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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能动手的局面,一咬牙倒剑入鞘、分毫无差,迸出“锵!”一声清脆劲响。横闩拉开,来人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连帽黑氅,率先跨进高槛的却是一只莲瓣尖儿似的白靴帮子,衬得铅白罗裙缟白衫分外精神。
黑氅底下,罩了件介于水红与藕色间的织银薄缎马甲袄,虽是一身素,却予人花团锦簇之感,仿佛满园怒放,牡丹、合欢、仙客来
等俱是雪蕊,却非精白一片,当中有粉有青有鹅黄,随意渲染,丝毫不显单调。洛雪晴揭下兜帽,对储之沁福了半幅:“小师叔好。”
浏海齐眉,两侧秀发各梳一辫,结于脑后,挽着粉色缎带的蝴蝶结,周身就没点儿江湖气,活脱脱一名教养良好的闺阁千金。
只不过富于生活气息的装扮,大大削减了在降界初见时,那种惊心动魄的超凡绝俗。兴许是“河伯娶亲”的场景太过诡异,赋予她难以重现的异样之美,也可能是洛雪晴的胴体胜于容貌,以致一穿上衣裳,便相形失色。
“你怎知她会来?”鹿希色悄声问。“那间茶舖。”应风色提醒她。女郎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洛雪晴知江露橙被寄在养济院,也料到应师兄会来,剩下就只有“何时到来”而已。
应是她贿赂了竹帚少女,让她通风报信,由此观之,洛雪晴的落脚处不会太远,是车马两刻内能抵达的地方,或许就在县城另一头也说不定。
六人返回内堂坐定,江露橙沉着脸冷冷瞪视,没等她开口,抢先发难:“师父呢?她让你来接我?”储之沁翻起白眼,似想说“有完没完”又于心不忍,咬唇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
洛雪晴垂眸道:“我自己出来的,娘不知道。我安排了人照拂她。”江露橙冷笑:“用不着别人,你说师父在哪儿,我陪她去。”众人无不奇怪:“怎么这‘师父’没法照顾自己,还得安排?是生病了,还是有什么不便?”
洛雪晴只道:“我是来见应师兄。降界到底是什么,我非得问明白不可。弄清楚了我就回去。”
她乍看柔弱,应对却是滴水不漏,任江露橙如何进逼,始终不显山露水,怕是拿刀架在脖颈上,也难问出什么端倪。江露橙还待纠缠,应风色却清了清喉咙。“洛师妹此行,与我等不谋而合。
无论现世里有什么纠缠你,降界才是你眼下最应该关心之事,因为降界何时再开、如何开启,怎生存活,谁也说不准,多一分准备,多一点机会,在降界之中,师徒手足都帮不了你。
除了自己,只能靠同行的伙伴。”将方才所言又说一遍。“什么秘密都可以么?”洛雪晴听完,径直发问。
“只要让我们两个相信你,愿意为你向其他使者担保。”应风色将几上的纸头翻面压好,环视一圈,朗朗开口。
“由我开始罢。我是奇宫风云峡出身,师父是‘渌水琴魔’魏无音,人人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是弭平妖刀之祸的功臣,在我看来。
他就是个贪杯无行、自暴自弃的混蛋,罔顾职责,把一脉兴复的重担随意扔给我,自己逃下山逍遥,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我不会说被遗弃没甚了不起,为此我恨透魏无音。求他们回头看一眼是没用的,在乎的人从开始就不会做这种事,只能自己变强,直到不再需要他们为止。”
看了江露橙一眼,续道:“做得到的话,我希望这一生都不要遗弃任何人。没把高轩色和双胞胎之一带回来,我非常遗憾。
“我的志向是成为奇宫之主,为此陶夷应氏断了我的后路,若不成功,我就什么也不是。奇宫之主不得娶妻生子,我将贴身的侍婢遣回家乡,以杜他人之口。
其中一位为了明志,选择悬梁自尽。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与她之间清清白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将少女们露出的惊讶、同情一一看在眼里,应风色刻意顿了顿,装作平抑心中悲痛,才道:“人言可畏,我虽问心无愧,一旦风声在阳山九脉传开,日后想当宫主可就难了。
除此之外,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鹿希色则面不改色地说了个失贞的新故事,这回犯事的是她舅舅。
在她十岁那年。猥琐的男人恣逞兽欲后,本想将她卖到窑里去,恰巧冰无叶经过,女童鼓起勇气求救,冰无叶遂将她带回龙庭山。
因着这份恩情,即使献身床笫与主人双修、为奴为婢,女郎也没有怨言应风色看出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连言满霜都有些动容。
诸女看鹿希色的眼光五味杂陈,惊骇、怜悯、同情、轻蔑兼而有之。有人露出一丝放心之色,偷偷拿眼来瞧应风色,评估自己是否更有胜算。也有人难掩失望。
或以鹿希色残花败柳之身,仍得应师兄垂青,可见情深意笃,关系不容他人置喙,而人,生来便有从众之心,随波逐流本是常态。
应风色说出了足以自绝宫主之路的秘密,鹿希色的“身世”更是其惨无比,四女若无同样份量的心事吐露,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赢取应鹿二人的信任?
