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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彻悟
魏琪气得恨不能将这木讷寡言的师兄一顿暴打,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怕别人看不起你往日的出身,你为了方知节的遗孀让珍哥生生误会,又为了那什么狗屁倒灶的秦王,将珍哥无声无息地晾了大半年不闻不问?”
裴青胡撸了一下僵硬的面颊,语无伦次地讷讷言道:“傅家二老爷如果还在的话,我和珍哥的事早就定下了。只是越接触秦王此人,便越觉得此人雄才伟略一样不差,连我都心生折服。你不知道,这人虽然一直驻守登州,但是九边十八镇的将领被他收揽了一大半,朝中重臣一连三年上表推举他为太子。换做是你,这样的男子对你一见倾心,你又如何处置?我……我只是不愿珍哥将来后悔!”
魏琪急得跳脚,大声叫嚷道:“珍哥不是那样的人,她既然认定你了,又怎么会轻易更弦?她此去东海寻父,只怕一是被你伤透了心,二则怕是为了躲避那位秦王的逼迫!”
裴青也是心如刀绞又悔又痛,他没有想到谢素卿临走前还将他摆了一道。也是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只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便由了曾氏姐妹私下来往。想来也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谢素卿通过什么渠道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切,单等自己前去入毂。
魏琪骂了几句,就见平日本就寡言的师兄一个字都不回,心里也有些难受。可是现在说这些又什么用,珍哥一气之下出了海,师兄就是把心剖出来珍哥也看不到。只得怪这阴差阳错的老天爷,怪谢素卿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妖人,还有那自作多情的秦王。
裴青用手捂住脸目坐在乱纸堆里,指缝间有濡湿的痕迹出来。他嗡嗡低语:“我的身世你知道多少?指挥使大人有没有提过?”
魏琪有些不自在地侧头,“我爹提过一点点,说你本来也是勋贵世家出身,只是当年出了一些事情……”
“那大人还是给我留了些颜面”,裴青一阵苦笑,“我从小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觉得日后若不能位列朝堂,简直枉费我一身所学。直到十三岁时遇到那件祸事,一夜之间被父亲从宗族除名,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认,还害得母亲被休弃!”
魏琪惊得嘴巴大张,此时她终于明白父亲屡次提及此子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那句“可惜了”是什么意思!
汉代班固的《白虎通宗教册》载: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喜万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家受制于宗,家之父受制于宗之长,谓父为至尊也。
由此可鉴,人活世上家世宗族是顶顶要紧的。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家世宗族都没有,又有何人敢跟他深交?就连找份象样的差事,人家当面不说,背后心里肯定都要泛嘀咕。
裴青眼里浮显冷厉,“那般无情无义的父亲,舍了就舍了也无甚可惜。只是我母亲性情耿介最是心高气傲,拿了休书就护着我往外走,连租房子的银钱都是当了头上的发钗才付了的。我空有一身功夫却毫无用处,就想起到舅舅家借些银子度日!”
裴青脸上生出一丝讥诮,“舅舅家的表姐大我两岁,说话细声细语性情温柔可亲。从前母亲和舅母曾戏言,待我成年时就将表姐许配于我,我也一直期许这一天的到来。我在舅舅家常来常往,仆从们根本不敢拦我。于是,我就听到了这世上最精彩的一段话!”
在那个春花秾艳的午后,舅母和表姐正亲密坐在一处说话。两人提及京中闹得轩然大波的这场事,舅母连连喟叹不已,末了委婉提出要不要将那对可怜母子接回府中?
一向以贤惠温良善解人意示人的表姐却摇头道:“世人不分对错,只看表弟是个被生父亲自逐出宗族的忤逆之人,只看姑姑是个被丈夫休弃之下堂妇,就免不了要心生唾弃。若是接回家来,我们两家的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了。那时,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有一位这样的婆母,京中谁还敢跟我结交往来?”
舅母便迟疑道:“若是这样,不免让人诟病,日后你父亲问起来……”
表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迟些日子去信就是了,父亲经年镇守边关性情率直,哪里晓得京中人言可畏的苦处?倒底是我这个亲女紧要,还是他的外甥紧要?”
