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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对四叛镇的战事也只能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契机,却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本身。若想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藩镇之祸,其根源还是要从内政处着手才是,同时,内政若是处理好了自然能够在未来的大战中使朝廷取得更大的优势,这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看着眼前的李适,崔破轻轻说出这样一番老生常谈来。
虽是用语不同,但这类话语自皇帝陛下懂事以来实在是已经听的太多,大行皇帝讲过,无数德高睿智的勋臣讲过,是以他对之倒是反应黯淡,让他感兴趣的反而是讲这番话的人,一个被朝中大臣公认为少年莽撞、行事不计后果的“杀星状元”。确然,或许出使吐蕃之行事能够看出他对政事本身的敏感,但这也同样可以解为少年聪慧。但是这番治国的不二法门却是不同,非是久历朝事那时断然说不出来的。“也许他只是自史书中习来,或是听其族伯所言?”看着侃侃言说的崔破,这样一个念头自然的从李适心中迸出,为解此惑,皇帝陛下微微一笑道:“崔卿所言实乃至理,只是卿家既然能明此理,又为何会在晋州大行杀伐之事?这岂非与你所言不符?”
正在心中酝酿该如何进一步阐发自己所言,而又不至于刺激皇帝陛下那敏感的自尊的崔破想不到李适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微微一愣之后,方才开言说道:“此二者不可相比”
“噢!这二者又有何区别?”李适饶有兴趣的看向崔破说道。
“微臣所领乃是一州之地,在此地州军土族互相勾结,积弊太深,便如膏肓重病一般,非下猛药不可解之;再者,但以晋州而论,彼辈固然势大,但是放之河东一道观之,也不过是疥癖小患罢了,是以小臣得浑帅一千精锐牙兵支持,便能一举将之尽除而不虞祸患。但是若将如此之法行之于我今日之大唐,那却是万万不行,前有四叛镇阴事朝廷,后有诸多藩镇欲群起效仿,在朝廷财力、军力都没有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出此重击必将激起天下大变,治大国如烹小鲜,莽撞不得,这二者之间实有天地之别,陛下睿智,必能明鉴之”崔破恭谨说道,话语中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打消李适心中急战的念头。
“莫非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虽然知道眼前此子甚久,也曾有过他大婚之夜的一番对答,但那夜的崔破分明便是一个受不得半点激的血气少年,也不过短短大半载的功夫,此子何以就有了这般识见?百思不得其解的李适唯一能找到的答案便只有生而知之了。
想到这里,李适一时兴趣大增,身子微微前倾,抛开适才大而化之的论说,径直出言道:“那依崔卿所想,朕欲行内政之变又当由何处入手才好?”
“财税之法”崔破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如此说道,也不待李适再问,他续又开始解说自己此言的由来:“自武王伐纣定鼎建周以来,历朝历代莫不是行的均田之法,我大唐也不例外,高祖于建国后的武德七年颁布‘均田令’,将男子分为丁、中两等,授其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并以此为基础再颁‘赋税令’,从而确立了我朝‘租庸调’的赋税制度。更由此延伸出征募军士的‘府兵制’,初时,此法使得耕者有其田,于我朝的安定及太宗成贞观之制实在是有莫大之功,但随着时移事移,此法实在是已难行于当世,授田已是不足,然赋税不变,地方酷吏更是变本加厉的于租庸调上强行摊牌其他杂税及徭役,最可恶者尤自假借朝廷名义而为之,民众实是不堪其中重负,四处逃亡,竟已至宁做豪门客户也不愿回乡做编户。如此利皆收之于地方,而骂名则尽归朝廷,实乃一大弊政。如今我大唐之在籍编户尚不及高宗时三一之数,如此之少的人缴纳赋税自然就太府空虚,民众既已逃亡又如何征召府兵?地方官吏为自己仕宦前途计,多将逃亡编户的赋税强加于尤自在籍的的农人身上,而为凑足所应征召的府兵之数,虽老幼不避,只为凑数而已。如此一来使本不愿逃亡之编户也只能无奈逃亡,更使我朝徒耗养军钱粮而战力低弱,以微臣看来,财税之法不变,则富国强兵难行”
“赐茶”李适对身后侧站立的小黄门吩咐了一句后,饶有兴趣的再看了慷慨陈辞的崔破一眼,面带笑意问道:“那依崔卿所言这财税之法又当如何更之?”
