾,但春归终生有靠,纪夫人仍然为她感到庆幸。
“沈夫人今日前来,一是为早前知会那一件事,另外……她想为长子,求娶你为妻室,但又不好直接冲你开口,她也知道你的处境,上头再无长辈为你着想,便托了我,先问一问你的意思。”
因为李氏一直瞒着,春归毫无意识,猛一听这话,自然觉得惊谔:“儿有重孝在身,沈夫人怎会在此时,提说姻缘?”
“为父母守丧,虽是子女应尽孝道,但世事无常,总有例外,热孝期内婚嫁,也是偶尔会有……沈夫人自言,那日求请隆灵寺方丈释讲解厄,方丈点拨,你为时运之人,故而她才有了这样的心思,先不论她有什么打算,春儿,我只以为,你阿娘在世时,最挂念最忧愁一件,就是你的终生,倘若你终生有靠,你阿娘亦能瞑目,这才是你真正应当的孝道。”
一个父母双亡,又无兄弟手足的孤女,在热孝时成婚,夫婿便能尽半子之孝相随送葬,从来也都是被世俗律法认可的事,不会引生诽议,担当不孝的罪名。
春归却越发疑惑了:“难道……知州府的长子乃庶出?”
“我替你问过了,是嫡出,比你年长两岁。”
“可沈夫人看上去,未至而立之年。”
一旁的李氏听此疑问,暗暗自责:当初听沈夫人提起这遭,只顾着惊喜,倒是疏忽了沈夫人的年岁,万万不像膝下已经有了年满十七的儿子。
她就听纪夫人道:“原来沈夫人,竟然是赵知州的继室。”
堂堂六宫之主的嫡亲胞妹,居然屈为继室?
李氏和春归一齐瞠目。
纪夫人解释道:“春儿有所不知,建国之初,高祖为防外戚,曾颁令旨,严禁高官权重之门,荐举女子选入皇廷,故而皇后、妃嫔竟多为平民抑或低级官员之家选出,后来虽有了变移,高祖之令有所松懈,但仍有不少皇后、嫔妃出自平民寒户,沈皇后的家族,就是平民,后来才被赐了爵位,又再者,赵知州的家族的确非同一般,故而沈夫人甘为继室,并不是多么奇诡的事。”
春归父亲在世时,虽也是娇生惯养,可到底只是世族庶支,又远在汾阳,不曾听说过京都那些高门望族的事,只听纪夫人细说。
“前朝乃蒙古人统治,唐宋以来世家大族渐渐凋凌,高祖驱逐鞑虏统一天下,赵家便有先人官拜尚书,后来虽经起落,但赵知州的祖父,却历经四朝,光宗帝时,拜为内阁大学士,赵家的荣华却还未达顶峰,到赵知州的父亲,竟也入阁。”连续两代人均为高官重臣,建国以来都不多见,但纪夫人显然并不以此为奇:“春儿可知光宗帝时的朝政?”
“阿爹未曾提起。”春归茫然。
纪夫人闭目,摇头:“八个字足以概括,那便是鬼哭狼嚎、阴风阵阵。”
春归:……
似乎不想更多提起,纪夫人叹息一声:“这么说吧,承志年间,朝堂之上莫名其妙就有官员一步登天,也莫名其妙就有官员获罪处死,甚至有的官员,被东、西两厂传唤,就死在里头,也不知是何罪名。唯有赵阁老,一直屹立不倒,三下诏狱,都毫发无损被释放。”
这位赵阁老还真是奇人,春归听得津津有味。
“却不仅没有正直之士,诽议赵阁老阿谀谄媚,反而朝野敬服,当年光宗帝宠爱乔皇贵妃,欲废长子,立幼子继位,正是在赵阁老一再反对下,才没有坚持,那些与乔妃同流合污的厂监,先后都被赵阁老弹劾,终于罪有应得,而且光宗帝临终之前,赵阁老竟然还能说服,废除西厂,剥夺厂卫直接批捕五品以上官员的权力。”
这是以一人之力,慑服了鬼哭狼嚎、阴风阵阵呀!春归不由啧舌,对传说当中的赵阁老不由心生崇拜。
李氏却纳闷:赵阁老如此威武的人物,怎么儿子却……赵知州完全就是个不肖子嘛。
“可以说没有赵阁老,就没有现在的弘复之治。”纪夫人叹气道:“赵阁老在世时,皇上已经擢封他为太师,上百年间,可都没听说过有在世的太师了,赵阁老去世后,皇上更是心痛不已,辍朝三日以为祭奠,赐谥文正……可我对赵家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李氏焦急,暗忖:就连纪夫人都不知道赵知州的大公子品性?要万一……一代不如一代,赵大公子甚至还不如赵知州,春归要怎么办?
