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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跟这群人相处,他们所想的、所讲的、所做的,都是那么与我不同,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又何必为了奉承他们,浪费自己的时间。
有限的时间,我宁愿用来读书,学点东西。
不谅解我的同学觉得我孤芳自赏,于是各种谣言不径而走,居然还有人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冰山美人。
这个绰号已经够教人难堪,不久,还有同学告诉我,由于我的不合群态度,又有了一个新绰号。
“随他们去吧!”我叹气,如果我因为不跟大队人马盲目前进,而受到排挤,那我也活该。
学期愈到未了愈是难挨,大考带给人太多压力,流言更为浮动。好不容易挨到了暑假,我才松口气,不必到学校去面对那些无知的,令人难堪的指责,真是莫大解脱。
包令人高兴的是整整两个月没见面的修泽明回来了。
“相思化作愁肠泪”痛到心底的刻骨相思,往往令我在访惶无依时,一边抚摩着他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一边猛力咬自己的手指头,免得会哭出声来。
有时候想他想得受不了,只好把衣橱门打开,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衣服里,嗅着他的气味,得到一丝安慰。
这回暑假他可以停留半个月,修泽明说,本来是预备上个月就回来,但只能停留三天,我们根本见不了面,他要秘书重新安排,挪到这个月,才能留得久些。
“就不怕我等不及了?”我幽幽地问。
修泽明抚摩着我的面孔,叹了口气。
我把脸贴在他的颊上,多久了?我一直在幻想着自己这样靠着他,有次我以为他回来了,喜极而醒,才知道竟是个梦
这么无可奈何的感情,无可奈何的人生。
可怜我才不过十八岁,未来还有那么长,我该怎么办?
“我想办理休学。”我告诉他:“以后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修泽明不赞成。
“你怕我烦你?”我问。
“当然不是。”他摇头:“听我说,别胡思乱想,好好把书念完,如果你毕业了,仍觉得我有可取之处,你知道我会有多高兴,若到时你后悔了,也不至于害得你万劫不复。”
我看着他,已经气不起来了,不管他怎么拒绝我,总是那么诚恳,起初我认为他是做作,现在我明白他是怎样的人。
修泽明还是一样的忙,但他尽量抽空跟我相聚,而且每一回,都带礼物给我,我怎么说他,都不改变。
有天他空着手来,我还以为他“改过自新”了,不料他要我往窗外望。
他的秘书罗肇松站在大门口,身旁有一部崭新的车,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我把头伸回来,我不过是个学生而已,要车子干嘛!
“你需要。”修泽明说,这儿离学校有好一段距离,他却一直没注意,上回他来,有天早晨我起晚了,又不让司机送我,他在窗口看着我急急地等公共汽车,车子跑了,我还连跑带跳的去追,敲车门,直到车子重新停下为止,他看了,觉得十分心疼。
那又怎么样呢?哪个学生不是这样的,就算学校有同学开车上学,那也不关我的事,至少我还不想加入他队
“一部车子,对我算不上是什么负担。”修泽明劝我。
我知道,但我不要这车子,跟不肯让司机送我去上学是同样的理由,同学们给我取的绰号已够糟的了,还要再弄部车开到校园去引人侧目?
修泽明拍拍我的肩“我会要司机把车停到地下室,钥匙搁在抽屉,你想开时再去开。”
我没有再拒绝他,他是一番好意,能为我做的,他都做了。
我愿意相信,他只是在等我长大,我毕业的时候,就是他来娶我的时候;一想到他将是我的丈夫,心里就一阵难以言喻的羞。不由低下头去。
“想些什么?”修泽明问。
我当然不肯告诉他,将来婉兰得喊我妈妈,那么尴尬的情况,我们怎么去对付?
我凝视着他覆在我臂上手,外表上,他还是那么年轻,婉兰会谅解我们吗?
