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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没有流进眼睛里吧?”老人弯着佝傻的身躯,调校着水龙头流水的温度。
仰坐在摆放于浴室盥洗室前塑胶椅子上的婆婆,闭着眼睛轻轻摇头。
“对不起!我连洗个头发都没有力气了。”婆婆蠕动着布满皱纹的嘴角说。
老人的右手有点吃力地提着胶管子,用左手轻轻抹着婆婆额上的银发丝。
“老夫老妻了,干吗跟我客气起来了?”老人微笑着摇头。“你的头发,跟十七、八岁时差不远呀!还是那么柔软。”
闭着眼睛的婆婆笑得肩膊抽动起来。说甚么笑话?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了。”
“银色更美呀!”
“你几十岁人了,害不害臊?不要以为我老记忆就变差了,我的头发是甚么时候变白的?还不是你被那个女人迷住时,我等你回家等得头发都白了!人到中年,还要被个年轻女子玩得团团转!”
老人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陈年旧事,还提来作甚?”
婆婆睁开眼睛,一双淡灰色的瞳孔,仍放射出清澈的光辉。
“对你是陈年旧事,对我可是如同昨日!我当年真笨,趁自己还有一点姿色,怎么不单你一样一走了之!”婆婆半玩开笑半认真地锐。语音含糊地说。
“就不明白为甚么我要对你那么死心眼!十几岁就被你骗了,一直到老!”婆婆言若有憾,嘴角却挂着微笑。
“不要翻我旧账了!我这是叫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们加起来都百多岁了!将来作古,下世再讨你当老婆,让你丰衣足食,好好补偿你。”
婆婆叹口气。“我才不要!我才不想再那么费力去爱一个人了。我年轻时对你,就像失心疯般,从一开始就被你吃得死死的,为你流了不知几多吨眼泪。就当是我前世欠了你,下一世你可再不要找我了。我已经累死了。”婆婆语带曦嘘,却还是脸挂微笑。
“我可没见过八十岁还那么漂亮的女人,我才不会放过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老人轻轻地揉着婆婆的发丝。
“你这个人,就是会耍嘴皮子!”婆婆叹口气,凝望着老人的眼瞳。
“所以你就原谅我吧!”老人危颤颤地芎下身,把脸贴近婆婆,吻了她的额头。
“为甚么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婆婆的双眼渗出温柔的笑意。
两人凝望着彼此,仿佛凝望着缓缓流过的的时间之河。
饼去、现在与未来交织的时间之河。
风早在凌晨倦极入睡后,我偷偷打开他的笔记簿型电脑,登上互联网站,登入我网上户口。
幸好,我虽然已经死了,互联网户口还没有被撤销。我从网上相簿中选了一张自己的照片。
我再回到风早电脑的桌面,搜寻他储藏在硬碟里的图片档案夹。
图片档案夹里的照片少得可怜!
不过,我还是找到一张他的大头照。
照片中的他好像比现在要年轻几岁,却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紧张兮兮地瞪着镜头。可能是大学毕业时用来应徵工作的范奉相片吧?
我把自己和风早的照片调度出来,并排放在制作图片软体视窗内的左右两边。
我也想送风早一份礼物。
同时,我暗暗跟自己下了一个赌注。
这份礼物,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
电脑屏幕的光粒子,仿佛在我眼脸内跃动着。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睁开眼睛,颤抖着手,缓缓移动指头,按下了那个决定我们命运的执行键。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屏幕上的彩色粒子,映现在我眼瞳深处。
风早早上醒来后,发现蓝眼娃娃不见了,发疯地四处寻找。
昨天晚上,风早睡觉时,蓝眼娃娃是放在我那边床铺的位置的。但今天早上,我拿走了她。
风早把原本执拾好的公寓又翻得乱七八糟。
“你躲在哪儿?干吗不理睬我?我知道你还在这儿。你默不作声地一直在想甚么,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把娃娃放哪儿了?你快出来啊!”风早拉开了全屋的窗帘,把床和沙发翻倒,又打开了所有衣物柜、橱柜、唱片柜,连冰箱门也打开了!
如果我不是在哭的话,一定会捧腹大笑,因为这个人脑袋真是单纯的!就算我是幽灵,也不会抱着娃娃躲进冰箱或唱片柜那种地方嘛!
一整天,我都躺在浴白里。
那个我曾经“拥抱”他的地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我希望时间可以在我抱住他那
在我们潜入水底接吻那一瞬凝结。
在我们坐在茶几两端,他吃着意大利面,我吸着咖啡香的静谧早晨凝结。
在我们倚着肩,走过热闹的小摊子时凝结。
在我们一起跪在窗户前,望着镶满“宝石”的透明玻璃时凝结。
在我的心还在跳动的平安夜,当我的钮扣缠上他的带扣时凝结。
如果时光能返回七天前,如果那时候我没有转身离去,如果我们的“纠缠”一直解不开,那该多好!
。--
我吸着鼻子闭上眼睛。
我狠下心肠,无论风早怎么吵怎么哀求都不理他。
风早的搜索范围扩大至公寓外,他打开大门,终于发现被我放在大门外的娃娃。
娃娃要走了。风早,你明白吗?你明白的吧?我在心里跟他说。
然而,风早却紧紧地抱着娃娃走回屋里。
紧紧紧紧地抱着她。
“我不要说再见!绝对不要!”风早像孩子撒野般叫着。
我捣着耳朵,逃避自己和他的啜泣声。
我是在七天前的七时十三分十一秒过世的。
我决定在风早朋友庄逊所说的回魂夜回去那条马路等待。
也说不出为甚么,或许,是小时候幽灵电影看太多了吧?
