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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是解决一切情感问题的最好方式。
时间:五分钟之后;地点:数理楼间的草坪。
我关闭了屏幕和终端,也关闭了眼前这两行无论怎样也清除不掉的字符。
电梯四壁反射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引导着我向下离开这座以香港投资者命名的心理系豪华系楼。
在心理楼北面是物理系和天文系灰暗陈旧的平淡楼房,在物理楼北面是数学系和信息系质朴肃穆的仿古建筑。在物理楼和数学楼之间,有一片供人消夏纳凉的绿地。
在即将到达绿地时我忽然改变了主意,返身进了物理楼。我希望先从隐蔽处一睹对方的尊容——万一他叫来一干人高马大的体育系帮手呢。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所谓"决斗"不过是一种形象性的说法,在如今这个以智力论英雄的时代,我们决不至于为所谓"情感问题"而去借鉴中世纪的剑术。面晤的目的只是为了互相见见从未谋面的对方,多少也带点"英雄识英雄"的惺惺假意。再说既然我身出心理系,专业知识告诉我应该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先偷窥一下对手,这样将会使谈判对自己更为有利。
暑气抹杀了自动浇水器辛苦了一下午的功绩,嫩绿的小草烘托着席地而坐细语啁啾的情侣群体。至少在我目力所及的草坪内外都是偶数,唯一一位孤傲的苗条少女踯躅走过,举步间凝眸远眺,顾盼生姿,显然也是在等待王子的驾临。这里本来就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两名同性在这儿讨论信息传送问题那倒稀奇了。
对方没来。
但这恰恰说明他不可小觑。此时此刻,他一定也躲在数学楼里的某扇窗户背后,静待我的出现。
我是昨天下午才认识他的。
不过在认识他之前,我先在前天晚上认识了她。
那是我们组的上机时间,我很快编完了课内程序,又开始了百无聊赖的"散步游戏"。这并非真是一个电子游戏,机房老师看得很紧,在她眼皮底下没有玩猫腻的可能。我不过是在系里的电脑网络里偷偷给自己设了个信箱,然后借助这一跳板进入全校的公共网络。
所谓"全校的公共网络"就是internet网络这一信息高速公路在国内的延伸,由于近年来所开设的民用出口日益增多,这一原本服务于美国军方的高新技术已成为包括我们大学生在内的普通用户的日常工具。不过照理说一个准文科学生不该对电脑系统了解得这么精湛,问题是我自己家里有台486微机,结果当同班同学还滞留在磁盘操作系统里踏步时,我便开始利用机房里的现代化先进设备和电子通讯系统问鼎网络一隅了。
我"迈步""踏上"主干道,但这决不是我的目的地,只不过是借道而已。这是一条对全校开放的公共线路,每个有信箱编号的人都能随便出入,早已无奇可猎。它就像一条热闹而荒芜的大道,在这里采摘信息的企图只能是一种奢望。
而且,道路上充斥了各式各样的病毒,都是像我这类既无事又好事之徒有意感染进去的。因此在行进当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邮件在一团团乌云般的病毒簇中艰难穿行。我极力摈弃这种想法,以免自己恐怖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好在我对病毒的看法还算达观,只要你不扰乱屏幕不强行死机,最起码不冲洗数据不篡改文件,随便开点儿玩笑倒也无关宏旨。事实上网里的病毒莫不如此,不是告诉你在超时离开女生宿舍而不被门房大爷训斥以至没收证件的秘诀,就是给你讲讲喝啤酒时什么样的酒瓶可以被称之为"酒头",或者以半瓶子醋的心理学知识向你解释"梦见所有想买的东西云集一处"的深刻寓意。而后屏幕便自动翻了上去,丝毫不影响正常工作。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个小病毒名为"惩治饕餮",它先是打出一行"今晚你打算到哪儿进餐,我请客",接着便给出"香味庄""金达莱""乐群餐厅"和"兰州牛肉拉面馆"四处校内饭馆。我试着把光标移到"金达莱"处予以确认,可它却打出一行"今天关门不营业",并伴随有一阵"嘻嘻"的窃笑,无聊透顶,弄得我哭笑不得。
开始我对病毒制造者或传播者的手法一直不明就里,因为这些病毒都不是从主干道上被释放的,那样的话网络检测系统很容易就能追踪到释放者,并紧跟不放直追至其出发点,结果便是取消恶作剧者的上机资格,校方可没我那么宽宏大度。
后来我终于发现,所有病毒的释放地点都是在备用分支道的交叉点上,说得更准确些是立体交叉通路的"立交桥"下。在这里释放病毒用一般的检测手段很难发现,而对这类小玩艺儿校方也没精力大动干戈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不过由于整个网络都是相通的,释放出的病毒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主干道。其速度之快,就像一个在海中遇难的人不慎割破了手指,附近海域的鲨鱼便立即能够嗅到那股血腥。
我离开主干道,无聊地在各个旁门左道信步游弋。家家户户"门窗"紧锁,我所有的叩访均遭碰壁。而当我试着瞎蒙人家的号码时,每次出现在屏幕上的都是一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单调字符:
您所打出的密码不正确,请您再试一遍。
我当然知道再试多少遍也没用。正当我已灰心失望,随意敲击键盘并准备退出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扇"柴扉"悄然而启。一时间我惊喜交加手足无措,眼看着一行行汉字流淌出来。