修泽明最后一次回美国时,问我要些什么,他会给我买。
我什么都不缺。
银行里,有数百万元的现金,只要稍有动用,便马上有人补上,信托基金更是笔大数目,这幢大厦也是用我的名义,我唯一的盼望是他快一点回来,暑假那么漫长,一个人是太寂寞了。孙嘉
“我知道。”他保证,最少十天,最多十五天,他就回来了。
修泽明一向说话算话,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实践诺言。
他的身体向来很好,不仅外表看来年轻,做伏地挺身能连做一百个。
但是,说走,也是一下子就走了。
走的那天,是在洛杉矾的家里,与我相隔万里,但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心意完全相通。
虽然我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那一瞬间,我全身痉挛,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紧接着是心口一阵刺痛的难受,我挣扎着坐下,无来由的悲凉使我惊骇不已。
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着修泽明,知道他也在这一刻想着我,我抓住胸口,困难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寻求到一丝救援,无意间,瞥见壁上的钟,晚上七点十二分,换成洛杉矾的时间,正是凌晨四点零九分。
四点零九分。
第二天电视上,我见到了婉兰,她是第一个发现修泽明倒在书桌上的;她谈话时,摄影记者的镜头停在她的泪上。
昨天正好回家度假,孙嘉诚看见书房还亮着灯,想过去跟他说说话,但因为要停车,她就先上去了。
修泽明那时候还有些微的意识,听见她的声音,很想抬起头来,但是完全没有办法,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了。
婉兰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不是!竟然不是的。
罗肇松在一个多钟头后通知了我。
他打电话来时,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怎么可能相信,四十出头的修泽明,前些天才告诉我要与我白首偕老,竟会弃我不顾。
“不!不!这不是真的。”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在看桌上的照片,因为我坐在地毯上,照片中修泽明的微笑正朝着我。
他曾说过,要爱我一辈子,保护我一辈子。
醒来时,修氏台湾机构的女副理赵丽兰正在用湿毛巾轻拍我的脸,叫我:“爱丽丝、爱丽丝。”
从这一瞬间,我的苦难之旅真正的开始了。
也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着修泽明。
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赵丽兰扶我躺到床上,她是个细心的女人,跟罗肇松结婚十年,在家是贤内助,在修氏是标准的企业人。
我把脸别过去,不让她看见我的泪。
赵丽兰吓坏了,柔声地说:“哭出来,哭出声来会好一点。”
她讲得不是没道理,但我却做不到,只是崩溃似的流着泪。
赵丽兰说,修氏的台湾办事处也是一片天下大乱,没有人是先知,晓得他这般快就走了,幸好修氏一向有制度,虽然事发突然,但短时间内一切又会回归秩序。
赵丽兰劝慰无效,安顿好我之后,又急急赶到办事处去,高级人员现正开会,很多事只有她清楚,不能缺席太久。
“如果你愿意参加丧礼,我会做安排。”赵丽兰临走时表示。
去美国,做什么呢?看修泽明最后一眼?若不能令他起死回生,看那么一眼又有何意义,如果他回不来这世界,把全世界留给我,又有何用。
我已经失去他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落入冰窖中,一直、一直的往下坠,再也起不来,只是不断地往无底深渊坠落
整整三天,我都倒卧在床上,吃不下东西,也无法成眠。
罗肇松来看我时,也不禁大惊失色。
他骇异是应该的,我有一六七公分,却只剩下四十三公斤,若再瘦下去,大概也快离修泽明不远了。
罗肇松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却不害怕,若能这样随修泽明而去,又有何忧?又有何惧?
罗肇松告诉我,修泽明的遗体已于今晨在洛杉矾火化,修婉兰经过董事会投票,今后将放弃学业,在修氏担任副总裁。
总裁位置由另一德高望重的李董事担任,但李老先生年纪已大,所以真正的实权由婉兰掌控。
可怜的婉兰,她骤然失亲,小小年纪,就要挑起这么重的担子。
可怜我已无法去安慰她了,想着想着,清泪又突然滑下,完全无法抑止。
几乎半个钟头后,我才能说出第一个字。
但才说上第一个“修”字,声音就哑了。罗肇松替我着急,我自己也急得全身发颤,却无任何助益,那一瞬间,我巴不得能马上死去。
罗肇松最后找了医生来,替我打了镇定剂。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见我的惨状,他眼中也不禁泪光浮现。
我点头。
打过针,医生开了葯,两天后,罗肇松再来看我,我比之前进步一些。
他要求我去看保险箱,修泽明用我名字在保险箱里存了些珠宝。
“只看一眼也好。”他诚恳的要求,这是他对我的最后一项责任。
我相信他也不愿再看到我。
我的至痛至悲已带给周围的人痛苦,每看我一眼,就给别人的生活增添一分烦恼。
罗肇松把钥匙、印章交给了我。
他那郑重的态度,仿佛交待的是修泽明最后的爱。
我没有再哭,只是脸色惨白。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不见修氏的任何人。
修家,与我再无干系了。
我还是一直瘦下去,瘦到四十一公斤,无论是哪件衣服,穿起来只剩下两只袖子,从前五十公斤时,总嫌太健康,现在才知道不管穿不穿衣服,总要有那么一点肉才像个样子。
我痛下决心离开修泽明给我的家,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痕迹,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不能再瘦下去了。
那是一种罪恶。
搬家前,跟母亲通过一次电话,她与里奥先生已结了婚,生活十分美满。
是吗?那么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对我要出去旅行,只淡淡嘱咐几句要当心。
当心什么?坏人和车辆?