屋子外的少年一颗心直往下沉,做梦都想不到看着和气的舅母,温良的表姐心里竟是打着这般主意。遇及危难时不伸手不说,昔日的承诺竟也一钱不值,果然这世上伤己最深的往往是至亲之人,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彰显其残酷。
半个月之后表姐就匆匆过了六礼,另许给了京中高门之子。
彼时,十里红妆吹吹打打,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顾盼飞扬。裴青混在仆佣之中,看着满脸喜气的人从闺房走了出来,穿着大红嫁衣的表姐分明看见了他,却根本没有停留半息,就那么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步入了花轿,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决决然的背影。
裴青从那时起才终于明白,退去光环的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他改做母姓收敛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冼衣做饭喂马劈柴,弃掉一切不实际的幻想,咬紧牙根准备从头再来。然而,命运再度翻脸无情。
母亲几番思虑后,决定南下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车行山涧却突遇大雨,失控的马车摔入沟中急流,母子俩都身受伤重。幸而有行脚僧人路过救治,裴青仗着年青硬挺了过来,母亲却积疴难返撒手人寰。
十三岁的少年就这样半是乞讨半是做工地流浪到了广州,身边除了母亲的一罐骨灰外别无长物,举目无亲饱受欺凌。因为相貌俊秀,一路上还遇到过心怀歹意的恶人。有时候饿着肚子歇息在荒郊野庙之时,他无数次地问自己,这样苦苦挣扎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在码头上遇到傅氏一家……
魏琪听得满脸泪痕,裴师哥真正的身世原来这般不堪,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无人知的艰辛。难怪他经年寡言少语,难怪他性情缜密却敏感多思,难怪遇到珍哥那么好的女子,却心生怯懦不敢上前开口挽留!
裴青抬起眼晦涩地问了一句,“小师妹,你说珍哥会不会恨我入骨?”
魏琪忙把泪水胡乱一抹,扯着嘴角笑道:“珍哥行止大方最是心善,她要是知道你的苦楚,一定会重新和你好的。”
裴青眼晴一亮,旋即黯然熄灭,“我什么都没有,连落籍于广州都是遇到你爹才给办妥的。你说,这样无根无底的我拿什么匹配她?我原想着,只要我一辈子对她好就已足够。可是相比秦王,我能给她的终究太少……”
魏琪几时见过这般失落的裴青,觉得这一个两个真是能活活把人逼疯。忙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般,只差拍着胸口保证了,“师哥,你有珍哥对你的一腔情意就已足够。错过这等好女子,你要后悔一辈子。管他什么宗族,等你日后娶了珍哥,两个好好过日子,生一堆小娃娃,自个开宗立派。”
裴青长长嗟叹一声,“这世上我最想维护的就是她,却不料伤她最重的恰恰是我。我早该想到的,珍哥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荣华富贵之于她来说,还不若一生一世相守终老!”
魏琪看着这样悲苦难抑的师哥,恍惚间却是想起从前读过的《妙色王求法偈》,其中有一段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危惧,命危於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魏琪忽然觉得有些羡慕傅百善,被人如此慎而重之的爱着,虽然这爱的方式出现了些许偏差,以致生出荆棘伤了人,但那也是因为爱得太过小心。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这世上,有多少面目可憎言语乏味,两不相容却又白头到老的夫妻,想想都令人遍体生寒。
裴青忽然抬首问道:“珍哥的信,你是几时收到的?”
魏琪一愣神,忙回答道:“昨个晚上,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赶过来了,只是那信约莫好几天前写的……”
裴青充耳不闻大步走出房门,牵了常用的军马流星一般就奔出了青州大营。初夏的风吹在身上本是凉爽了,但是他却觉得脸颊像被刀割一般。将马鞭狠狠一抽,四边的景致便迅速地向身后掠去。
勒马站在灵山卫码头上时,天色已然净黑。裴青无法想像,珍哥究竟是怀着何种郁郁的心情惶惶然地坐上南下的船只。喉咙底忽地一口甜腥涌上来,“噗”地一声就往地上吐了一滩乌血。
码头上晚归的船老大和水手们老远就看见马上的骑手摇摇欲坠,不由一阵惊呼阵阵。摔倒在坚硬礁石上的裴青却听不到这些,也感受不到身上几乎断骨的疼痛。他看着遥远天际的星辰,觉得那好像珍哥的眼睛,伸手想去抚摸时,那星辰却仿佛离得越发远了。
不——,裴青在心里嘶吼,傅家百善,此生此世我纵是踏破千山万水也会重新找寻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