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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杂在进香客里的梁燕贞。没有了濮阴梁府的大队簇拥,也没有贝云瑚那流水价般使不尽的金叶,梁燕贞尽管梳发扎辫,身上旧衣也是洗净的,远说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个人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仿佛罩了层灰。
十七爷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见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蒙黯淡,怎么也对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约莫一丈处停步,终于四目相视。
只是这般距离,眼底都映不出彼此。梁燕贞穿着松垮的棉布衫子旧布鞋,未着罗袜,颇经缝补的乌裤裤脚肥大,掩去姣好身段。
脑后拖着粗辫,黏着汗水尘土的额发有些紊乱,加上手里提着的长木棍,看上去就是名农妇,除了修长鹅颈微露一丝青春气息,俱是底层生活的挣扎痕迹。丑丫头说得没错。
她该跟小叶走的。濮阴已无叶藏柯,小燕儿亲手赶走世上最后一个为她着想的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独孤寂插在怀襟的手里,捏了只沉甸钱囊,足够她归返濮阴。
但就算是十七爷也明白,拿钱打发她有多伤人。“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罢?”他摸了摸鼻子,讷讷开口。
“我送他上山了,虽然出了点状况,人倒是好好的。”梁燕贞“喔”的一声,继续朝山道行去。独孤寂早知不会有什么好眼色,没想到是这等反应,直到擦肩交错,才低道:“小燕儿,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梁燕贞转头凑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来。
“她伤到你了,这伤永远都不会好,在你心里烂着,起先发出腐臭的气味,到后来,连那股味儿你也察觉不了。
旁人却不敢再近,他们知道你是脓、是疮,是团烂肉,谁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习惯。我已经开始习惯了。”落拓侯爷回神,发现自己又退半步。
那股子惊心却难以驱除。梁燕贞眸里空洞洞的,曾经的欢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难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际俱已掐熄,只余一片残烬,原来改变的并非只有外在。
而是被掏了空内里,玲珑浮凸的皮囊失却灵魂,破败到无法直视的境地。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时,才发现难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头改变了他么?这般负心之举,独孤寂昔日不知做过多少,从来不以为如何。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稳,钱囊“啪!”摔在地上,扬起黄尘。
独孤寂连抬眼的力气也无,遑论捡十,视界里忽探入一只白皙的腕子,却是梁燕贞捡起钱囊,掂掂份量,顺势收入怀中。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贞的眸子毫无生气,黄扑扑的脸蛋儿绽露虚无的笑容,沾着泥尘的尖颔朝他腰间一抬。“我要那条链子。”
珊瑚金价值连城,白马朝倾国库之力也不过就造了这一条链,乃独孤寂自囚的象征,更蕴有向兄长忏悔的寓意在内,岂可与人?
但他无法拒绝梁燕贞,那虚无的笑容宛若永难餍足的阴人,令独孤寂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即逃离,犹豫一霎,咬牙道:“好!”解链两分,递去半截时,才发现手有些颤。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链是独孤寂难以挣脱的束缚,但对峰级高手来说,掐断链环直如喝水呼吸。瑚金链在指间无声分断,他将解裂的两半链环重新捏圆,又成两条完整的链子。
梁燕贞将链子卷好,取包袱巾缚于木杖,掉头往来时路去。珊瑚金纵使轻韧,挑上山委实太蠢,须寻一隐密安全之处收藏。反正阿雪已平安抵达,几时去瞧也都一样。
独孤寂没勇气看她的落脚处,哪怕不是乞丐窝也无法承受,他希望她好好的,有天遇到个好男人,褪去空荡荡的眼神,却听见自己说:“这样,咱们便两清了罢?”嗓音干涩,那挥之不去的卑怯令人打心底鄙夷。