恐怕她就是看见了现在的我,也是这般淡淡的。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修泽明的事了。
离开时,我放下箱子去锁门,环顾了一下四周,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桌上修泽明的照片仍然微笑着,他才四十岁,外表仍那般年轻,却似被吹灭的烛火,一瞬间也就灭了,这么丰富的一个人,这么短的生命。
我怎能忘怀我们曾有过的日子。
我毅然的甩甩头,用力关上门。
我在修泽明留给我的别墅住下,并没有任何打算;九月才开学,在这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够先静一静。
出乎意料的,这天有人来按门铃,打开门看竟然是婉兰。
她告诉我,她与孙嘉诚在修泽明下葬前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她也已自ucla休学。
可惜了,那么好的成绩。
我对她父亲和她休学表示了难过,奇怪的是当我做这些表示时,十分自然,就像是对泛泛之交,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其实是禁不起考验。
婉兰的感情比我真诚多了,她惊讶地问:“爱丽丝,为什么你搬了家也不告诉我,如果不是问了管理员还真找不着你!天呀!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只是静静地微笑。
我不会像她那么诚实地把自己的悲痛说给别人听,我没那么幸福。
但不论是幸还是不幸,都是我和修泽明之间的秘密。
婉兰只坐了一会儿。
她临走前,看到桌上银色的裁纸刀,无心地说;“啊!爸爸从前也有一把。”
她说时,眼中充满了泪雾。
她没有看错,那把刀是修泽明的,如果她再细心一点翻过来,背面有一个凹痕,是婉兰小时候掉的。
婉兰临去时的眼泪,让我脊背骨一阵发凉。
我不能再见到她了,也不要再见修氏的任何一个人。
婉兰来过的第三天,我再度搬家。
搬家很累,尤其是对一个只剩下四十公斤的人而言。
我去找房子时,光是这副骨架子就要把人吓坏,不过幸好,还是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我。
房东是个大学生,他在海边租了老房子预备k书,贪房租便宜,租了好大一间,但读了一个礼拜,就后悔了,有人约着去梨山果园做工,水果好吃工资又高,就急急忙忙去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间海滨古屋,就喜欢上这里。
屋子虽然费心修过,还漆成了白色,但终是太旧,任何人看了都知道就是再努力修理,这屋子也混不久了。
我觉得这屋子的精神很适合我。
只不过它残的是时间,我残的是感情。
但无论残的是什么?都已在崩溃边缘。
搬进古屋,我像死了一般的躺下,醒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我没去量体重,古屋里也无磅秤可用,但我无意间却照到了镜子。
这是我吗?
当我乍见到露出红底水银的破镜中,映出脸色惨白的女子,我倒吸口冷气,穿上衣服,走了好远好远,才找到一间小得可怜的美容院。
“全部剪掉!”老板娘不敢相信“这么长的头发你留了好久吧?”
她可惜这些头发,但是这世上能明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恐怕很少了。
但,管它是云、是水。
饼去的,但愿就如这样长的头发一样,一齐剪去了吧。
“小姐,你住哪里?”老板娘跟我搭汕。
我告诉了她。
“你一个人?”她讶异。
有什么不对吗?
老板娘说她也是听说,但传闻已久日据时期,海边是枪毙犯人的刑场,所以有很多奇异的传说,海涛声使得那些传说更附会了神秘色彩。本地人宁可信其有,一过了黄昏,大家没事都在家里坐着,尽量不出去。
有鬼吗?我走出美容院时,自言自语。
瞧瞧我现在这样子,不就像个鬼吗?
也许我能保存剪下来的头发,但又有谁能保存过去的云。过去的风、过去的水。
我走到小溪边,一阵晕眩,我看着装头发的信封被狂风吹走,发丝跟着水流去。
我不由自主蹲了下去。
水中仍有东西留在那里,是映照着的天空和白云,但与我又有何干呢?天若黯了便不蓝,云也很快要飞走。
回到家,我又去照镜子,镜中出现的,不是什么健康大美人,还是瘦,但头发短,精神好了些。
不过这是假象,从我出发去剪头发到回来,我都一直在喘气。
我可能连四十公斤也没有了。一
我走到长廊靠着白色栏杆,瞪着下面蕴郁苍翠的小院子发呆,看看这些植物个个像虬髯客似的,枝叶乱攀,这么生机蓬勃,真是活泼得让人受不了。
有人在外喊:“小平、小平、李念平!”我望过去,是个男孩子,十分的高,将近一百九,因为高,脸更显着年轻得让人觉得他小。
我苦恼地使劲搓着额头。
没有人能够与修泽明比。
男孩叫了半天,跳起身来往里面望,发现我在阳台上,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他的朋友搬家了,显然没有通知他。
男孩退后了几步,好看清里面。他看起来像大学生,青春洋溢的面孔,好聪明的黑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耐烦,只好努力撑起身子,又回到房里,倒在椅子上。
傍晚,我勉强吃了一点东西,站到阳台上吹风,远远地,我看见有人站在小路上。
是下午来过的男孩,他换了一件t恤,但是青春焕发的身影,和那特别的身高,仍然十分容易辨认。
他似乎正在对我微笑。
我闭起眼睛,日落的残影同时进入眼帘,由火红变成漆黑。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修泽明。
他就像平常那样,从容走来,坐在露台的凉椅上,我过去时,他缓缓抬起头来。
我心里清楚他已经死了,他似乎也知道,看我的眼神
啊!那种伤心。
我向他走过去,我不怕,不怕死亡,不怕任何隔开了我们的禁忌,如果此时他出现是来召唤我的,我愿随他而去。
但,就当我欢欣碰触他时,他消失了,随着清风慢慢、慢慢的消散
那原本就微带透明的形体消融在空气中,如烟如雾,无所觅处。
也正因为不是一下子不见,更让人难过。
我向前伸出手,企图捕捉住什么,却一惊而醒,流出涔涔的冷汗,万分的惆怅。
我失去了他,失去了原本就不属于我的。
下了床,我摇摇晃晃走到露台,冷冷的夜风里,令人窒息的眼泪不停地流,不能停止,也不想停止。
我一直等,等他再次出现,但他不再出现在黑暗里,不再以我熟悉的面目来看我。
一切,都是陌生了,陌生到永不再相见!