奏对以来长篇大论了许久的崔破早已是口渴难耐,加之此时也不容他细品,谢恩后,遂接过小黄门奉上的香茗一饮而尽,言道:“至于这财税之法如何更之,微臣却是不晓,如今圣天子在位,朝中人才济济,陛下定能找到适宜之人前来主持其事”他适才所言,多是于后世书中习得,虽极力回忆依然是说得不全,此时再让他细细讲解这变更之法又如何能够做到?也只能先一个花枪绕过再说。
李适微微一笑道:“似你这等牛饮还真是可惜了朕这极品‘顾渚紫笋’了”说话间边将自几案上翻检出的一本奏折递于崔破。
崔破疑惑间接过,翻开奏折,入目所见便是一个“废省租庸调取税之法表”的题头,心头一动间再展折一看落款上的“臣礼部尚书杨炎谨呈”九字,当下心叫一声道:“来了”
这杨炎本是德宗贞元时候“两税法”的提出者与实施者,也正因为这项一改千年来“税地”之法而为“税人”的变革使其得以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其法也不尽完善,但是毕竟在一定时期内大大缓解了唐廷中央财政匮乏的大患,若是再能克服施政中的弊端,当此之时,实在是堪称一大良法无疑。
一目数行的将折子扫过,其间对租庸调之法的由来及利弊分析可谓极其精辟,自然不是他那凭借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而成的奏对可比,躬身递过奏折,崔破开言道:“臣惶恐”
“崔卿家入仕不过一载,在朝政之事上竟能与杨公南不谋而合,足堪自慰了,又惶恐个什么!”李适淡淡一笑,只是这笑容却是停留的太短,他复又是一声长叹道:“这‘两税之法’诚然是良法,只可惜见效也太慢了些”这税制改革需要重新丈量土地,登记户籍,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完成,虽然也不过是数载功夫便可大行天下,但是对于急切求治的新皇来说,还是未免太慢了些。
“财税之变革关乎子孙后世,国力兴衰,急切不得。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陛下一力求速,臣恐州府官吏更相催逼,介时反使良法徒然为祸于民,如此岂非失了朝廷本意!”见皇帝陛下面色尚好,担心新法因准备不足而急行扰民的崔破顺势谏言。
“崔卿说的是,只是太府库中空虚,朕这心中实是焦虑呀!”即位之初,胸怀大志的李适于纳谏这一条上倒是颇有太宗遗风。
“若说是来钱快,微臣倒是有一良法”
“噢!是什么,莫非要朕这天子也象你一般往和尚们身上打主意?”想起崔破在晋州为筹钱所行的匪夷所思之事,李适难得的玩笑了一句说道。
“找和尚打主意还不是你逼的,再者此法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如今四镇未平,时机不到罢了!”崔破心下嘀咕了一句,口中却是说道:“陛下说笑了,微臣所言乃是严查海税及行贸易之事以为聚财之法”
“海税及贸易”李适喃喃自语了一句道:“崔卿,莫非你要让朕效那两市胡人,行商贾之事?”
听李适口中颇有调侃之意,崔破知他心中定是对此事大不以为然,此历来偏见之所聚,倒也不足为奇,正欲打点精神仔细为他讲解此二法之巨利,却见适才奉旨传召自己的霍仙鸣自阁后侧门疾步而进,拜服于地道:“大家,韦妃适才于西内苑游赏时忽然昏晕……”
“什么!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怎么侍侯的,现时如何?可曾传过太医没有”李适对这位“言无苟容,动必有礼,六宫师其德”的韦贤妃实在是宠爱已极,闻其昏厥当即起身外行,一边不忘疾声问道。
“已经谴人去传召了,这会子想必已经到了”在霍仙鸣的小心赔笑解释声中,李适已是渐行渐远,直待其行至阁门之时,方才回身对心中正大大失望的崔破道:“崔卿所言之事且拟个折子交政事堂先议着”顿了一顿后,续又言道:“自今日始,每五日间你且择上两日往门下省帮办,至于这事嘛!就同给事中,只是并不实授,卿当善自为之,勿负朕望。”一句说完,也不待崔破谢恩,便转身急急去了。
崔破对着空空的阁门谢恩、恭送完毕,更不停留,出内宫后唤上涤诗至皇城朱雀门处乘了老郭头的马车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天已近午,正是断中午膳之期,脱下朝服换过一身家常便衣,崔破舒服的长叹一声后,随着侍侯更衣的枇杷、石榴往偏厅用膳。
膳食期间,崔破见弱衣进食极慢,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遂为她布了一箸“波斯草〈今菠菜〉”温言问道:“弱衣有何心事,且说了出来,看为夫能不能解得你这心事”
纵然是成婚已数月,弱衣依然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崔破表现的亲热缠绵之意,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菁若之后,羞红着脸道:“多谢夫君,妾身并无其它心事,只是今日听闻石榴说起翰林供奉曹善才要与自安西龟兹而来康昆仑在天街‘斗声乐’,是以心有所感罢了”
“翰林供奉!这曹善才好大的来头,那康昆仑又是谁?”听闻这曹善才能以琵琶之技得翰林供奉之职,崔破已能想见其曲艺之绝妙,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当年赴京的李谪仙也曾经以天纵诗才被玄宗陛下赐与此职,这翰林院中供奉并无名额限制,若无出类拔萃者,便即阙如,是以但凡能够入选者,必是其中国手。由此他反倒愈发对这敢于与其斗艺的康昆仑来了兴趣。
“康昆仑本是龟兹国中大有名气的琵琶圣手,来长安不过一年,即以其无上妙法轰动京中,更被当今太晟府正推为京中琵琶第一手,想必就是因为这‘第一手’三字,才引来今日这天门街斗声乐之事”弱衣素来对大多数事情都是淡淡的,但是她自五岁开始学琵琶,与这门技艺的痴爱实在是已经深入骨髓,是以对今日石榴所言之事分外留意,倒也正好解了崔破之惑。
唐时太晟府乃是负责朝廷大典之礼乐曲舞的机构,开元时的王维、王摩诘就曾经任过此部府正一职,更因“黄狮子舞”一案获罪贬官。因着司职相近,所以历来的太晟府官吏便是对大抢他们风头的翰林供奉少有好感,此番,这太晟府正如此推崇康昆仑,未必就没有含着想要恶心一番曹善才的意思。
见着弱衣眼中极力压抑的渴望之色,也是被勾起了兴趣的崔破哈哈一笑道:“难得弱衣对一件事情如此着紧,正好今日大朝会后会有半日空闲,大家一起去趁趁热闹,发散发散如何?”一言即毕,又扭头对身侧站立的涤诗道:“你且往后院一行,一并请过孟公子三人同去趁趁这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