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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下午,哥们儿去加油,到地方一看,前头有七、八辆车跟那儿蹲着。车多,没辙,我刚一排上后面跟着就堆上三、四辆。我心说我先在方向盘趴会儿,没想到再一睁眼,半个钟头过去了。我一瞅后头嘿,一辆车都没了!其实我旁边也就一辆车的空儿,那帮车愣是一辆辆擦边儿溜过去了。人家讲话了,让这哥们儿眯会儿吧,这‘的哥’实在太累了。”
我身边的出租司机情绪极好地讲述着他昨天的经历。
“我一犯困就不成,先别说没精神,脾气也立马就能上来。”
“是得悠着点儿,别太累了,回头再出点儿事儿。”我尽量使自己的话语系统与他相接近,但和司机那地道的京腔相比还是显得文绉绉的。“哎,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管蹬板车的叫板爷,管你们出租司机却叫‘的哥’呀?”
“那还不明戏吗,我们这行才几年呀,人家打前清那会儿就干上了。”他嗑儿都没打一个便当即答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倒也是。”说不定从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了呢。我心想。
“哥们儿您跟哪儿干呢?”他大概觉得老讲自己无聊,开始问我。
“在一家电脑公司混饭。”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搞点游戏创意什么的。”
“电脑游戏?不错,这活儿不错。您还别说,我就爱玩游戏。自打我弟出国前给我留了台电脑,晚上我就再也不看电视剧了。”他简直想从座位上蹦起来。“最近有个网络渣滓您知道吗?那叫来劲”
“您知道那游戏是谁设计的吗?”我急忙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重复那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情节。
“谁?”他眼睛亮了一下。“您那意思是说”
“正是在下。”
“嘿,哥们儿,地道!真有两下子。”他说得眉飞色舞。“这么着吧,一会儿到地方车钱您就甭给了,算我的。”
“您客气。我向您推荐一个我最新设计的游戏吧。”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他,因为我已经到地方了。“城市的哥,逼真极了。”
“没劲,开车的游戏我从来不玩。”他露出一副没有兴趣的表情。“白天开一天车还不够呀。”
“玩玩看嘛,要不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把公司的演示光盘硬塞给他。“回头给我打电话。”顺手又是一张名片。
两个月后,就在我刚刚拿到“白本”之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封来信。信封的落款处空空如也,我也没有多想,因为总有发烧友给我写信,动辙不客气地指出我哪个游戏的设计又是为了混饭。
星河:
您好!
能收到吗?好久不写字,字难看。
我还是不知道是谁。
我现在在看守所,要被判刑了,因为我刚撞死了人。这信要
让我老婆发。
看到这儿我吃了一惊,连忙翻看信尾。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依旧不得要领。
接着看下去,我才明白这封文化水平不高的信是谁来的。原来,他就是那天开车送我的“的哥”
那天我送他光盘之后,为了不拂我的好意,他当晚就玩了。没想到一玩就上了瘾——而且后来还发展成了邪瘾
这是一个以出租司机为主角的游戏,游戏者面前是仿真的驾驶台和车窗,车窗外面是漆黑的街道。
请注意,漆黑的街道。这一点很重要,整个故事都发生在夜间——未来都市的夜间。
说实话,用“整个故事”来描述这个游戏有些过于高抬,因为这只是一个操作型的游戏,没有故事情节,只有逼真的效果。举一个例吧,当游戏者想操纵汽车右转小弯时,必须先倒一下车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不能直接拐过去——反正我觉得跟真的一样,因为在进行这个游戏创意时我还没去学车,再说具体设计都是技术人员的事。
所谓故事,就是说游戏者在夜里开出租车接送乘客——通常是很丑很丑的乘客,然后按照要求把他们送到指定地点,最后收钱。
挣钱的目的之一当然是加油,以及支付不慎发生损坏时的修理费用。但是更重要的,是要置备一些武器。
不错,武器。在未来的大都市里,充满了城市暴力分子。这些城市游击队员们浪迹街头,无恶不作。尤其是在城市边缘的城墙处,甚至还有他们的废墟基地,一排排发射火箭炮的洞眼仿佛像是企图吞噬人类灵魂的魔鬼之嘴。
刚开始我道不熟,拉上人后到处瞎转,怎么也开不到地儿,
有时好不容易到了,他说时间太长,就不给车钱。我贴干净了油,
什么也落不着。