我哭到喉咙整个哽住了。
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样冷清、寂寞、孤独
不!我不要一个人。
我去浴室取了刀片用手绢包好,带上门,在子夜朝山上慢慢走去。
一路上,我听见自己的足音、风吹过树枝、水滴声也许有人听了这些声音会害怕,这儿,曾经有过那么多诡异的传说,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我希望那是真的,如果那个世界是真,我就可以再见到我所爱的。
山并不高,但愈走愈荒凉,一轮明月已走到了中天,非常的明亮,我偶尔抬起头,看见了月亮,心里虽然凄伤,却也有了安慰。
山风吹动着荒地里的菅芒,月色照着银也似的白,美如夜雪。
修泽明!修泽明!我在芒雪里轻轻叫唤他的名字,轻轻地,轻轻的。
然后我在一块平滑的石上坐下,拿出刀片。
划第一刀时,刀片深陷进皮肤,许久许久,才见到鲜血涌了出来。
我一直割、一直割,完全不晓得痛,也不晓得怕,但身体慢慢冷起来是知道的,冷,因为夜风吧!风把我的头都吹昏了,一阵一阵的晕。
我躺了下来,晕眩中遍体冰凉,如果修泽明现在来,一切就十全十美了。
月亮慢慢朝下滑,在这幽明一线问,乌云遮住了月亮,我闭上了眼睛,世界淹没在黑暗中。
修泽明没有来,他又一次失约。
我没有更深一步失陷在黑暗世界,相反地,我醒过来。醒来时,我在自己房里,有人在世界的另一端,不断喊着:“喂!喂!”
我费力地睁开眼,然后焦距逐渐凝聚,我看见一张脸,年轻的、英俊的面孔,啊!是那个来找过李念平的男孩子,他低着头看我,满脸着急。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我流不出眼泪,也没力气怪他多事。
手上割过的地方痛彻心肺,但是已好好包扎起来了。
“我包的,会不会太紧,疼不疼?”男孩连声问。
我别开脸,我讨厌他这样看着我,但我无可奈何。
“我姓祖,祖英彦,成大建筑。”男孩不管我的反应,自我介绍着。
这关我什么事?他却愈说愈高兴,守在我身旁,一步也不走开。
“你走吧?”我有气无力地“我不会再做了。”
男孩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我怀疑他的听力有问题。不然他怎么听不懂呢?他的眼睛也有问题,无论我怎么给他脸色看,他似乎都看不见。
说也奇怪,我糟透了的模样落人这个叫祖英彦的大男孩眼里,我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在乎。
祖英彦还去开冰箱,就像在自己家里,然后惊奇地问:“啊!什么都没有?你从不吃饭?”
我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听见门嫌诏,谢天谢地,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出去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又发现他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我没精神理他,他却非常自在,而且神通广大的找到锅子弄汤给我喝。
汤里其实只有一点蔬菜、豆子,少许酱油,但却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好吃的,他端过来时,我把头别过去,还是感受到那一份暖到心里的香气。
“你又来了?”我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有气无力地瞪着他。
他微笑。
这个很会微笑的男孩,叫祖英彦。
很特别的姓,很特别的人。
他不厌其烦的告诉我他就读于成大建筑。
“就要毕业了。”他强调。
小孩子总喜欢告诉别人他已经长大了。按照年纪,祖英彦比我大好几岁,但我总拿看孩子的眼光看他。
祖英彦从这天开始,天天来找我麻烦,有天居然抱着吉他来,自弹自唱、自歌自舞、自快乐。
我听他从californiadreaming,s.o.s,reachoutwellbethere,弹来弹去都是狄斯可曲子,不禁皱眉,真是个大学生,无事可做。
弹完了,还问:“弹得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反正他也不懂他所弹的“爱之喜”、“爱之悲”小孩子不会懂得爱至深处,既不是喜也不是悲,而在那悲喜之外,似乎只有死亡。只有死亡才能替代。
他这时不笑了,调子一转,出来的是赛门与葛芬柯的“恶水上的大桥”弹时,眼睛深深的看着我。
当你失意落寞觉得微不足道
当你热泪盈眶让我安慰你
我站在你这边
当黑暗降临朋友都走了
痛苦难当
我会安慰你,抚平你的心,为你分担
为你俯下身做恶水上的大桥
酸楚自腹内升起,升到了喉间,热哄哄地。
我忽然,忽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追忆,追忆逝去的友情,逝去的爱情,那么,我的人生中就只剩下这些了,祖英彦还以为我受到歌艺的感动,唱得益发卖力。
我发出呜咽时,他吓呆了“你哭了,我的歌真那么令人感动吗?”