应风色望向江露橙。冲着应师兄指名,少女一咬牙,举起手来。“我娘是越浦江氏的婢女,怀我之后不见容于主家,仓皇逃出,因举目无亲,只能露宿街头,从我记事以来,过的就是乞丐般的日子。我娘病死后是师父收留了我,才能吃饱穿暖,练武习字。
“师父说她出身水月停轩,是位列东海七大派之一的名门正派,现今的杜掌门按辈份,得喊她一声‘师叔’,所以我们也是水月弟子,只是在外毋须张扬,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瞅着洛雪晴,满面衅意,似乎她该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似的,一旁的储之沁瞧得满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
应风色暗忖:“看来洛雪晴之母,应嘱咐过她师姐妹俩,在外不可擅称水月一脉,她在降界中暴露家门,不思补救,这下更直接抖将出来,一为激将,欲教洛雪晴急得跳脚。
二来是挤兑,抢先把师门之秘说了,让师妹无话可说,非讲出别的秘密不可。”洛雪晴却什么也没说,淡淡垂眸,乍看温顺,实则全无着手之处。
江露橙的反戈一击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应风色自不能令场面僵在这里,及时插口:“江师妹,你在兰若寺所使的那一路珠帘暮卷西山雨,我记得说是令师所传?”
江露橙没想到他还惦记着,闻言一喜,颔首微笑。“是。我师父说,当年她随掌门师伯往奇宫论剑,师伯当众示演过这一式,连应宫主也赞说‘剑容天地,浑无罅隙’。
因太过肃杀,掌门师伯此前并未传授给其他人,下阳山后终生不谈,只嘱咐师父务必慎传慎用。”言语间颇有些得意,看来师父并未传给别人,不知包不包括亲生女儿。
“原来如此。是了,未请教陆师叔名讳,雅号何如?师叔曾亲莅四门论剑,或与家叔有旧,不可慢怠。”
“这”江露橙迟疑片刻,惊觉掉进了自己所掘的陷坑里。江湖上只知洛乘天的夫人姓陆,故应风色以“陆师叔”呼之。
这显然是洛夫人有意为之,江露橙把话题带往师门的方向,已是失策,大谈剑招与“掌门师伯”云云更属不智,这下要矫言推诿也说不过去,不答又恐失去应师兄的信任,白白浪费了两则秘密。
连洛雪晴也抬起头,视线里颇见责难。江露橙恼羞成怒,把心一横,咬牙道:“家师姓陆,名讳上筠下曼,湖阳武林中认识的,都管她老人家叫‘青柳罗簪’。
应师兄也非外人,四大剑门同气连枝,有甚不好说的?”末几句明显是冲洛雪晴而来。“这就怪了。”应风色轻叩酸枝扶手,翻过覆纸,递给江露橙。“水月‘筠’字辈计廿三名。
正传弟子全是出家的比丘尼,共一十七位。俗家弟子出阁后不列宗谱,仅留姓氏,乃张、李、麦、云以及两位林氏,当中并无陆姓。
“洛夫人出身湖阳,而湖阳陆氏为大姓,便是旁支亦属仕绅,贵派不致漏了湖阳陆家的寄名弟子才是。”
江露橙接过一看,纸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师太为首的十七个法号,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虽然只有姓氏,文头却是连着地名的,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唯独不见“陆筠曼”三字。
“这这”少女瞠大双眸,拿着纸的小手微微发颤,慌乱的模样不似作伪。“应师兄觉得我说谎”是浮上心版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万一是师父骗我呢?
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水月弟子,却得了水月之传,所以不能声张,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阳的大宅里。师丈一死,水月停轩便来讨公道了。
再没有人能保护我们(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因为我娘不叫这个名儿。”江露橙万没料到,居然是闷嘴葫芦般的洛雪晴开了口。
“我娘也在上头,筠字辈最末一位,名唤‘筠缦’的便是。娘亲是永贞祖师在庵门外捡到的女婴,自小便随祖师受戒。
后来筠心、筠静等几位师伯艺成收徒,徒弟的年纪还比娘大些,便如我们喊‘小师叔’一般。
“当年发生什么事,娘没同我细说,我猜她在某处遇上我的生父,阴错阳差怀上了我,才被永贞祖师逐出师门,到东溪养济院待产。
我五岁以前都住在东溪县,这附近我挺熟的,十几年来没怎么变。”她用梦游般的口气说完。
忽然抬眸,定定望着江露橙,那眼神绝非挑衅,也不像是嘲讽,之所以不够温婉动人,或因太认真想解释清楚。应风色开始觉得她的淡定不是出于心机,而是表达上的愚鲁迟钝,欠缺技巧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