那是对方的日记。而且,本已加密的文件里显然是一席女儿情怀。我敢肯定对方在那边机房肯定"咦"了一声,因为我的无意干扰在那里不可能不起丝毫波澜。偏巧这时老师宣布上机结束,并边说边向我的座位走来,大概他对我两个小时的分外老实深感奇怪。我匆匆退出网络,抢在老师走近之前回身送了他一个微笑,只是面犹潮红心仍狂跳。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接着便到了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我在系办帮老师录入资料。这种事本该研究生来干,但老师清楚他们在电脑操作上比我略逊一畴。不过老师还是低估了我的能力,或者说他有意多给了我一些上机的自由,他所允许的时间大大超过了真正的需要,这便给了我第二次"溜门撬锁"的机会。
上次虽然是胡乱敲出的密码,但毕竟也有规律可循,因此这回很快便碰试了出来。她使用的公开代码是"qiange分隔符学校名称;而cn自然就是china。其密码则是一个英文单词:shield——盾牌,遗憾的是现在它已毫无阻挡功能。当"盾牌门"开启时,我仿佛听到钥匙打开门锁的悦耳嗒声。我就像一头得到示意的警犬,精神为之一阵,大大方方地"登门入室"。轻车熟路,如返家中,毫无羞涩之感。事先我也曾担心能否再次得逞,我记起小学时在电子游戏室的一次经历:当时我不经意地拉开了游戏机下装有金属代币的钱匣,亮出满满一箱子的黄铜硬币,我顿时便觉出四周的贪婪目光已向这里扫来,只好心虚地赶紧关上;及至左右无人我想再次得手时,"芝麻"却再也不肯"开门"了。
在进入的同时我已捎带手搞清了04是中文系的代号。中文系的女生爱写日记,中文系的女孩多愁善感。
我就像一名窃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一间属于别人的书房,并打开了人家抽屉里的日记。技艺高超者并不意味着就是道德楷模,高等学府并非一个完人的集合。
按照中央情报局的说法,"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人类的天性"。
日记只是一段,因为加密文件超过若干行就会出现非法字符;里面也不过是那名女生的日常起居。从日记里看,这段时间她正在写一篇有关文艺心理学的论文,但她抱怨说在图书馆教育阅览室那浩如烟海的心理学典籍架上,要想找到她所需要的心理学著作几近徒劳。而馆内检索处的终端又只能查找已知书名或书名前面部分的书籍,不能像国外一样输入书名中的一个词或只输入书籍的意向就能列出书目。
这简直太容易了!我虽然没读过几本心理学经典著作,但我们系学生应该读些什么经典著作我还是心中有数的,她想查找的方向我一清二楚,随便开几个书名还不是易如反掌。我信手敲出几行书名和著者,并追忆着摘出了它们的大意。只是离开时我没留下任何其他痕迹,而且还抹去了书写时间,使她不知道我曾于何时进入,当然也就无从猜测我还将于何时再来。让她先惊讶一番好了,我就喜欢来点戏剧性。
仅仅在四个小时之后,那本日记便不再"摊"开。但在隔壁的一个开放文件里,一束五彩缤纷的鲜花正在绽放,一行花体的"thankyouverymuch!"斜斜地穿过画面。
这幅画我见过,它剪自一张大画。在网络里收发信件,会经常接到这样的贺卡——从一张电脑画中剪下部分画面,然后加上祝词发进网里。据说这种方式风靡internet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分支。
这就是说她也只会往网里发些现成的图案,与我的水平半斤八两。
中文系的小姐嘛,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第一步成功了!我抑制不住成功的喜悦,马上再次向那空荡的信箱诉说留言。这次我是向她咨询中文系是否藏有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中译本。不能说我是故作姿态,这部有争议的"黑色幽默"经典名著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作品。
倒是在最后我又没事找事地额外打出了一句废话:
"顺便问一句,您会打领带吗?"
我自己不会打领带,我的领带到现在为止还是我过去的女友打的,后来女友和我吹了,我也就一直没敢解开它。
如果她不会打领带,说明她还没有男友。在情人节亲手为男友打上自己所送的领带,一直是这所高校世代相袭的传统。
我将等待她的回答。
不料今晚我再进网络时风云突变,任我使尽花招也不能挤进那条支路。我利用检验系统遥相查询,发现对方的文件依然敞开,可临门的通路却被死死阻塞。
通过进一步的检验,我发现那份文件出奇冗长,也就是说她留给了我一封长信,可我却不能够读到它!
无奈我只好退回出发点,看来我需要查些资料了。但我刚想退出网络,一个信息便如影随形般地紧贴着我进了我的信箱,无声无息地一通乱闯。
这要在平时我肯定会和他逗逗,看来如我一般寂寞无聊者大有人在,但今天我没时间,只想客气地请他出去:
"走错了,朋友。"
"没错,我是跟着你进来的。"
看到这行字我不禁一愣,跟着我进来的?莫非是她?难道刚才她是在试探我的能力?看来还真低估她了。
"你是qiange?"
"错了,我和你一样,也是追求qiange的人。你的同路人。"
原来我并不孤独。
"那你还是走错了,追求qiange追到我这里干什么?"
"只是通告一下,从现在起你可以退场了。"对方耐心地解释道。"我比你先进入qiange的信箱。"
"老天在生了周瑜之后完全有权力再生诸葛亮。"
"问题是你肯定再也借不着东风了。"
我修养很好地无语观看,停了一会对方又打出一行信息:
"另外顺便告诉你,领带可以这样打——"
接着屏幕上便出现了一段三维动画,一条色泽鲜艳的柔软绸带在一只无形巧手的摆布下上下翻滚,左右扭动,很快便结成一根成形的领带。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关屏幕,可伸到半截还是停了下来。干嘛不把这组图形移到我的信箱里呢,在如今这个时代里没必要跟任何人赌气。
我出门直奔图书馆理科(一)阅览室,遇到劲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提高一下自己的战斗实力。真是分秒必争!