我这次愚蠢的行为,又结结实实的躺了三天,才能下床走动,我不敢再看磅砰,也不敢照镜子。
我想,再这样下去,不用任何方法,我都可以死去了。
死有什么要紧呢?我悠悠晃晃地走进浴室,不想看镜子,镜子偏偏照着我,照到一根恐怕只剩下三十六公斤的竹竿。前些日子我只是瘦,但现在是瘦得可怕,就算死后能见到修泽明,他也会吓得不认识我。
我把门锁紧,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我。
可是祖英彦来了,他敲门,按电铃,得不到任何回应。如果是别人早就死心了,但他的行为有异常人,他更用力地拍门,爱丽丝!爱丽丝!我知道你在家。
我不在家!不在!
他叫得不过瘾,翻身上墙,坐在那里,朝窗口扔小石头。
“出来!他喊:“快出来。’
出来做什么?我靠着窗子喘气。
“我们去跑步!”祖英彦穿了一身白纹t恤,长腿裹在牛仔裤里,清新的帅劲,笑得像太阳。
我还跑什么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但祖英彦却不这么想,他是个有决心的人,居然把我弄出屋外,但我也没真跑,只在山前山后走了一圈,走得大汗淋漓,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回到家躺在床上,怨恨这种恶邻,正在抱怨,却觉得饿了。
我静静感受着饥饿如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祖英彦突然的出现,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碗。
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吓了一大跳。
“快来吃面。”他把碗捧到我面前,白细的面条,碧绿的荷兰豆,水青的菠菜,豆芽,圆圆的蛋,黑色的蘑菇。
他又是怎么变出来的?
这个人偷跑进我的厨房,做了一碗面,但他真的是会做汤。
我坐了起来,这是修泽明去后,第一次吃东西觉得香。
祖英彦知道我不拒绝他的手艺了,吏爱在我厨房里穿进穿出,做一些好喝的汤或一些奇形怪状的食品。
“你确定你念的是建筑系吗?”我问。
他笑着,搔了搔头。
自他闯入我近乎撕裂的人生,我对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是,我开始参加他的“走”步活动。
每天早晨,他干脆连门也不敲了,直接从他房间窗口爬过来,从厨房窗口打开里面的喇叭锁,大刺刺地就进来了。
他是在向小偷、强盗示范。
“还用得着我示范。”祖英彦笑“天兵天将可是从天而降。”
谤据祖英彦说,依照此地风俗,捉到贼是要打死的,而且,打死不负责。有家人敢追究,一起打。
本地人三百年前陆续从大陆沿海移民来时,原来是做什么行业?
我怎么会知道?
“当年会离乡背井的,当然都是些有本事的人。”祖英彦说:“有办法的上了岸到有办法的地方,没办法的人只好到没j办法的地方去。
什么有办法没办法的?
祖英彦说,来这里的就是没有办法的,他们多半是流民、海盗,甚至不符合移民资格,但不管在外怎么打家劫舍,既然在此地落户,兔子不吃窝边草,自然有了生活公约。
总有外来的贼和强盗吧!
祖英彦摇头“哪个笨贼笨盗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偷?”
