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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尔天地之间,一片月色越是惨白。那方埋葬枉死之骨的泥土,像有鬼吟沉沉,招唤着四围暗穴里藏隐着,不敢出见天日的阴鼠,成群而来,蜂涌瓦上,它们叽唧吵叫,像是替亡魂发声,唱响那令人惊惧的谶言。
张大渐渐不再跳脚,他混乱的脑子里涌生一股恶念,将手里的纸灯笼掼摔在地上,飞起一脚把疾蹿而来的一只硕鼠,踹进了火光里,硕鼠发出惨烈的哀号,竟丝毫不能阻止“同伴”的前赴后继,它们仍旧勇往无前经过白骨葬地,争先恐后蹿上房梁。
瞪视眼前如此诡异的情境,张大心中渐渐攀升密如藤罗的绝望,让他睚眦欲裂,却不甘束手于谶毁,似心底,有一个声音越渐响亮地提醒他:不能认命,不能服惩,一定还有转机,一定还有办法。
对!
只要掘出白骨,移藏他处,毁去这一罪证,谁也不能指控他,这群硕鼠算什么?莫说只是蹿上房梁,就算群鼠齐集公堂,就能指证他是杀人凶犯了?
念由心生,身随念动,张大没有像妻母两个女流,就此吓瘫在地,他怒吼一声,直奔墙角,拾起一把薅锄,挥着胳膊就往这片位于居宅之内,日常只能由他管治,外人无法擅动,当年被他视为绝佳杀人埋骨所在的菜地奋力挖掘。
隐隐的,已见白骨森森。
张大不由狞笑,越发奋力挖掘。
“当日我既敢害命,就不怕你鬼魂作怪,只要毁了你这具枯骨,看你能奈我何?”
可狞笑却又一顿。
他终于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他僵硬着身骨,扭头时几乎听见了自己的颈骨“咔擦”作响,火光!哪里来的火光?
突然一群人,手持火炬,似乎从天而降。
面色沉肃的族老顾长兴,还有下昼时才来闹了一场的顾济渝,一个个张大并不陌生的顾氏族人,他们站在月色下、火光中,没有人急着斥问,也仿佛问与不问实在再无意义。
深穴之内,白骨已然坦露。
一个头带逍遥巾,身着乌缘襕的青年,是张大唯一觉得眼生的人。
偏是他缓步向前,探身往深穴里一望,说不出是平静还是冷肃的眼,懒懒盯了张大一下,一挥手:“仵作,速验尸骨。”
尹寄余其实很有些诧异的,顾长兴今日往汾州府衙举告时,他听了一番前因后果,还不信这些蛛丝马迹果然指向一桩命案,可这时,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直到这时,张大才惊觉自己落入了绝境,支撑着他的恶念一卸,烂泥一般瘫倒。
这个晚上,春归却是一夜好眠。
当第一缕晨光漫入厢房,梅妒与菊羞便听从嘱咐准时唤醒了她家姑娘,她们忙着服侍春归洗漱,自是不知屋子里还有她们看不见的存在。
李氏昨晚一直就在顾老太太的田庄,亲眼目睹了嗣子的亡骨重见天日,作为亡魂,她是感觉不到疲累了,可悲愤的心情却更奔涌,她把所见所闻红着眼睛哽咽细诉,春归不好劝慰阿娘,她只是步于窗前,感受清凉的晨风扑面而来,东望去,还不见旭日新升,只道一句:“今日,作恶者终将显行,含冤人亦终能瞑目了。”
菊羞并没有听得分明,问一声:“姑娘说什么?”
“我说业因果报,盖莫如是。”
菊羞略歪了头,仍是不明:“这一大早,姑娘怎么就有此感触?”
春归却没再多说,她坐下来,由得菊羞替她篦发,刚钗束齐整,果然就有兴老太太亲自过来寻她。
春归已知昨晚之事,这回却听兴老太太再简述一回,她并不觉得震惊,宋妈妈母女三人却皆震惊当场,难以置信从前的少主人,竟然并非避债远走而是被刘嬷嬷的儿子害杀,事隔两载才暴露真相,且听兴老太太言下之意,这一切竟然还是自家姑娘暗中布局。
而顾长兴等族老已经齐集宗家的明正堂,兴老太太前来,正是请姑娘前往与宗家对质。
“姑娘,宗家这般歹毒的行为,当然让人气愤,可……姑娘毕竟是卑幼,又是女儿家,老奴不放心姑娘独自出面,就让老奴陪随姑娘前往吧。”宋妈妈甚至都已经顾不得兴老太太在旁了,她心里也清楚,兴老太太无非是想利用姑娘争权夺利而已,若遇变故,是不会真心维护自家姑娘的。
春归却自有主意:“由郭妈妈陪随就好,妈妈不用忧虑,我心里自有计较,不会冲撞亲长。”
兴老太太也道:“主使张大害命的人是华英,他虽也是春儿的族兄,但论亲疏,自然不比华曲为春儿的承嗣兄长,春儿为了长兄质罪从兄,于礼法上并无过失,有这么多族老在场见证,还有春儿未来的夫家,沈夫人身边的妈妈在场,谁敢以礼矩挑剔。”
宋妈妈这才堪堪安心,却仍是扶着门框一直目送。
李氏在她身边叹道:“都怪我这当娘的没用,才让春丫不得不出面替华曲讨回公道,让她一个女儿家担当这些风浪,不过你也不用为春丫操心,她比我这当娘的,可要强多了。”
宋妈妈自是听不见李氏的安慰,李氏也才回过神来,赶忙飘荡着也去了明正堂。
明正堂原是顾氏宗族商议大事的堂厦,一般不许妇眷涉足,只今日这桩事件,却又必得宗妇、兴老太太、春归到场才能理论清明,尤其顾老太太与春归,害命者张大为前者的陪房奴仆,死者华曲亦为后者的承嗣长兄,她们都是当事之人,不能由旁者替代,事出有因,礼法便也可以放宽局限,又就算有尹寄余这么个外男,但他代表的却是知州官衙,涉及刑案,男女大防也只能退而其后了。
本朝律法,虽沿旧俗,依据民不举官不究,可命案却被太祖定为重大,一般情况下不能回避官衙,更何况顾氏这桩命案,有触犯“不睦”十恶的嫌疑,怎么也不能容许仅只宗法处决,是以就算顾长兴起初还有顾虑,担忧会损害声誉,但权衡利害之下,到底还是选择了告官。
大清早,顾长荣就被逼开了明正堂,这时却还不甚了了顾长兴种种“不合理”行为的理由,无奈族老们一个个都无异议,他这宗长也不能固执己见,这时脸色自然不好看,尤其一见兴老太太领着春归到场,面上又是一沉。
他纵然把春归看作了攀附高门的纽带,不像过去一样篾视疏远,只春归自从有了这样的作用,屡屡生事,顾长荣又哪里会当真待见她?