然而从那天开始,我便经常在网里遇到一些怪事。姑且不说这次决斗的通知和其后的失约,先是信箱左近的通路发生局部紊乱,随后干扰因素便渗透进信箱内部,接踵而来的竟是拷贝文件功能的失效,最后干脆动不动就死机。最可气的是这些破坏的针对性极强,从系办终端到机房的学生用机没有一台出现毛病,唯独我用哪台机子哪台机子就出事,只要一沾信箱的边儿里面立即就被"塞"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是更改信箱号也没用,因为按捣乱者的话说,他已经掌握了我的"笔法"。虽然我觉得这纯属故弄玄虚,但我就是没有对策。从公来说我这是私设的信箱,不受学校规章的保护;从私来讲我的水平有限,与他斗智远不能及。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取消自己的信箱,可真要那样我还进不进中文系的网络了?
当然啦,病毒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随便感染了,自调目录起就开始光顾,从最古老的到最新型的一应俱全,我连累着全系所有的微机都跟着倒霉。幸亏系里有最新的杀毒软件,但由专人保管,因此使用起来也不那么方便。机房老师被弄得莫名奇妙,变本加厉地惩处胆敢私玩游戏的学生。
问题关键在于我在明处,而他在暗处。我们光明磊落的人就怕恶人偷施暗算,唯一的办法只有抓住他的蛛丝马迹。
说实话这完全是出于无意,当我再次利用上机时间在主干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时,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信息踪影。我紧跟上去,围追堵截,但他还是像一条鱼一样狡猾地迅速溜掉,我眼看着他进了数学系的子网络。
该死的数学系有一个自成系统的子网络,覆盖了包括数学系和信息系以及计算机专业独立网络的全部系统,使得我无法搞清他到底属于哪一部分。我穷尽了自己所有的电脑知识,同时借助主干道上一些可资利用的病毒,才挖掘出一条少得可怜的信息——系统告诉我对方的名字系由两个汉字或者三个汉字组成。这不是废话嘛!全校除了留学生和少数民族同学的名字稍微长一些,再刨去几个极其个别的复姓,谁的名字不是俩字或仨字?
但仅仅一分钟之后,对方旋即出现在我的信箱里。
"水平见长啊,会在信息高速公路上设卡子了!"
"哪儿呀,不过是在乡间小道上盯个梢儿而已。"
"是校园林荫路。"他纠正道。
"对对,情洒校园路嘛。"我随和地补充道,"数学楼前的草地小路。"
在对方再次发来信息之前有一个微妙的停顿,但立刻就被我捕捉到了。
"怎么样?没想到我居然跟进了子网络吧?"我想乘胜追击,再诈出他几句真话。"您在电脑里的动作稍微慢了那么一点点。"
"别累了,你什么也诓不出来,数学系的子网络决没那么好进。"他对我的诡计心如明镜。"不过能跟我到门口的人已经极为罕见了,想不到心理系居然还有这样的计算机高材生,上届计算机大赛你怎么没参加?"
与他谈话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我们在一些术语和称谓的使用上略有不同。理科专业延袭了他们导师以及导师的导师的传统词汇——计算机,而我们文科专业的使用者则更习惯称之为电脑。
"我参加的是非专业组,像您这样的专业组冠军当然不会注意到我。"我不失时机地再次套问他的身份。
"你真该上数学系。"他不理睬我的鱼钩,继续自写自话。
"其实我小时候也挺喜欢数学的,要不是后来成绩掉下来差点也报了数学系。"
"从什么时候开始往下掉的?"
"初中吧。小学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到初中就跟不上趟了。"
"就这还称喜欢数学呢!"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闹了半天我喜欢的不是数学,我喜欢的那叫算术!"
我注意到导线在上下震颤,给人的感觉好象是对方在那边笑得前仰后合。
"谦虚了。"笑罢之后他打出评语。
"哪里哪里,和您相比显然还差那么一小截儿。"我的语句中不乏沾沾自喜。
"知道具体差在哪儿吗?"
此言一出我马上意识到要坏事,这无疑是一纸最后通牒。还没容我采取保护措施,屏幕中顿时漆黑一片,我被强行推出网络,回到刚才的dos状态下。紧接着,我便目睹了zerobug(食零臭虫)病毒的巨大威力。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病毒,但它的版本却不知被谁给升级了,我猜想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对方本人。原始的病态特征是当病毒进驻内存并感染任意一个被执行的文件后,一只臭虫出现并缓慢爬行着吃掉屏幕上所有的零字符;可在我面前的屏幕上不但出现了众多的臭虫,而且我还有幸观赏了他新设置的尾声——当所有的臭虫争抢着进罢晚餐之后,一种鼻音很重的怪诞腔调念出了屏幕上那行隽永的仿宋体字:
"零,就是什么也没有。"
简直能把人给活活气死。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网络里四处乱撞,希冀在主干道或者哪条羊肠小道上碰到那个家伙。我一想到这小子很可能就跟在我身后窃笑就禁不住怒火中烧,好几次中途突然"返身",试图侥幸识破他的伎俩。然而后面从来没有信号,只有一阵阵无意义的电子干扰嘲笑着我过敏的神经。如果网络里还有别人,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电脑痴人。
直到精疲力竭两眼发花时我才返回信箱。我的能力有限,在这个软件决定一切的时代里,我也只能算个电脑盲。今天是周末,我必须去"金达莱"补充点高级能量,就像给电池充电一样;接着再去舞场跳破舞鞋。按照一般文学作品的设计,我应该相当有缘地在那里遇到那位记日记的中文系小姐。
然而他再次贴着我挤进"箱"来,通知我今晚正式决斗。
他提出了几种决斗方式,包括在网络中互设障碍、互相追寻对方所隐藏的信息信号、分别进入某两家密码信箱——以及——电子游戏。但只要决斗一分出胜负,赢家就有权要求输家不再骚扰qiange。这将成为一个君子协定而被双方同时接受和遵守。
不管他刚才是否跟踪了我,他在说这番话时毕竟非常严肃,没有丝毫嘲弄的意思。
我选择了最后一项。
我没有别的能力,其他几项我一无所长,而这项也是稍微长那么一点点;可以说我根本就别无选择。
而这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同时接受那个君子协定。
不过老师给我的时限已到,在我交出资料磁盘时也交出了系办的钥匙。我把这一困难告诉对方,对此他宽容地表示理解,并说他可以等待任何方便的时候。
但我还是如约应战了。一个研究生与我关系甚驾,我只对他说了一句晚上想在系办的机子上玩游戏,他二话没说便把钥匙给了我。随后我预备了充足的食品和饮料,给人的感觉是准备郊游而决非决斗。
如今的决斗,是一种智慧的对垒。而头脑的应用,必须有其充分的物质基础——营养和能量。
晚上的系楼阴森而寂静,众多的雪亮灯光使我分辨不出走廊墙壁上自己的身影。虽然我知道这种所谓决斗没有任何危险,但还是无端地想起了俄国诗人普希金的情场饮恨,想起了法国数学才子伽罗瓦的决斗前夜。仅仅是一念之差,就使这些天之骄子命殒枪下。
他们是伟人吗?当然是。但他们也一样会为感情而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难道谁能有权力借此而指责他们牺牲的无谓吗?