挑着包袱的不起眼农妇停步,歪着头静静回望,仿佛挺可怜他似的,在十七爷开口之前,那张空洞的笑脸倏又转了回去,不旋踵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绷出棉布的肉感臀股一弹一扭,燥得人口里发苦,恨不得按在野地里剥出两瓣雪沃,拿裤裆里的硬棍儿狠狠捅她。
而他却动也不动,仿佛泥塑木雕,不知站了多久,多久江湖子弟江湖老。十年韶光转眼即逝,龙庭山上叶落花开,从桥底寒潭流向明玉涧的涧水依然冰冷刺骨,连十度的盛暑骄阳都无法使之温热。
通天顶惨变之后,魏无音以风云峡紫绶首席的身份,接下了朝廷送来的毛族质子,不久剑冢副台丞顾挽松亲率大队送来书印,奇宫正式退出了平望和西山韩阀的角力战场,勉强自风波中存活下来。
礼尚往来,奇宫亦遣使再访剑冢,应风色赫然在列,就这样在白城山待了三个多月,算上往返间各种钝刀慢剐,足足在外游荡了大半年,才得重返风云峡。
此为魏无音的金蝉脱壳之计,不止替应风色脱壳,自己也乘乱返回封地,任凭长老合议炸了锅,铁了心不理。
此番惨变,惊震谷、拏空坪、夏阳渊、幽明峪和飞雨峰等派系首脑非死即残,长老合议深知维系秩序之紧要,迅速达成共识,应风色遂以风云峡色字辈首席,成为奇宫史上最年轻的披绶长老,被授与青鳞带。
风云峡的钱帛定例遭大笔一挥,减去七成,考虑实际上全由应风色一人所得,倒也不算侵凌太甚,还有人觉得过于优渥,力主在风云峡开枝散叶以前,当减至一成,以示公平。
知止观并未采纳,仍维持原议。夏阳渊的“石渠神魔”燕无楼晋升紫绶之后,有一段时间成为知止观的权力核心。
身为惨变中为数不多的高位幸存者,这位燕长老暗示应风色:若交出那只据信是被魏无音拿走、拘锁了雾核的“永劫之磐”又或透露其下落乃至相关线报,有助于提升少年在合议的地位,连定例的份额都有商议的空间。
只可惜应风色确实不知。魏无音那厮的事他是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青鳞绶能参加的,仅有三月一度的例会,各脉经通天壁惨变后元气大伤,自顾不暇,没了以往合纵连横、明争暗斗的兴致,合议次数越来越少,几乎是“有事方议”近三年应风色每年未必开得了一次会,之所以频往主峰,去的都是藏书的通天阁。
阳山九脉均有自家武库,风云峡出过最多真龙之主,库藏质量素为诸脉所羡,但应风色始终记着奚长老说过,他在通天阁中结合阵箓、书法和武功,悟出绝技的故事,一有时间就往通天阁跑。
应风色尚未满师,魏无音又躲得不见人,长老合议既决定留存风云峡一脉,总不能放着不管。
倔强的少年拒绝了他脉进修的提议,坚持自学,知止观只好将其考较独立出来,毋须参加年度大比,每半年诸脉轮派一位长老给他试手,通不过考较便取消自学的特权,往诸脉进修,不得再有异议。头一回考较除了担任主考官的飞雨峰外,各脉首脑全都来了。
应风色的右掌骨轮被岁无多的纸剑洞穿,奚长老为使阴人大意轻敌,替他取出纸剑时刻意留手,于少年的惯用手落下病根。
对拳掌影响虽不大,使剑等精细活儿不免大打折扣,说句“废了”不算言过其实,但应风色右拳左剑,硬是打平了飞雨峰派出的青鳞绶长老,震撼全场,无人再提别脉进修,纷纷惕省:风云峡三成的资源全用在这少年身上,岂非养虎遗患?假以时日,又是一个“四灵之首”应无用,阳山九脉还不得悉数俯首,再给他压个二三十年?
紧接着的大半年间,应风色的日子格外艰险,几次差点丧命,看似意外,但那种幕后有人的危机感却无处不在,而这露骨的不友善忽于第二次考较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震谷白绶首席觉无渡人称“陇魔”以内力精强着称,少年判断久战不利,上来便一径抢攻,欲于气力不继落败之前,给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
最终亦如他所料,鏖战一刻余,觉长老九成时间在防守,逮住他旧力用尽新力未出的当儿,一掌突入臂围,本拟轰得他背嵴落地,摔个四脚朝天。
应风色却立稳身形,拉开架势,尚有一战的余裕,原来他在最后关头,回掌硬接这一记,乘势飘退,躲过猛虎落地乌龟朝天的窘境,旁观诸人纷纷抚掌,面露微笑。
觉无渡可能是没面子,僵尸般的青脸上无有表情,冷冷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应风色则长揖到地:“谨遵长老教诲。”
暗叹惊震谷没有了奚长老,剩下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鸡肠小肚,难怪平无碧就那点出息,后来才明白,输不起的觉长老其实是为他好。
而抚掌赞叹之人,笑容里藏的是别样心思,但又已过了好些年。应风色不是没想过向“陇魔”觉无渡请益。
但他是风云峡的麒麟儿,注定成为第二个应无用,少年拉不下这个脸。每年来考较他的披绶长老等级不断提高,除紫绶首席不欲自贬身价,各脉金绶以下,应风色差不多都会过了。
虽然总是输,但这并不丢脸,赢了才不正常。便是风云峡的麒麟儿,幼兽毕竟是斗不过成兽的。
若非年年在长老席上旁观大比,应风色可能会对自己的武功进境更自满、更有信心也说不定,可惜人没法活在梦里。
通天阁做为九脉共有的武经库藏,周围有相当繁复的阵法保护,但其实就在知止观明面上那个
玄光道院的后头,居高临下,可见观中的道人香客来来去去,吵杂的诵经人声却不致穿透阵法壁障,视野甚是开阔,而观中之人回头仰望,只见得后山云雾缭绕,仙气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