就更不提顾老太太了,她上了年纪,最近又有心浮气躁,晚上就睡不安稳,寻常在受了媳妇们晨省之后,大多还要小憩一阵儿,今日却被顾长荣喊来了明正堂,这可是嫁进门来几十年,第一件奇罕的怪事,顾老太太已经预料到会有风波,心中难免忐忑,一见春归也被喊来,就像更加落实一分——这个搅事精,自来就不安份!
她就拉下脸来:“尹先生虽也是赵知州的门生,到底两家,还没有行纳征之礼,一个闺阁女儿,大剌剌来见外男,这成什么体统!”
被点了名的尹寄余,瞧见顾大姑娘垂着脸只作乖巧,仿佛听受了这句责备,显然是不打算自辩的,他只好暗叹一声,出言维护——谁让这位很有可能就是他主家的未来妻室呢?据观察,顾大姑娘本身就不好惹,更别说还有个赵大爷,若那位真无异议,应了这桩婚事,指不定就会算旧帐,追究他该出头时不出头。
“老安人,尹某今日在此,可不是身为姻亲间的走动,而是因公务问案,顾大姑娘既是苦主,又为人证之一,必是无法回避,老安人便不要因此苛责了吧。”
他也不想再与顾长荣夫妇两个废话,要知道这两位好歹还是睡了个安宁觉,他昨晚为了捉赃,深更半夜还在荒郊野外吹风呢,待把案子问清楚了,还得赶一程路回汾州,处理一些程序上的事务,正式立案安排堂审,有得一团忙碌。
便让人提了刘氏上来,问道:“这仆妇,不知顾公及老安人可识得?”
能不认得吗?!
顾老太太倒也不狡辩:“刘氏是老身的陪房,昨儿告了病,怎么,难道就这半日一夜的时间,她就犯了事不成?”
怎么一开口,就有撇清的架势?尹寄余有些废解顾老太太的思维,又道:“昨日下昼,在下接到贵宗族老顾公举告,疑刘氏之子犯下害命重案,只并无实据,故只是在上告知州后,领了仵作、役吏前往察探,不想于老安人名下田庄,子时,正见刘氏之子在宅居后院,掘出一具尸骨欲行毁移,刘氏亦在现场。”
莫说顾老太太听闻这话惊骇得两眼涨突,就连顾长荣,扶在太师椅上的指节亦猛地收紧。
“犯妇刘氏,现有人证顾济渝指认,你之长子张冲,害杀其子,后过继为顾举人嗣子之顾华曲性命,埋尸居处菜地,你可认罪?”尹寄余慢条斯理地询问,一点也没有震慑的作用。
刘氏显然已经稍稍冷静下来,喊冤不住:“那具尸骨,怎么会是曲大爷?也并不是吾儿害杀,是两年之前,有个陌生人路经田庄,上门求宿,却不想他得了暴病,死在了奴家宗妇的田庄,老奴和儿子不敢声张,怕连累主家而被责罚,这才掩埋。”
顾长荣和老太太都松了口气,心说刘氏还不算糊涂透顶。
但这狡辩,也实在漏洞百出。
“据仵作察验,那具尸骨虽说已然肌肤腐损,胸胁间却留有刀匕刮蹭的痕迹,足证生前是被匕首刺入体内,且脑部,又有钝器击碎头颅的痕迹,受此重伤,必定当场毙命,怎么可能远行?”
尹寄余令人堵塞住刘氏的嘴,又才叫带上她的儿子张冲。
一问之下,张冲却没合上刘氏那套供辞,这也是当然,他们母子两个昨日被逮拿,就分开两处关押,哪里有时间串供,张冲的说法更有意思,他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尸骨为什么在那儿,是因作了噩梦,才半夜掘骨,自己也没想到真有尸骨。
尹寄余这才允许刘氏说话:“说说吧,你们母子两个一人一套说法,究竟是谁在狡辩。”
却看了春归一眼,示意道:顾大姑娘闹出来的风波,可别尽顾着看戏,要不然我可也不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