我颇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决斗当然不是普通的攻关斗技,那是街头小学生的把戏。对方刚才提出的是一种全新的玩法。
首先我们将利用网络中的"远程登陆功能"让各自的电脑联通。由于是周末,检测系统无人监视,我们很容易就能"铺设"好一条通路。然后我们将把自己的主机与屏幕间的联系切断,而将对方的主机与自己的屏幕连接。这样,我所控制的就是对方的屏幕,而对方所控制的则是我的屏幕。
也就是说,我们将在自己看不见而对方却很清楚的情况下击键攻关。
我想所谓"盲棋"也不过如此。
在决斗——说得更准确些,事实上是一场比赛——即将到来之前,我几次产生出问一问他真实姓名的冲动。而且我相信,这会儿他也一定肯回答我。
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既然定下了君子协定,将来就必然有一方要被淘汰出局。如果我取得了决赛资格——与qiange本人还需要有一场长期的较量呢,那又何必一定要知道谁曾是我的手下败将;如果我今朝败北,难道还要在内心深处埋藏起一次曾被打翻在地的耻辱记录?
毫无意义!
寒喧之后是一阵冷场,短暂的几分钟好似太空肥皂剧般的漫长。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他。他建议我们先互相熟悉一下对方所提供的游戏,同时还可以来一下短暂的热身。对此我欣表同意。
"当然,如果某一方发现自己对对方提供的游戏耳熟能详,完全可以非常绅士地提出更换。"他补充说明他的建议。
别做梦了,我有那么绅士吗?我巴不得他所提供的游戏正是我的强项呢。
此时此刻,胜利的欲望已经压倒一切,甚至压倒了胜利后的效果本身。
游戏一上屏幕我的心里便乐开了花,我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唇。其实他要真在我身边这一系列动作根本就瞒不过他的眼睛,好在我们毕竟还距一箭之遥。
这个以主人公进取杀敌的游戏我虽不曾从头到尾地亲手玩过,可我却清楚地知道使主人公"无敌永生"和"拥有一切"的秘诀!
这就相当于知道了世界级大毒枭在瑞士银行的帐号和密码!
但我仍旧故作新奇地详细询问了游戏的规则和方法,而他也不厌其烦地对我解释个不休。其实并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是否向对方完整而无保留地介绍游戏情况完全出于决斗者自愿,他只不过是在实践他的绅士风度。但关于秘技他却只字未提,我猜想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说。
这是一个残酷而真实的游戏。游戏者置身于一个场景宏大而细腻的大型建筑里,独自面对众多扑上来的恶鬼。在屏幕的底端,显露着代表游戏者的裸手,使每一参与游戏的人都有一种魔鬼随时都会兵临眼前的逼真感觉。
接着我又假装笨拙地将他的提示一一加以试验,直到没有问题方始罢休。说实话我这还真不能算是完全"假装",因为我对这个游戏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在别人家无意记下了它的攻关秘诀。
接下来是我向他介绍我的游戏。我提供的游戏非常简单,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俄罗斯方块"。
他马上反馈回信息,告诉我他是全系数一数二的高手。别说是"平面俄罗斯",就是它的升级版本"立体俄罗斯"也一样不在话下。他诚恳地希望我换一个游戏。
看来各人层次就是不一样,人家武松专挑大虫打,哪像我这样只会打猫!
"我手头只有这个游戏。"
"那决斗可以延期。"他的语句斩钉截铁。
"我答应过的事情决不变卦。"我的回答同样不容置疑。
"日期是我临时通知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没有发回信息,显然是在考虑劝说我的最好办法。我不失时机地揶揄道:
"你以为你在蒙上眼睛的情况下也能搭好积木吗?别太自大了好不好,明眼人和瞎子可完全是两码事。"我故意把语气使用得极为恶毒。"该不是害怕了吧?"
