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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娘仨又奔赴到另一个车站。也不知停了几天的车,简陋的车站里堆积了一地的人和行李。
我看到了一个兵,心里一阵窃喜,因为兵就代表着雷锋,代表着安全和帮助。我抱着小的拖着大的,艰难困苦地向解放军移去。
说是七点半开门售票,但是都已经到九点了,那小小的窗口还紧闭着。不耐烦的旅客们开始发牢骚,开始骂骂咧咧。正当我说了句“太不像话了”的时侯,一个瘦猴样的男人来了。
人们轰然挤到窗口,我带着两个孩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得请那位解放军同志替我捎张票。瘦猴说,不准捎!到一边去!——都什么年月了,还像话不像话,我看你就最不像话!
我知道这家伙在报复我了,但是我不得不赶路呀,只得乖乖地退到了最后边,心想等人家都买好了总会轮到我吧。
可是那窗子刚好在我的面前乒的一声关掉。那位大兵一步抢到窗前,拼命地敲着喊售票员,说兵荒马乱的,说我们母子三人不容易,说那怕给我们一张站票。
那扇窗终于开了,露出半张刁蛮的猴脸,我递进了一张票的钱,他嚷嚷道:两张票!你们三个人还不该买两张票吗?我说,抱在怀里的婴儿总不要买票吧,那么,两岁半的孩子要买全票吗?瘦猴狠狠地说,他妈的你要不要?不要我就关门了!
我无可奈何地付了钱,拿到了两张全价的站票。上车后,那位解放军战士要给我让座,我赌气坚决不坐,大兵无奈,只得抱了我的老二去。
车子在雁荡山的盘山公路上不断地急转弯,我一下子被抛向了左边,一下子又被抛向了右面。一会儿我的胃就翻江倒海起来,我拨开了窗口的人,把头探出了窗外呕吐,我吐得气喘吁吁眼泪鼻涕的,大儿子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吓得抱着我的双腿又哭又叫。我答不出话来,心里却想,吐吧,抛吧,抛不到外头去也吐不死我,几个小时后我也就到达娘家了。
不幸的是车子刚走了三十公里,斜地里跳出几个绿军装红袖章来,他们把几支步枪一横,说“戒严了!”命令司机把车子开回去。乘客们顿时乱成一锅粥,拍椅打凳哭爹骂娘的。造反派把枪瞄了瞄我们,吼道:我叫你们闹!于是大家都噤若寒蝉。一部分人怏怏地随着原车回去了。
我怀着背水一战的决心,牵儿带女地下了车。我把小儿子放在树荫下,自己和大儿子就蹲在路旁,期待着会有奇迹出现。
“妈,那是什么?”
我顺着大儿子的小手望去,只见迎面的山头新垒了个碉堡,碉堡旁边有两个人煞有介事地来回对走,做巡逻放哨状。
我赶紧按下儿子的手,生怕招来横祸,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才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解放军对我们娘儿仨爱莫能助,他和一些年轻力壮的都扛起自己的大包小包各奔前程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我脱下大儿子的凉鞋,把那双伤痕累累的小脚抱在怀里。眼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斜,一颗心不住地往下坠往下坠
一辆破旧的手拉车停在了我们的旁边,我看到一个苍老的面孔,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坐手拉车吗?”
我觉得救星来了,在我面前的是位敦厚的老农,他那静脉曲张的腿上沾满了泥浆,手拉车上还有一些新鲜的稻草,大约刚刚从田里上来。“你能把我们送到哪里呢?”
“清江。”
这儿离清江是20公里。如果跑得快,也许在天黑前能到达江边。
我把稻草铺了开来,娘儿三个上了车。这时侯待在路边的两个老妇也赶了过来,要求和我们“同车共济”于是我们一车老少五人,由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拉着,一路小跑着向前赶路。
随着一阵刺耳的尖啸,几颗子弹追逐着我们而来。两个老妪吓得直念“阿弥陀佛”我尽力张开了双臂,像一个碰上老鹰袭击的母鸡把两个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心里第一次对这次逃亡有了悔意:如若抛尸这儿的荒野,还不如被打死在婆家的屋里呢。
不知是这帮乌合之众的枪法太差,还是老太太的念佛发挥了作用,总之,子弹在我们前后的地上崩了几个坑,却没能伤着我们半根毫毛。车子拐了个弯,就把那帮造反派们甩到后面去了。
大儿子累了,在车子颠簸中睡着了,小儿子却不屈不挠地咂着我的奶头。两天的疲于奔命,我的奶水显然已经供不应求。但是这不要紧,只要过了江,只要踏上娘家的土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那老汉的车速明显地减了下来。我们催他,嚷他,可他气喘如牛,汗下如雨,断断续续地说,拉,拉不动了。一个老太婆说,真倒霉,怎么就碰上个半死不活的拉车的呢。
“最后一班渡船是7点钟,若赶不上,又得在江这边过夜。”一个长相粗糙的老妇看了看腕上的表,一脸焦虑“不晓得还会碰上什么呢;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啊。”
可那位老头子只有叹气擦汗的份了。
夕阳已经坠到了山后,群山的阴影倏地浓重起来,使人压抑,让人恐惧。
“快跑,给你加点钱!”
“再给你一斤粮票!”两个老妇试着给以物质刺激。
老头子腿肚上的青筋怒张,仿佛随时都会突破皮肤跳将出来,可他的步履却不可救药的越发疲软,在一段较为平坦的坡路上,那车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完全停住了。老汉蜡黄着一张脸,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般张大嘴巴。
我们焦急异常,却一筹莫展。大概是受不了这气氛的严峻,一路很乖的小儿子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任我怎样哄也哄不好。不知哪一根神经动了一下,我跳下车来,对老汉说:
“我们俩换一换位置,你坐到车上去,我来拉车。”
老头子还没有缓过气来,他很歉疚地摆着手,说什么也不肯坐到车上去。那两个老女人则用很复杂的眼光看着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过那辆车的车把,试着跑了起来。起初车子有点不听使唤,一忽儿左倾一忽儿右斜的,一会儿,它就乖乖的了。我健康,我腿脚灵活,我只有二十三岁,我曾经是800米的冠军!我跑得很快,老汉空着双手都赶不上。
我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天完全黑了,对岸已经亮起亲切、温馨的灯火了。那里是我的故乡,那里有我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邻里同学,还有那最最亲切的乡音——娘家和婆家相隔虽然只有百余公里,可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语系;我天真而固执的认为故乡没有武斗,没有枪声,没有缺胳膊断腿和暴死街头的人;过了江,虽然还有几十公里的路,可是我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
我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我伸出了舌头,承接着那些咸咸的液体,同时也承接了力量,我撒开了双腿,飞快地朝那些灯火奔去
我们赶上了那趟渡船。在清江南岸住了一夜,第三天傍晚终于平安的到达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