后来熟悉了吗?后来当然熟悉了,可以挣到一些钱了,于是他开始遭到恐怖分子的枪击,那些人自然总是喜欢袭击有钱人。他的车被打得遍体鳞伤,一次次开进修理部。而在许多时候他都因为只差几个钱而被拒绝修理,不得不屡屡退出游戏。
于是,他开始像游戏里所有的出租司机一样武装自己了,经过改装的出租车简直像是一部装甲车。不但拥有各种火力,甚至还安装了令人发指的残忍电锯。根据我创意时的初衷,这其实就是一部机械时代的毁灭战士——“doom汽车版”
他以为从此就没事了,可以安享太平了。事实上直到这时为止,他还始终表现得像是一个良民:正常运营,绝少拒载,超时不收任何费用——尽管并非出于自愿,以及靠自己的能力抵抗暴力分子,保护自己的安全。
可是,暴力分子也改变了策略和方针,采取了更新的袭击方式。当时在给他光盘时我不便讲,但我当然知道敌对势力的下一步行动。暴力分子们不再扛着机枪上街,而是伪装成打车者站在路边。这样,当他刚一停车开门,歹徒便冲上车去疯狂劫掠,不但把他的钱一抢而空,而且他辛辛苦苦置办起来的武装系统也会毁于一旦,有时碰到脾气不好的歹徒,还要在他的脸上划上一刀,鲜血溅得整个屏幕都是——这下就不光是出租车需要进医院了。
他开始变得脾气暴躁起来,几乎怒不可遏。因为战斗中的损耗只是轻微的和可以预料的,而且他随时可以驾车退出战斗逃之夭夭,回到修理部整修和喘息;而现在,多日的资产被劫掠一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他将寸步难行,一上街就会遭到致命的威胁和打击。
人可以忍受一无所有,却不能够忍受得而复失。
他在信上说,他从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一直玩到第二天下午,在三点时才告别游戏沉沉睡去。本来也许睡上一觉就能好了,可妻子的吵闹却使他从噩梦中惊醒。他妻子在早晨起来时便对他大声喝斥,说什么整天不出车整宿玩游戏自己忙里忙外不得闲大早上还要送孩子上幼儿园等等,无外乎女人那一套;当时他没有出言反驳,依然沉浸在游戏当中,这就使得在班上忙累了一天之后还要买菜做饭的妻子晚上六点进门后发现他正躺在床上酣睡时怒不可遏变得顺理成章。但他不想冲妻子发脾气,因为后天就是儿子的生日;而且他也不想再听女人的吵闹,不如出车并顺便给儿子买份礼物。于是他起来了。再也不能这样整宿地玩游戏了,实在太耽误事了。他一边自责一边出车了。
这时连锁性的不幸出现了,他出门后遇到的第一个顾客挑了一条相当阻塞的车道,十公里的路居然足足耽搁了一个半小时,半路还因为有抢灯的企图而被警察叫住,这时他已经相当困了,但面对司机的克星他只得忍住不能发作。可当他终于把乘客送到地方时,对方却声称进楼取钱,从一个穿堂过道跑了!
他没付钱!
他没付钱!
他没付钱!
下面的故事就简单了,他在大骂了一通之后又上路了,在恍惚中看到路边有人招手,他便一踩油门冲了过去。他最后一个清醒的意识就是:糟糕,太近了
我与一个律师朋友在网上进行了紧急联系,他表示愿意帮忙,告诉我这种事在量刑上多少都会有一定的灵活性。接着我又给他回了信,要他不必着急,我正在帮他想办法。随后,我便亲自进入了城市的哥
漆黑的夜幕笼罩着无声的街衢,巨大的钢架结构竞相林立,高耸的砖墙大厦鳞次栉比。尽管我是这一游戏的最初创意者,可由于不熟悉具体操作,因此依然像是一名初涉城镇的农家少年,在光怪陆离的迷宫中徜徉流览,左顾右盼。而在我的周围,非法行驶的车辆横冲直撞,行色诡异的路人游荡徘徊
我开始努力地投入工作了,可事情却屡屡地难遂人愿。每当我刚刚调整准确车辆的位置,就会被其他同行撞得七扭八歪;每当我意欲减速观察方向的时候,车窗上就会增加一个个子弹孔;而每当遇到搭车者时,我都老老实实地减速靠近,但由于我一进入游戏便选择了高难度的方式,因此十有八九会遭到突然袭击;而当我对环境和道路稍微熟悉了一些之后,巨大的晕眩感又追随而来,令我头疼欲裂,几乎躺倒。恍惚中抬起双眼,视线接触到沿街广告牌上巨幅头像目光炯炯不怀好意的盯视,使人不禁想起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笔下的1984。
在那部写于1948年的闻名遐迩的预言科幻中,有一句反复出现的经典名言:
“老大哥在看着你!”
我怒不可遏,开始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地朝着无辜者冲去,同时不分敌我地对所有的车辆开枪。人影倏逝,血溅满屏;车翻起火,爆炸声声我感到一种由衷的快感。
东边的天际已经像文学作品描写的一样“露出了鱼肚白”我没有理睬,结果不等几个回合下来窗外就便已是阳光一片了。我布满血丝的双眼早就有些睁不开了。我伸了一个懒腰,正想打电话给公司,告诉他们我今天不去了。作为一个游戏创意人员来说,在那里工作都是一样的。可正在这时,我的呼机响了。老板指示我“上午在长城饭店和投资人谈创意务必在一小时内赶到”云云。我看了一眼时间,摸出打火钥匙出了房门。
街上人群熙攘,车流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