"那好吧,如果你输了可不要后悔。"他在那边一定叹了一口气。"君子一言,奔驰难追。"
"波音难追。"我补充道。
他在那边一定又略带内疚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口气他舒早了。这次比赛——这次决斗,他根本就赢不了。
就算他的“俄罗斯方块”玩得全世界数一数二,就算他瞪大双眼盯着屏幕玩,他也一样赢不了。
因为这是一个经过游戏者擅自改编的版本,而其创意的提出者恰恰是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它在外界从未流传过。
这是我一个哥们儿的杰作。他的专业本是医学工程,对于电脑来说他和我一样也是半路出家。但由于他天资聪颖和接受能力极强,使得他对电脑早已驾轻就熟到了极点。说实话,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幸得他的耳濡目染。
这个游戏共有二十关,但事实上从第十二关开始就已经没有实际存在的价值了。当游戏者玩到第十一关的时候,在各种参差不奇的鲜艳色块中,会时而出现一种特殊的图形。
那就是圆形。
比赛开始前我们互道了一声“再见”然后各自进入自己的阵地和角色。
一上来我就把眼前的屏幕关了,我不想审视他的出色表演。反正前十关他玩得再好我也只能干瞪眼,而再往后用不着我看他也玩不过去。我没必要招自己心烦,那样只会扰乱我的心绪。
我只是专注地倾听着我所进入游戏的逼真伴音。
不过我很谨慎,在刚开局时没敢使用秘技,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横冲直杀。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所向披靡,一定会引起他不健康的注意和激动。
先死几条命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保住最后一条命。
然而我实在是太笨了,第一关没过就丢掉了自己的全部性命。没有屏幕显示,使得我不知道应该在何时开始选用秘技以保留生命的火种。正当我恐慌之际,对方在百忙之中发来了信息:
“你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有无数次的选择。我们的胜利标准是谁先成功,而不是计算你经历了多少次失败。”
说得太好了。
在我的感情历程中,又何尝不需要这样一种激励和强化?
想当初大革命失败以后,活下来的共产党人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擦拭掉面颊边的泪水,化悲痛为力量,埋头奋起,重头再来。
楼外飘来悠扬的乐曲,我这才突然想起今晚不但在新北舞厅、图书馆一层以及教工食堂办有舞会,心理楼下也将举行露天舞会。一想到这儿我心头就不禁腾起万丈怒火,要不是他这颗横插进来的扫帚星,说不定今天我就能通过网络邀请到那位中文系小姐共舞良宵!
可现在,我居然要对着关闭的屏幕不停地敲击键盘!
但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只要今天能够早些取胜,还是有可能到下面去寻访那名小姐的;
而只要是最终取胜,即使今晚无望,也还有明天后天;
但如果今天不能取胜,那就连下礼拜、下下礼拜都没戏了!
成败在此一举!
经过几次生死之间的轮回反复,我估计他已逐渐考察清了我的能力,即使仍在观察也已放松应有的警惕。于是,我悄悄开始了自己的投机生涯。
我首先打出五个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变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随后我又打出五个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拥有了所有的装备。
如果这时他看屏幕的话,就会发现在主人公的头部示意图中,双眼已经变得金光四溢;而在旁边的库存示意图中,已经填满了所有的武器标号和彩色钥匙。
但是对方毫无反应,看来他现在正处于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我抽空打开屏幕看了一眼,发现他尚在十关之内苦苦挣扎。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游戏中可供选择的武器多达七种,有单发与连发的各式枪炮,有电击金属棍和火焰喷射器,但这些我都没有选。我选择的是一把电锯。
我要用电锯将这些吃人的魔鬼一一切割成碎片!
透过虚幻的夜幕,我仿佛看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我的电锯下纷纷倒地,血肉横飞。一种人莫予毒的施虐快感油然而生。
“你真残忍!”
他还是抽空看了一眼,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没发现我的阴谋。看来他已经面临关键时刻,无暇再认真注意我了。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像他这样的高手,在感到吃力时一定也会把别人所操纵的屏幕关掉,以免扰乱自己的心智。
但难道是我残忍吗?如果我不消灭它们,我就会被它们的魔爪所抓挠,为它们的利齿所撕咬,受它们的炮火所炙烤;我将身首异处,我将碎尸万断,我将暴尸街头。
难道是我残忍吗?
即使有了“金刚不坏之身”我也一样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因为在这如系楼般迷幻的巨大建筑里,我始终找不到那正确的出口。即使我手中钥匙无数,并随时可以提取出来,可没有门扉,掌钥千把也是枉然。
我像一个瞎子一样在其中胡打乱撞,在丰富的食物一天天消瘦以致饿死。
一阵令人沦肌浃髓的音乐声陡然响起,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他过关了。
他过了第十一关了!
在有圆形积木出现的情况下,他居然过了第十一关!
我急忙打开屏幕,事实果如所料。
我看到一个个姹紫嫣红的圆形构件从屏幕上方徐徐下落,而一只在冥冥之中操纵的手则将它们一一摆放到占有两个位置的空档。这一安排不但充填了虚空缝隙,也使圆形得以固定而不再滚动。
恰恰是因为没有屏幕,才使他不带成见地正确解答了这道难题。他终于在直线与曲线之间找到了一种折衷与和谐。
只能说对方天生就是电脑才子,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他。
我顿感焦躁不安,每当事情不顺手时我一概如此。我只喜欢一帆风顺,很怕处理亡羊补牢或力挽狂澜之类的险情。
虽说后面的圆形会越来越多,但我相信对他来说已经跨过了一次质的飞跃,下面就仅是量变而已。他会非常得体地处理好这一情形的。
我唯一所能寄托的希望就是第二十局了。在那一局里,所有的下落积木都将以同一种形式出现——圆形。
就在这思忖的当而,从伴音系统中不间断地发出用利甲撕挠肌肤的声音——魔鬼们在凶狠地抓挠我的后背。如果不是我有无敌的功能,我的后背肯定早已鲜血淋漓。
我突然车转身来,挺锯便锯,一时间魔鬼怪兽凄楚惨叫,血如泉涌。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与此同时,我也加快了自己的进攻步伐。
根据判断,我现在所处的地方还仅仅是第三关,而这一游戏总共似乎有五关之多。无论我怎样如没头苍蝇般地四下游走也找不到该走的道路,我始终不能像他一样突破自己的固有局限。
但我仍凭借自己的无敌之身迅速向纵深挺进。这一回我严格地按照右转弯的原则前进,同时一路上不停地尝试着使用钥匙,我相信这样我必将遍历所有的道路和关卡,早晚能有出头之日。
我仿佛追随着自己在那巨大无比的迷宫中摸索,因疲惫而传出的喘息长叹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此时此刻,对方正在攻打第十六关。
从刚才起,我就再也没敢把屏幕关上。
紧张使我的掌心汗如雨下,我不停地在笔挺的西裤上抹来抹去。现在已过夜半时分,不会再有人来注意我的着装打扮是否符合舞场标准了。
寻找出口的工作依然没有丝毫进展。
我不相信自己会放过出口的大门,因为我已经沿着墙壁一寸寸地缓慢移动了至少三遍。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一关根本没有出口!