纪夫人看不见李氏,自是不知她的焦急,拉了春归的手:“沈夫人和沈皇后,差着好些年岁,那时我嫁来汾阳,沈夫人尚且稚拙,故而对她的性情,我竟也不甚了解,又后来,我守了寡,夫家也败落了,我只求宁儿能平安长大,娶妻生子,竟未过问外间世事,真不知赵、沈两家是何情形,只想着,皇上对赵阁老如此敬重,应当不会薄待,你若嫁给赵阁老的嫡长孙,这婚事还是沈夫人主动促成,就算郑贵妃得宠,荣国公府也不敢再挑衅。”
“儿,仿佛也只有这条出路了。”春归的决断倒是干脆利落:“还烦纪伯母转告沈夫人,能蒙青睐,三生之幸。”
说完看向阿娘,只见连连颔首,却又落泪如珠。
她的阿娘哟,就是这样多愁善感,艰难时为她担忧,见有了出路,却仍然放心不下。
“春儿,我一直看你,都是果断刚强,于闺阁而言十分难得,我也相信但凡给你一条出路,你就能坚持到柳暗花明,更多的叮嘱大无必要,只有几件东西,我相赐予你。”
春归接过一看,却是几本书册,分明便是女四书,再额加一本《烈女传》。
这比从天而降的一桩“美满”姻缘更让春归惊谔了,她很知道纪夫人的性情,也不说那些违心话:“纪伯母这是……给错了东西?”
这孩子,还是那性情,动不动就犯傻!李氏忍不住顿足,连连摆头。
纪夫人却哈哈大笑:“怎么?我可是有贞节牌坊的荣誉,教导你这些哪里值得诧异?”
“在儿看来,伯母可从来没将那面牌坊看作荣誉,也从不把礼教规范当成律束。”
纪夫人是什么脾性?真要是把女四书等等奉为玉律,哪里还会为她出谋划策,教她怎么和族人抗争,当众上演那么一出闹剧。
“好孩子,真是个聪明的丫头。”纪夫人笑过之后,眼角却有些湿润,似乎触及已经尘封的心情,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有一些事,我已经多年没对人提起过了,也以为,再也不会说出来,但今天……”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那一株合欢树,寓意美好,但孤寂已久。
不知不觉,守着这棵树,年华老去的她,当年收拾好那些华衣美服,积压在看不见的角落,从此困步在这所宅院,几重围墙,不计春秋寒暑,任由交替。
当初的她,何尝没有出路?这一切,却是心甘情愿的。
“我是家里的小女儿,光宗帝时,我的姑母是太后,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姑母接入宫廷,我唤光宗帝为兄长,那时的我,当真相信有兄长庇护,这一生当长享安荣……十五及笄,十七而嫁,虽远别父母,可姑母给我挑的这门姻缘,确是极好的,但好景不长,宁儿刚刚出生不久,翁爹便因大不敬获罪,连坐满门,除了我与宁儿以外,我的相公,我的伯叔,婆母妯娌……夫家所有的人,那些待我亲近的,隔阂的,一夕之间,都不在了。”
似有悲凉,从眉宇一掠,深入眼底。
“皇兄是待我真好呀,不仅让我留下了宁儿,且还准我再嫁,他安抚我,说要亲自再为我择一良人。”
“可是他不知道,从来不知道,于我而言,再也不会有良人了,我的良人,已经死在他的铡刀之下,他不知道我有多绝望,有多心痛,我也不敢让他知道我有多心痛,有多怨恨……因为我还有宁儿,他不能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连我也失去了。”
纪夫人收回目光,看着春归:“我只能以节烈当作借口,才能守在这里,守着我,不可再有的天长地久、山盟海誓,我从来不把那些所谓的礼法放在眼里,但最终,我却只能利用它们,利用那一面贞节牌坊,保持我的初心。”
“伯母……”
“我需要的不是安慰。”纪夫人浅笑:“我是心存遗憾,但在无奈的不能改变的境地,我至少,做了我想做的事。春归,若你父亲还在世,我相信他会护你一生周全,纵你一世恣意,这些所谓女范妇德,你不需理会。”
“但是,你将来要去的地方,没有你的父亲,没有那个无论何时,都会站在你身前,为你遮风挡雨的人。你只能,把这些东西烂熟于胸,才能学会利用它们,不为信奉这些东西的世人所伤害。”
其实有很多的人,有很多鲜活的生命,无不想要挣扎想要摆脱束缚。
但个人的力量,太过太过微弱了,无法与强悍的世俗抗争,就像纪夫人明明痛恨光宗帝摧毁了她的人生,但她甚至不能有丝毫怨言。
顾氏春归,你是否也做好了准备,走上这条,风云莫测的岔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