这种歪理,我懒得跟他辩,更不会对一个陌生小表有兴趣。
“我不是小表!”他皱眉,抗议。
他不管说什么,我都不搭腔,而在这种没有交谈,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语的情况下,我们居然也能每天一起“走”步,有时候沿着海滩,有时候沿着山路,只是走,迎着风,或是逆着风。
我起初跟着走,并没有什么意义,反正他强拉着我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海滩上,风景竟是那么清新。
我在这沙滩上走了将近一个月,但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今天,强烈的绚美竟震憾了我。
祖英彦也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他奔向巨大的黑色礁石,飞快地攀爬上去,逆着光迎风站立,像一座俊美的雕像。
他是一个美男子。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回去,祖英彦带我绕了路,到市场去,角落里有个老古董公秤,我不知道那是秤什么的,也许是称毛猪,但我站了上去,祖英彦手上的珐码慢慢往上加。
三十六公斤的那段日子,真是一场恶梦。
没有多久,我突然开始跑步了。
速度当然不快,是所谓的“慢跑”但总比走路快。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飞,眼泪沿颊而过,获得新的生命似的。
我不再想死了,只是想念着修泽明。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想要见他,可是他不入梦,我的朝思暮想也不能唤他来,有天我突然领悟到我不该搬家的,我贸然搬了家,修泽明已经找不到我了。
我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祖英彦却完全不晓得这些,事实上,他除了对我的生活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和完全投入的热情,并无太大智慧,也就是说,他是一头栽入他假想的世界里。
他只做他爱做的,只想他爱想的。
他最常做的,就是来跟我聊天,当然,这也是单向的谈话。
我不想知道太多别人的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祖英彦在我面前待过了半个钟头,我就会拜托他回去“你走吧!我累了。”
然后我躺上床,或是走到顶楼的平台,凝视彼方粼粼发光的海洋,等待着黑夜来到。
有天夜里,我听见有点动静了,风把纱门吹开,发出“啪!啪!”的声响。
可是,除了纱门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一整个静夜,都没有任何人出现。
天亮时,倒像有什么飞进来,然后轻轻坠地。我急急奔了过去,微曦的天光,水泥地上静静倒着一只小鸟,微有气息。但不到一会儿,这只胸口微黄的小绿鸟,在我手中用尽力气扑了一下翅膀,吐出最后一口气,小小眼睛闭上了,全身僵直。
萍水相逢的小鸟,从前我不知它在何处飞翔、歌唱,它也不知我住在这里,但这一瞬间,它的生死却在我的掌中有了联系。
我轻轻盖起手掌,小鸟的体温渐渐失去了,很快地转为冰冷。
这天夜里,我还在等修泽明来,但只听见风吹着纱门“砰、砰”地声响。
我哭了。不是修泽明,真的不是修泽明。
那么刻骨铭心的爱他,也留不住,也是让他走掉了,一点也不回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痴心的相信什么。
我下定决心离开海滨,写了限时信通知还在梨山采果的二房东,但是没有告诉祖英彦。
他是个好心的大男孩,救过我的命。但我除了成为他的累赘,这段日子里,我对他有什么助益?
我平心静气地想,他这般年轻,无忧无虑,我不想再利用他的心了。
我回到城里,回到我和修泽明共有的家。
我们在这里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的爱本来就没有太多时间,但是一切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悲惨。
至少我爱过,我也被爱过。
走进房间时,我禁不住椎心的痛楚,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回到这里是对的,死亡能把我们的身体分开,但有些事情,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的拥有。
可怜我之前并不知道。
我开始学会不再哭,每天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饮食,做个正常的人。
暑假结束,我没有再回到学校。
我从小到大,都被教导要好好念书,但到此时,我才开始怀疑,我为什么要念大学?
我念书是为了谁?
联考因为加重计分后的问题,我考上的是土壤系,而不是最想念的森林资源保育。一年级学期快结束,我也有过转系的念头,但是下学期成绩当时还没算出来,就算转系考试通过了,万一原校成绩不符标准,恐怕也是白忙一场。
暑假时,我偶然听见有同学遇到这种情况,正在进退两难。
我也就更不想回去念了。
大学并不是受教育唯一的路。
包何况我的大学生活并不愉快。
我想去学一点真正想学的东西。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在高雄,一个专做进口外国布料的贸易公司。
这跟我从前所学完全不同,但那有什么关系?我念土壤也只不过念了一年。
做了一年业务,我又辞职,到大卖场担任第一线,居然也做得不错,从这之后,我每摸熟一行就马上转业,陆续的待过纺织工艺家的工作室,工业染料公司
每一个工作都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学得很快,学得很多,当我学会了,我就走开,毫不留恋。
我已不再留恋什么。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猫、狗产生感情。
我已没有了感情。
离开小镇的三个月后,我在报上刊头读到一则启事,是祖英彦家里刊登的,只有短短几个字,连姓氏都没登,但已足够让我完全了解他目前的状况祖英彦已因旷课超过钟点而退学,兵役通知书也到了,如果再不出面,就要被当成逃兵办。
他失踪了。
为什么?跟我有关吗?