看来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样的,我们完全有权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问题在于,圆形积木对于他这样的电脑天才无关宏旨,而没有出口的甬道对我这类天资鲁钝者来说却是登天蜀道。
我沮丧地操锯向金属墙壁猛然锯去,一阵阵饱含讥讽的刺耳噪音旋即反弹回来。
但是等一等,我在极度绝望中突然茅塞顿开,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当你开始沿墙壁右转弯的时候,如果它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那么你将只能绕着它循环往复地不停环绕,永远也走不出来!
而我刚才决定以右手型前进时,显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非常简单!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毅然向通道对面移去。经过了三遍的环绕,我已经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闭着眼睛我也照走不误——倒真应了这句俗话。
这一回我必将凯旋而出!
而且,凭着我的不坏之身,下两关也同样易如反掌。
此时此刻,他仍停留在第十六关。
看来量变一样也能引起质变,在紧张焦躁当中我仍没忘记粲然一笑。
再踏征程,这一回我满怀信心。举步前进,所到之处,挡我者死。
突然,我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一个明显的高度。我顿时意识到情况有变,从周围的嘈杂声中我猜测到,我掉进了那墨绿色的毒液池塘!
在整个游戏中布满了这种池塘,当然对我的无敌身躯来说它们与一汪清潭毫无区别。但是这回,我却本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当我试图举步离开池塘时,我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小小的池塘被我转悠了个遍,但巨大的落差却使我根本无从攀缘。
我无法从这里爬上去!
我拥有着永远不死的身躯,却将被困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一阵阵低沉的咆哮自不远处传来,怪兽们显然正围绕着池塘不停旋转,虎视耽耽地瞪视着我。它们在等待,等待着我的肉躯无力抵御毒液侵袭而支撑不住时,它们将下塘饕餮进餐。
我听见有些魔鬼已经开始脱衣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挺过第十六关,开始攻打第十七关。
而我,却被困毒池,欲行不允,欲死无门!
魔鬼们终于与我在这小小的池塘里短兵相接了。我几乎没有还手,只是坐以待毙,反正它们不能伤我毫发。
我感到魔鬼们以其令人发指的暴行对我虐待摧残,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阵大汗淋漓的搏斗之后,魔鬼们终于发现它们不可能置我于死地,数以十计的魔鬼竟对付不了我一个小小的人类。
我似乎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猜想它们是在商讨对策。
它们再次向我聚集。
这一次,它们抓住我的头发往毒液里按去。尽管我紧闭双眼,却好似看到四下一片墨绿,我几乎能感受到粘稠的毒液在浸润我的肌肤。虽然我没有丧生之忧,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无助和绝望。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两行干涸已久的热泪从我的面颊上缓缓流过。
此时此刻,他正在第十七关里移挪承转,安排着那一块块方圆相间的空间。
我必须制止他。如果他侥幸得胜,我将失去这最后的机会。
我虽然没有死期,但我却毅然退出了游戏。
同时,我拿出了“ch桥”
“ch桥”的名称并非来自它的形状,只是取其“人机之间的桥梁”之义。事实上它的外形如同一个摩托头盔,但却是由柔软的塑料材料制成,随身携带极为方便。通过它,从理论上可以实现人机联网。
之所以说是“从理论上”是因为它还从未被使用过。
这又是我那个哥们儿的一项发明,但没等来得及付诸实践,他便被直肠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后来这个玩意儿便一直珍藏在我的身边,我揣摩出它的使用方法,并画出了一份不合规范的设计图纸,等待着有一天能够以他的名义去申请专利。
今天我之所以敢于应战,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手边有这样一把杀手锏。事实上自从我刚开始被他纠缠之后“ch桥”便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ch桥”的道理非常简单,只要你对脑电波图的原理略知一二就能马上理解和领会。人的大脑会产生出轻微的生物电流,那么只要将它连接到电脑网络当中,通过一系列诸如三极管之类元器件的放大作用,肯定会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最终必然能大到足以改变电脑中的参量。
当然啦,我相信像什么“三极管之类”对我的哥们儿来说已经如木牛流马般的古老和原始,我只是以我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来解释“ch桥”的工作原理,其中必定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堂。时值今日我很想再一次聆听他的教诲,但他却只是经常无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贸然使用将有可能冒很大的险。使用“ch桥”进行人机联网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将会对人脑产生极大危害,一个最为直接的可能性就是使操作者变成植物人。尽管哥们儿生前的话危言耸听,不过话说回来,这么长的时间还不绰绰有余吗?
我机械地安装着各种插头,面色冷静,动作准确。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我忽然意识到以身殉情,死不足惜。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安定祥和的时代,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不想有什么壮举,只不过想得到一位小姐的青睐。
我戴上头盔,放下面罩,把面孔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
我的手指触摸着拨动开关,浑身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振荡,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紧接着,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雾霭一片
我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兴奋体味着周遭的一切,刚才初入网络时的晕眩早已荡然无存。左顾右盼,墨蓝的天空中充斥着电子天使和魔鬼,一个个清晰逼真却又触摸不到;俯身鸟瞰,心物诸楼鳞次栉比,依序流过;背景音乐是罗大佑的爱人同志。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在以一种人类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因此衍生出许多人类社会的真情实景梦幻遐思。
如果由它们来看,会不会也把我看成一粒普通的电子?