那些幽灵,不是总在失去生命的地方徘徊不愿离去的吗?
我小时候就想,既然已经成为幽灵了,天大地大,为甚么不去免费环游世界呢?浮在同一条路上或同一间屋子里徘徊,不是太奇怪了吗?
而且,有些幽灵故事的主角,又不是在屋里看顾着心爱的人,只是霸占着已经被刚人买下或租住的公寓。那就更奇怪了!
我想,幽灵也应该有幽灵的思考逻辑,不会因为断了气,头壳就突然坏掉变得不可理喻呀!
那到底为甚么他们总在同一个地方徘徊不去?
昨天庄逊的话,突然让我想通了。
他们是在等待吧?
因为只有在死去的地方,曾看见过那像天堂的入口,所以,他们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期待着天堂之门再度打开。他们只是想找寻那道“随意门”而已,并不是故意“阻街”或占住“霸王屋”的。
那么,如果庄逊的婆婆说的没有错,今晚那道光流,也会在事发地点再迎接我一次吧?要是我抱有觉悟的话,就能离去。
我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接近七时,我爬出浴白。
我走到瘫坐在地上的风早跟前,弯下身,再深深凝望他一眼。
其实我已经把他的一切好好印记在灵魂里,我已经可以不再看他一眼,就洒脱地离去了,但那最后一瞬,我还是舍不得。
我轻轻凑近脸庞,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风早的额头宽阔光滑,很美丽。风早全身一震。
他好像感觉到我在他面前。我呆呆地退后。
“我我”风早嘶哑着声音说不出话来。“我好像看得见你了”
我如堕梦中般看着他。
“你看到我?”
但是,风早似乎听不到我的话。
“我看见看得见你了”风早激动地一骨碌站起来。“虽然像一团朦胧的光影,但我看得见你!”
我怔住了。
他开始看见我的形体了。
那是说,他已经拥有幽灵的眼睛了!
我旁徨地眨着眼睛。
我眼中的风早,比昨日的他更神采飞扬、活力充沛。
那是说,在凡人眼中,此刻的风早,变得更憔悴枯槁了?
他快要踏进幽灵界了!
泪水迷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断退后,退至大门前。
我不定决心,背转身面向门扉。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跟他说:风早,我选择这样做,因为昨晚我作了一场赌博。
我让那场赌博决定我们的命运。
那场赌博,我赢了!
我必须离去,因为,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抬起脸,没有再回过身去,穿透大门离开了风早的家。
七时十三分的马路上。
我跳下巴士,跑到那天被车撞倒的大街上。
马路上车水马龙,但谁也看不见我,汽车司机们无知无觉地驾着车子,一次又一次穿越我的身体。
谁也看不见我,除了他。
风早把mini停下,挡在马路中央,跳下驾驶席街出大马路中央。
紧随其后的汽车司机们,好像被突如其来发生的状态吓呆了,纷纷紧急刹车,停在一马路上。尖锐的刹车声,吸引了熙来攘往路人的视线。风早跑到我面前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不要!不要!”
我不断摇头。
“我变成怎样都没有关系。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你忘记了,不要想,为甚么我们要以这样的形式相遇。我和你遇见,来得及遇见了,是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无论你是人还是幽灵”
路上的司机们受不了地把头探出车窗外,扯着嗓门嚷:“喂!你在干嘛?把车驶开不要挡路呀!”
风早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看见你了,我好不容易看见你了”风早的嗓音嘶哑,激动地耸动着肩膀。
司机们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风早面前空无一人的大马路。
行人道上瞬即众集了围拢起来看热闹的人群。
“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走”风早跪跌在地上。“我变成怎样都没有关系,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不会后悔,不会害怕”风早伸出手,像想抓住我的幻影。
但他的手穿过我的身体,甚么也抓不着。
“染林”
我泪如雨下。
“喂!”被迫停车的一名日本跑车司机走下车。“把车驶”但男人的话只说到一半,便以害怕的表情直盯着风早看。
别人眼中的风早,到底已经变成甚么模样了?我无助地环视着四周吓得噤声不语的人们。
风早的脸容,一定已经枯槁得像幽灵一般可怕是吗?所以,大家才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我伸出手,想抓住风早,想摸摸他悲伤的脸,但我的手指穿越了他,悬浮在黑夜的冷空气中。
“我送了礼物给你。收到后,你便会明白了。”我望进他的眼睛,拼命张开嘴巴说,但他好像完全听不见。
“你说甚么?你想说甚么?”
“礼物”我无助地用手圈着嘴巴喊。“礼物我送了你礼物,在你的电邮信箱中。”
风早一脸惘然。
他好像只能看见我如幻影般缥缈的身影。但还是无法听见我的话。
我们哀哀地对望着。
头上漆黑的苍弯,洒不如瀑布般的银色流光。
我抬起脸。
那道银光,好耀眼,好温暖,好平静。
“要跟我走吗?”那把似曾相识的柔和声音说。
不是妈妈的声音。
或许是天使的声音。
“跟随着我吧!苞我走吧!不要再回头了!回头的话,就离不去了!”
我望着风早。
他仍然哀哀地看着我。
他看不见那道流光。
“我要走了。”我很缓慢地动着嘴巴说。“但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甚么?染林,你说甚”
我走前一步,把脸孔贴上风早的脸。
我如幻影般的脸,重叠在他脸上。
最后,我努力给他一个快乐的微笑。
“这不是结束。这是我们的开始。”我跟他再说了一遍无法传递的话语。“因为,你是我命运的恋人。”
我凝住泪眼微笑地望着风早,在心里跟那把温柔的声音说:我可以离开了我
已经没有眷恋了。
就在那一瞬,我的身体,旋即化作无数金色粒子,融入银白的光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