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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嗡嗡营营,像一只巨大的、不知疲惫的苍蝇。车厢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车厢的一角,蜷缩着我和我老爸。我老爸其实只有41岁,在城里,这个年纪风华正茂风流倜傥呢,可是我老爸却满脸沧桑两鬓霜花了。
老爸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他到底还是不放心让不满17岁的女儿独自出远门,再说他自己也希望到那个遍地黄金的城市去捡点小钱。
我晕车,晕得不可理喻。上车不到十分钟我就开始恶心,我拼命地按住胸口,想把涌上来的东西按回去。可是我的胃并不由我指挥,一会儿,我就呕吐了。我翻江倒海地吐,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光了,胸口还是阵阵波浪翻滚。吐累了,我靠在座背上一动也不想动。
这次行程要途经河南、安徽、江苏,进浙北到浙南,要走22个小时。我们是上午7点在县城上的车。汽车避开了高速公路,在坑坑洼洼的老路上磕磕绊绊,走走停停,只要路边有背着铺盖卷儿的人在蹒跚着,司机必定要停车招呼,把他们一个个捎上。
出门前我在地图上寻找大山叔说的台州,这个城市躲在宁波和温州之间,紧靠着东海,一点也不起眼,怎么说富就富呢,真是不可思议。
车到南京旁的小站时,天已经黑定了。司机吆喝我们下车吃饭。坐了一天的车,我们的身体都僵硬了,于是就下来活动活动身子。谁都知道路上的饭菜贵死人,打工仔是舍不得吃这饭的,司机的脸上就挂了霜。父亲掏出家里带来的冷馒头啃着,完了把嘴凑着自来水龙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可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再说吃了反正要吐掉,还不如节约一点粮食呢。
车到浙江境内,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半点了。我趴在窗口往外望,夜黑得深不可测,根本看不出景物,有白晃晃的东西一闪一闪而过,弄不清是湖水还是塑料大棚;远处,点点灯火闪烁,给人增添了陌生和莫测感。广告牌倒是很多,一个个咄咄逼人压将过来。我让自己安静下来,睡觉,等着我们的还不知是什么呢。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被车厢里的騷动声弄醒了,一看表,已经是清晨五点,车子终于进了台州站。我和老爸背起铺盖卷儿,一路打听着,向大山叔说过的劳务市场步行而去。
打工之路二:痛苦难当
劳务市场里熙熙攘攘,一块块的黑板上,写满了招工的工种、要求和工资待遇。也有人并不写黑板,他们一见我这样的女生就挨过来,说要招陪酒小姐,每月底薪一万,奖金可高达二三万。这样的天价工资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但是我知道天上不会掉这么大的馅饼,凡是太诱人的馅饼往往就是天大的陷阱,于是我断然拒绝。另外一拨凑上来的是发廊、足浴中心的招工代表,开的工资也不低。暧昧场所我也不去,赚钱要赚干净钱,把我的贞节搭进去,打死我也不干。被我拒绝的他们一脸的不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守旧得老太婆似的,穷一辈子去吧。我警惕着,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须臾也不松开。
一直等到晌午,劳务市场人去楼空,我们才惶惶起来。就在这时,一个介绍人招手让我老爸过去,她指了指身旁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说:他要招印染工人,年龄不限,日工资30元,包住不包吃。老爸拉着我,问,我们爷俩一块儿去行不?迷彩服说,小姑娘少气薄力的,干不了那活。我倔强地说,我干得了。他说,那就试试吧。于是我们付了介绍费,跟着迷彩服走了。
公交车载着我们向郊区驰去。路越走越小,越走越窄,过了一条水泥桥,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化工染料味儿,接着出现了一堵高高的围墙,墙脚的河沟里,汩汩流淌着色泽晦暗的染料废液。不知哪里传出狼狗凶狠的吠声,令人发怵。
迷彩服把我们带进一个长棚里,我看到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大锅在翻腾着,里面正煮着色泽不同的毛线。棚里蒸汽弥漫,一切似云里雾里,地上的各色残液,如小溪般横冲直撞。迷彩服说:干活吧,把染好的毛线从锅里捞出,汰去浮色,挂进那边的大锅里定型。
没有手套,没有雨靴。我们打着赤脚,站到一口大锅前。锅很深,水很烫,地上又很滑,我伸手去抓毛线,烫得我龇牙咧嘴的,心想如果一个倒栽葱扎进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老爸拿起锅台上的水管,想把水温冲凉些。迷雾中突然响起迷彩服的吼声:冲什么冲,自来水是要钱买的!
我和老爸面面相觑,心想,有钱人咋这么小气?不冲水,手咋伸得下去?这时候,一个工友悄悄地走了过来,问我们是哪里人?一说,竟是同乡。说起家乡的雹灾,说起打工的艰辛,爸和他的眼睛都湿了,我一下子领会了什么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告诉我们,这迷彩服是老板的小舅子兼监工,特别凶。又说这么烫的锅,不冲水还不烫烂了手?不过你们要多长个心眼,冲水要背着他点。
我们趁监工不备,偷偷地往锅里兑了点凉水,就这样,一锅毛线捞完,我的手指还是被烫得像红萝卜似的。当晚挤在那鸽笼般的屋里,双手火辣辣地疼,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这双手若是再下锅就成了熟凤爪了,明天我只能去洗汰毛线了。
老爸的皮肉要磁实些,第二天他还能继续去捞毛线。下午三点多时,他正拉着皮管往锅里冲凉水,被监工逮了个正着,他恶狠狠地骂着,骂得非常难听。我从来没见爸被人这么骂过,心里很是难过。爸的脸涨得通红,说,老哥,不冲水伸不下手去啊,不信你试试?监工立起了三角眼吼道:你爱干就干,不想干就滚蛋!爸也生气了,说:滚就滚,给我们结算两天的工资。那监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向你要违约金就算客气了,快滚!要不我放狼狗了。
我们拿了行李卷儿,怏怏地离开了那鬼印染厂。爸说:这哪是厂子,简直就是地狱!我们边走边打听公交车站。车站里有几个等车的人,他们见了我们就问:是叫印染厂炒鱿鱼的吧?我们答是。一个胡子拉碴的本地汉子说,到这个黑厂打工,没能熬得过五天的!所以他们三天两头招工,三天两头炒人,老板就是这样剥削你们外地人的劳动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