我随意飘荡着,几乎忘记了自己进入网络的目的。我记起高中时代的一个梦境:一颗不听妈妈话的小彗星淘气地低飞浅游,被地面上的我伸手一把抓住,滑溜溜地似无筋骨;彗星妈妈在上面焦急地呼唤,我一松手,小彗星迅速向上蹿去,重新傍依到妈妈身边。
现在,我就像那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小彗星。
无论天使还是魔鬼,它们都是电脑病毒的化身。我仿佛如梦方醒,又好似早已洞悉。思绪的疾速变化已使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我像一个睁大双眼痴痴望人的无知孩童一样贪婪地接受着一切新奇东西。我同它们嬉戏欢笑,轻歌漫舞。我们亲密无间,形同挚友。
因为现在,我本身就是一只电脑病毒。
现在我终于明白,它们——我们——为什么会被称为病毒。因为我们具备自然界病毒的一切特征。在那里,比细菌更单纯更微小的病毒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它的主要构成是具有记忆功能的核酸dna和rna,以及包围着它们的蛋白质外衣。它虽然自己不能繁殖,但却可以寄生在宿主细胞里攫取细胞核糖体、酶以及一切维持生存的物质。病毒的dna或rna一旦潜入宿主的细胞,就会以猛烈的势头开始繁衍生息,于是宿主细胞里充满了病毒,以致最终产生破裂。
而这只不过是病毒最典型的一般生活方式,还有一种更为阴险毒辣的病毒。我狞笑着在想象中类比着自己。它们会在宿主细胞的dna中插进它们自身的遗传基因!有一种rna病毒就是如此,它们在插进宿主细胞之前就已经带有一种从rna到dna逆转录酶的基因,使得所感染的疾病成为不治之症。插进病人dna里的病毒遗传基因很难清除,于是病人的染色体总是没完没了地编码和复制,无休无止地产生着病毒。
我们相信,今天人类体内某些dna的一部分就有来自病毒的可能。可以想象,早在远古时期人类祖先的dna中,便已被那时的病毒插进了它自己的遗传模板。人类与病毒的战斗将遥遥无期,究竟鹿死谁手更是殊难把握
虽然从心理楼传输到数学楼只需要不足半微秒的时间,但我却仿佛度过了无数的岁月。在我的身上,刻划着上亿年的沧桑。
我的族类是一个比人类历史更加悠久的种族,我们在新的时代将以新的面貌与人类一争高下,决一雌雄。
一争高下?决一雌雄?恍惚间我原有的人类本能突然被唤起,我记起自己重任在肩,无暇在此游戏闲逛。游戏?我下意识地折转身躯,摆脱开同伴的纠缠,迅速向数学系子网络系统奔去。
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头一阵失落;但也正因为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境才日益清晰。
我必须赶快!
我本来的计划是通过网络进入对方的系统,抛弃了物质载体的我现在已无物能挡,所有有无密码的大小道路都对我敞通无阻。我将利用自身的病毒性质将“俄罗斯方块”游戏的程序再次改变,使其反复编码和复制,让关数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我必须赶快!
然而在进入数学系子网络的大门后我却遇到了困难,因为三条完全平权的岔路展现在我的面前。
本来我应该只选择其中一条通路的,但电脑病毒的本能使我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感染他人的机会。于是倏忽之间,我的意识已裂解成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分头流入三条不同的通道。
我想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的第一支意识直扑通路的尽头,压倒一切的胜利念头仍旧没有被其他杂念所取代。
我的第二支意识则开始自我制造未来历史,并不实际存在的飞旋时钟超前运转,指针悸动铮铮有声。
我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随意游走于数学楼的走廊,漫无目的地扒看着一扇扇门扉窗棂。
我的第三支意识透过玻璃,窥视着一行行自习的人群。
但这本该是昨晚的情形,却被后推到了拂晓时分!
我的第二支意识返归楼外,校友捐赠的新型电脑终端大联网系统正被正式展示和开启。
但这本该是上午的场面,却被提前到了凌晨时刻!
我的第一支意识依旧执着,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透过屏幕望见已陷入绝境的游戏者
她竟然是一个女生!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与她相识的整个经过在我脑海里汩汩流过。局势霍然间变得明朗起来,因为我那已具电脑病毒特征的意识无所不知,刹那间我终于看透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阴错阳差。
她与我进入了同一个信箱;但她所读到的,显然是一个男生的日记。
那个信箱,是一对情侣合用的不完全分隔箱。
文件相通,号码相同。
我一直以为qiange是“钱歌”而她则将此词理解为“齐安格”
而实际上,qiange是两个姓氏的组合,它们分别是“强”和“鄂”尽管这种拆解方式最难为人所想到,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各自误会了对方,竟各自为追寻一个已有伴侣的幻影而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小姐,她也始终不曾料想到我是一名男士。
而那天,那位形只影单的小姐所等待的,正是我。
本来,我们该相逢于草坪而不该决斗在网络。
但是,已经晚了!
由于我的进入,游戏程序受到了极大的扰动,联机系统也不再稳定如初。而最致命的一点是,她的意识已被强行劫掠,同我一样也进入了网络!
而此时我已无力控制局面。火一但着起来了,玩火者自己也就控制不了局势了。
同样,她的意识也被一分为三,各自为战。
她的第一支意识进入屏幕继续与我针锋相对,难以了结的冤怨依然不能得到化解。
她的第二支意识则飞向楼外,如小龙卷风一般在楼前的绿地上如妖舞袖。
她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漫无目的地行走于楼道走廊之间。
理性睿智的第一支固囿成见,不肯化干戈为玉帛!
淫邪丑恶的第二支得罅渲泄,正欲伺机再做破坏!
胸无大志的第三支游手好闲,力不从心无所事事!