我的眼前掠过一阵阴影,我跟祖英彦之间并没有什么,应该不至于成为他失学、逃兵的罪魁祸首。
我心里虽不承认祖英彦的悲剧与我有关,可是始终忐忑不安。
那个刺眼的启事连登了半个月,有一天终于消失了。
我吓出一口气,总算回家了,万一他成了逃兵,就是我的错至少,我跟他相处了一个月,并没有给他好的影响。
我不后悔不告而别,但是后悔处理得这么糟。
这件事不仅对祖英彦造成了影响,也影响了我的后半生。
多年后我们回溯继往,非常惊讶当时竟对自己的境况无所觉,完全不知道命运的险恶。
我换过一个又一个工作,过着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日子。
我不要朋友,有时候,换工作不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打搅了我的人。
谁能够跟修泽明相比?他生时,拥有我所有的爱,走了,把我最珍贵的一部分带走。
这样不停的换工作,也终究有倦怠的时候,但倦了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有很多工作可以换,安心做个标准的都市畸零人。
四年后,我与祖英彦重逢。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老是在生命的转角,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我全身不禁一震。
“祖英彦要来?祖家又不是没饭吃了。”星期一早上我一进方氏的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在骂。
是我换的第n个工作,反正做熟了,就老有人说爱丽丝,如果考虑换工作,千万以我们为优先,薪水一定比现在高。
做出名堂是始料所未及,但也成了安慰,反正我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想念修泽明,却不用浪费多余的感情。
早报上登了一张照片,是祖英彦,那么分明、英挺的轮廓,那么浓黑的眉毛,会笑的眼睛。
照片上不只他一人,还有一个漂亮女孩子方东美,方氏企业的大小姐,这对才子佳人拍照片的原因是为了祖、方两家联姻。闻名的永昌企业继承人祖英彦与方东美小姐昨天在淡水高尔夫俱乐部举行订婚仪式
我这才知道祖英彦是永昌企业的公子。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瞄了报纸一眼,还给小谢。
“你不关心?”小谢问:“这么大的事!”
“关心什么?,
“公司要变天了?你不知道?比小谢更急的是管文书的吉米,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告诉我什么大秘密:“方董身体这么差,凭方东美一个人也撑不起来,我看,以后我们公司要换名字叫永昌了。”
他急什么,公司叫方氏,叫永昌,我们都是拿人家死薪水的员工。
“我就知道永昌那个老太婆的歪主意,非让他宝贝孙子巴上方东美不可!”有人发言“祖家一定是有状况了”
“不会吧!永昌是几十年老字号,底子厚得很,干嘛要攀方氏,人家是俊男美女自由恋爱,别乱抹黑。”也有人替祖英彦抱不平。
我不想再听办公室的早餐会报,走到了自己位置坐下,打开电脑,心中混乱一片,这个早上我知道了太多事,一时也无法承受。
祖英彦!四年前那个开朗活泼,脑袋中晴空万里,不见一片乌云的大男孩,竟又出现了。
但还不到中午,我心中的波涛便已停息,或许,四年前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不必蒙蔽自己,不过那些都已随时间消逝,就算我和祖英彦还要见面,也不会再留下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祖方的政治婚姻成了办公室最重要的话题,我尽管不动心,身子坐在办公室里,耳朵也在办公室,当然可以听得见各式各样的流言。
流言穿梭不息时,我见到了祖英彦。
正如谣言所预测,祖英彦成为方氏企业董事会的董事,一般董事我们并不认得,但他身兼常务,身分自是不同,来视察时,有人为我们介绍。
我见到他远远走来,身心一震,是他么!是他么!
他看着我,不知何时起,他已戴起眼镜,平光的,摆架子用的,他听别人介绍我,眼里完全没有表情,因为太没表情,所以让人不相信他对我的不告而别无芥蒂。
瞬间,我又释然了,经过了许多年,他一定忘了,这年头,还有谁会忘不了谁。
连母亲都不太记得我哩!她老人家一年一封耶诞卡,已经是奢侈品了。
祖英彦正式在方氏上班,一星期只来一次,办公室在最高层,搭乘的是高级主管的直达电梯,二二楼以下都不停,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和我们这些小人物碰面。
但该来的,怎么也挡不住。
这天快下班,总管理处急着要一份文件,我做好了送上去,总经理的助理阿江送我出来,替我按了专用电梯,门一开,就看见祖英彦。
四面镶着名贵岗瓦铺着红羊毛地毯,宽敞得像个小型房间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方家大小姐。
祖英彦跟从前的潇洒顽皮完全不同,他极有教养、极为矜持,奇怪的是,我又能同时感受到,似乎在他的灵魂深处,有着奇异的东西在蠕动,在呐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匆匆,却已四年,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在这电梯中,一切变得鲜明起来,我发现到,很多事情与“我以为”并不符合,我曾以为永远不会忘记修泽明,但时间虽不能弥补创伤,却可以带来新的东西,生命的更新使我比往昔更坚强。
祖英彦还是以他安静的眼神望着我,而灵魂深处的通道已被封闭。
一直到出了电梯,我们都没有交谈。
到了底层,方大小姐在lobby等他,她是出众的美女,任何人远远地见到她,都像见到一颗明珠,幽幽地泛着特别的光亮,从头到脚无一不美,也无一不显现着大家闺秀的高贵教养。
她的相貌完全继承了出身自选美皇后的母亲,而更胜一筹的是天生的淑女气质。
