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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雨在这个城市已经下了快一个月了吧，下得好似走累了得骡子气喘嘘嘘。从北边吹来的风，夹杂着似雾似雨的气体流连在高高的院墙附近，将院墙上的灯泡裹成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球。这一个月，也许是阿安最轻松，因为一个月来，没有一个新判了死刑的犯人下来。时间过得太轻闲了，只是这下雨的日子真不适宜出门旅行。
我脑子里似乎有某种苍白的气体在流动，阿安想，他似乎不敢想下去。我是做了一个梦的，我确定。那个梦，然而我并没有期待这样的梦吧，我真不知道我所看到的其中的是个什么样的生活。我独自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前面是我熟悉的死囚的牢房，然而我走了很久没走到对面的牢房，我开始跑，我似乎害怕有人来将我扑倒，并狠下毒手，数拳将我打死。我拼了命地跑，可是并没有跑到什么目的地，倒是被一个呼喊着奔来地声音撞倒了。那是一个死囚，我敢肯定，他手里举着过肩的一只拖鞋，口里不停地喊“改判了啊！改判了！”他向我挥一挥手里地拖鞋，也许他把鞋子当判决书了。然而，我在闪闪的目光中看到他眸子里的雪亮地光芒，我的心为之一震，或者说我被吓了一跳，就像看到恶魔的眼神，黑暗而凝重。不，应该说是给这目光电了一下，我惊醒了。
阿安环视阴沉的夜，如梦如露的杂乱思绪。他仔细地听，幽幽的女声在清唱着什么，有一种美丽的旋律打动着他，但这种美丽有些阴暗。他正思索什么，电话来了“喂，是，请讲。”“哦，好的，马上就来。”他有工作要做了，尽管现在是深夜十二点了，他得去死牢一趟，去看一个人，将死对人。
出门的时候雨又悄悄地下起来，歌声仍在幽幽然地飘荡，如雨如雾的夜。
阿安走进去的时候她一点没有在意，仍然在哼唱她的歌。一个女警把资料拿给阿安，上面写了一些基本信息，这些阿安都是熟悉的，每一次大约就是名字的内容更换最为明显的。当然，阿安是一个猫一样细心的人，他注意到她的口供的每个字眼。雪白的连衣裙让人触目惊心，然而，又纯洁宁静，裙摆和她的生命一样苍白。
女警示意她阿安的到来，她似乎听到了，却又没有理睬，空旷而凄清的牢房里，她的歌声被这空间莫名地夸大了，或者，在死之前，她仍然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可以帮你写下来。”阿安的声音足够响亮和亲切，但却完全被她哼吟的声音击碎了，显得微弱无比，或者，到达她手里夹香烟的地方便化为一团轻烟。阿安注意到，她的吟唱是不完整的，因为她在流泪，然而，她竟没有呜咽，眼泪随着歌声平静地流淌，滴落，融入地板。她间隔几句就吸一口烟，很大的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来，或再声音吐出时弥漫。
阿安发现她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女死囚，然而也是见过的女子当中相当漂亮的一个。瓜子脸，樱桃嘴，一张狐脸的轮廓，似乎刚烫的头发——这是她死前的一个要求，脸上化了浓妆，眼影是蓝绿色的，嘴唇枣红色，一身雪白的连衣裙，束起的细腰衬出黄蜂一样丰盈的臀部。她曾是舞厅唱歌的舞女，因为贩毒判了死刑。她在窗口凝望，不停地流泪，然后又来补妆，最后一次补妆时，天色半白，她望了阿安一眼。
在流下泪水无法抑制时，她也会抽搐，看得出来她在使劲克制自己的泪水。女警帮她拿来一面镜子，她擦干了眼泪，努力端详自己的脸，然后一抹一抹地添粉底添腮红。
阿安想这样一个女人，这么漂亮的女人，像水一样的生命就即将和她的泪水一样融入土地，再没有歌唱，再没有烟抽，再没有错误可以犯，再没有生活或者这样朦胧的夜。她的生命就像一条蛇，钻进了一个没有回头的洞穴，一步步钻进去，去向死亡。
她一遍又一遍地补妆，又一次次流泪，泪水冲坏了又重新补妆，她一定是在化妆里追忆什么，不是吗？
夏天的下半夜太短，女囚在天色灰白的时候被带走，她走出牢房的时候是赤脚离开的，也许她相信这样能够走向新生。
临走前她给阿安说“你写一句话好吗？”她的声调有些沙哑，也许是唱了一夜歌的缘故，然而她说得那样平静安详，就像养老院的老妇人在对代笔写信得人说的一样。
阿安问：“写什么？”
“我曾经在歌声里死去，默默地，像雨一样化成泪。”阿安一字一字记下来，她转身就走了，喃喃自语“像我的爱，比花儿还要美丽，比歌声——唉，今生今世不可能了”
苍白的喃喃自语，伴着上囚车前的回望，她的脸和雪白的连衣裙依然那样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