而在心理系和数学系的两间屋子里,两具无魂肉躯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三十分钟的沙漏正以其平静而均匀的速度完成着自己对时间流逝的验证使命。
情势已迫在眉睫。
再这样拖下去,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朝霞只能照耀到两名植物人身上。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cgp病人。
所谓cgp,就是computergamingpseudodementia的缩写,意即“电脑游戏性痴呆症”关于这一病症以前我曾详细读过有关介绍材料。它最先发现于美国,目前患者已为数不少。尽管所有患者在身体素质、神经类型以及各方面的经历上都大相径庭,但他们患病时恰恰都正坐在电脑前操纵键盘杀敌攻关。美国政府已将所有患者秘密收容起来,与其说是为了避免恐慌,毋宁说是意欲从中发现一条人机对话的可行途径。
但我没有忧虑。当一个人的意识已被肢解意志已遭湮灭时,他是不会有丝毫忧虑的。我不动声色地斜视我的第一支与她的第一支兵戎相见,略带犯罪快感地目睹展览样机内我的第二支听凭她的第二支游说蛊惑,悠闲恬静地看着我的第三支和她的第三支柔肠百转互诉衷情。
第三部分最具情节。
没想到我已支离破碎的整体意识居然依旧能阐述出自己的观点。
那就看吧——
我的第三支与她的第三支在走廊交肩错过,继而动心驻步,再继而回眸凝视,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们只有等待结局的到来。
接下来的便是诗情画意,便是缠绵悱恻,便是交融汇聚。
然而,随着两束意识的集聚,一种新的意识观念窗口被打开,它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向楼外奔去。
由于它的出现和环绕,连锁反应赋予了两个第二支以新的感受。虽然它们暂时还不能如第三支一般汇集融合,但是,这种意识已经产生。
所缺乏的只是实际操作能力。她的第二支与我的第二支之间虽然只有一扇屏幕,却有如相隔着千山万水,在非转换状态下根本不可能出入屏幕握手相逢。唯一的办法是她以粒子形式高速冲撞终端前的变异空间,并使病毒本形被激发出来涌进屏幕。
然而,即使是百米达标的速度也不及这个初速,而没有初速就意味着根本不可能进入。我们现在的意识都是电脑式的意识,对局势我们有着充分的估计。
展示台前熙熙攘攘,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剪彩仪式就要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将会出现在这一被提前了两个小时的空间里。
一旦足够多的参量被牵扯进来,这就将成为一次不可更该的历史事件而被永铭史策。
但是,存在一块比其他空间的时间要早两个小时的空间,会使整个世界从此变得混乱不堪!
不能说在这一决定中我的意识没有起丝毫的作用,因为此时我们的部分已融为一体。但我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果敢与机敏,单凭我的智商绝对无力作此决断。我坚信有时候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深刻思考,未必如对自己健康的担忧更能有益于历史的发展进程。
她飞身蹿上旁边一辆没有熄火的桑塔娜。
在场的工作人员一片躁动,无不失色动容。
我的第三支见到轿车的尾灯随风闪烁,似睹盏盏荧虫;
我的第二支听到轿车的马达恣肆轰鸣,如闻千军万马;
我的第一支看到轿车的顶篷熠熠反光,犹瞥璀璨星河。
演出正式开始。
后来我多次在梦境中重新回忆起过这一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辆桑塔娜自缓慢而逐渐加快,随着一个踉跄似的猛烈抖动骤然加速,以其突兀的爆发力将展台前的一排桌椅撞得东倒西歪,桌上的鲜花水杯四下飞散。在雄壮的音乐声响伴随下,我清晰地看到一柱浓郁的棕色茶柱从杯中激溅射出,就像俗称“变色龙”的避役在捕捉昆虫时疾吐的长舌。
我所在的电脑屏幕连同主机一同飞升起来,颠扑震跃,如日中天。我在里面跟着电场机械一同翻滚悬旋,左摇右摆。只是在行将坠落的瞬间,才在动荡中给了外界仓促的一瞥。
在这动荡的最后时分,她的身影倏然间化作一道长虹般的彩束,飞也般地射向屏幕窗口。我感到刺眼的光芒直逼眼帘,令我闭目并几乎窒息。
我的第二支意识与这束辉光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随后,双方合并后的第二、三支绞成一束并直扑楼上,奋力将两个相斗犹酣的第一支强行分开。
再贴近时,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仇恨。度尽劫波历经磨难的两个第一支纠缠扶掖,携手拉扯,一同加入到已经难分彼此的双倍整体意识当中。
终于完成了最终的熔融。
双方在眷恋中充分表达着各自的感情,世界上所有的时钟都为之停止了走动。
但是必须分手了。自然界有其自己的步伐,长夜已经过去,黎明就要来临。
自然是依依不舍。
没有关系,属于我们的时间还长。属于我们的现实时间无限漫长。
再度分成两支,只是已很难分辨出自己是否还是当初纯粹的自我。一步三回头,各自返回原来的出发点。假如这时有人注意到了它们,也只会误以为是清晨霞光中那最初也是最特别的两道。
我仍坐在心理楼那昏暗的系办公室里,电脑背后的窗帘微微开启,金光流溢。仿佛刚刚被松绑的我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臂膀,然后以娴熟的指法敲向键盘。
“你困吗?”
“一点都不困。”
“那我们去共进早餐。”
“上午去草坪看展览。”
“下午去图书馆——对了,下午图书馆不开。”
“可晚上舞场肯定开。”
“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担心”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心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句话写完整。“我只是担心数学楼前真的满目疮痍,一片废墟。”
“你太投入。”从这句简单的回话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微笑。是的,刚才我已经见过她了。“刚才的一切都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当中。”
我走出电梯,四周静谧无声,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外面的世界曙色初露,晨光熹微。
外面的世界旭日东升,云蒸霞蔚。
外面的世界湛蓝无霾,晴空万里。
本文原载科幻世界1996年第3期;获1996年度科幻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