祖英彦和她一齐走出大门,上了停在雨遮下的凯迪拉克。
没有人能随便在那里停车,大老板除外。
我应该替祖英彦高兴,他是世家子,可不能找错对象。我慢慢走回家,心中阴暗了四年的角落突然有了光亮。
鲍司的行事历里,耶诞节是个大日子,照例要在方氏的别墅举行盛大舞会,一方面慰劳公司同仁,也可藉机邀请客户联谊,所以极尽豪华能事。一进入装潢成西班牙式的方家别墅,就看到祖英彦站在攀满玫瑰花的吧台旁。
旁边是一袭大红夜礼服的方东美,今天的气温不超过十度,室内开足了暖气,她的无肩低胸礼服,还是让人看了眼热心跳。祖英彦在这时转过脸来。他跟从前完全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大学生,有些忧郁,有些莫测高深,有点阴沉。
电光石火间,让我看清他的不满。
我装作不在意。
也就在此时,我发现我在意。
怎么可能呢?我的心是修泽明的,一直都是的。
祖英彦大步朝我走来,丝毫不畏人言,也不担心方大小姐会不高兴。英俊的面孔,紧抿着的嘴唇,脸上是唯有我们俩才能了解的表情。
我害怕了,心却不由跳荡着。
刹那间,我也忽然明白,倘若我们早在十八岁前相遇,或许会有结果的。
眼前依稀又浮起他往日的形象,他现已是成年男子,是呼风唤雨的青年企业家,但我怀念起他纯真顽皮的眼睛。
他走到我身边,响起的音乐是“恶水上的大桥”在海滨时,他常常用吉他弹,而现在再听,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拌曲让人觉得恍然若梦。
我想走开,可是祖英彦站在面前,自自然然的挡住我。
他的嗓音好低沉,说不出的好听,也让人觉得这些年,似乎历尽了沧桑。他的外型改变了,原本潇酒的卷发剪了,五官表情十分精明,亚曼尼的西装
他没有任何寒暄,只是单纯而霸道的邀请:“去花园走走!”
他大胆得令我吃惊,轻轻一揽就把我“推”向通往花园的门,我不好在大庭广众下与他拉扯,就这么被他推了出去。
我不想谈到以前,不想回忆过去,也不想再看到他,如果能够,我应该在单纯的生活中过日子,但愿我从未见到过这年轻人。
他扰乱我的心灵。
“你怕冷,怕陌生人,怕黑”祖英彦如同梦吃般说着,同时握住我的手。
我退后一步,我们已不再是单纯的少男、少女,那黄金般的岁月已远去。
他不该再记得,记得我怕冷,记得我十九岁的苍白,十九岁的伤心,记得这些做什么?
隐隐地,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引起了我不安,真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可爱的大男生。
我想走开,可是他就是那样看着我,看得我不能举动分毫,他打破了沉寂。
“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有什么好不好的?只是没有死,又活了下来。
“我去找过你。”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表情整个变了,再也撑不住似的变了,凄然地说:“我找了很久,很久,我实在无法相信,你就这样走了,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封信。”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我的心整个被提了起来,然后坠落,坠落,无止尽的坠落。四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所有的感觉都不是真的,仅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但现在我的谎言破灭了,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我几乎落泪。
我做了什么,老天!我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我原本可以好好处理的,但我把一切弄得一团糟。
我不晓得他这么在乎!我真的不晓得。
“你不告而别,是为了修泽明?”他石破天惊的冒出一个令我浑身一颤的名字,修泽明四年来,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乍然听见,只觉全身冰凉。
修泽明!修泽明!他又如何能知晓?
“为了找你,我追寻所有关于你的痕迹。连你的垃圾筒我都翻了,我查到你从前的学校,朋友”他的声音好低,好低。
我的头皮发麻,他不该这样做的。
“我甚至见到了修婉兰。”
什么?你说什么?
“修婉兰,”他叹了口气“你最好的朋友,不会也忘记了吧!”
我的面孔刹那间变成了惨白,如果眼前有个炸弹把地面炸成了大洞,我也不会那么惨白,婉兰!婉兰也已经知道了?知道了?
我该怎么办?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往后退一只大手握住了我,是祖英彦,他低声道:“不能再退了,下面是水池。”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呆立着,冷风吹过我的头,吹过我的脸
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是方小姐。
“啊!你们在这儿。”她微笑着走过来,非常地高贵,的确是名媛风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当我发现自己在开车时,已经是在回家的路上了。
修泽明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大的力气,竟还是没有瞒过婉兰,她会怎么想,拿什么眼光来看我?
我只觉全身无力,头痛如焚。
我今后还有什么脸去见婉兰。
难怪她在修泽明去世时会来找我,而且也找到了我,还记得一打开门见到她,她脸上那安静的表情,一切她都已了然于胸了。
她竟可怜我到这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