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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一时仓皇,从简寂观中溜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就这样满头昏乱不知溜达了多远,渐渐地缓下脚步来。想想刚才躲得那么快,未免失了礼数。自问又不曾做错什么,何以一碰见汤慕龙,就像是有亏心事似的只管躲藏?还是回去见见的好,不然连卢道长都要怪罪。
然而毕竟不想见,能拖便拖一拖。就这样晃晃荡荡信步走着,翻过了几个山头,转到一片僻静的竹林里。这竹林似乎鲜有人至,生得盘根错节,茂密异常。沈瑄正想绕道而行,突然听见竹林深处有人说话,不觉立住。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问出什么来没有?”
说话人声音清脆,腔调却冰冰冷冷,毫无情绪。沈瑄找了一杆最茂密的竹子,轻轻跃上去,藏在密叶里,望过去只见远远的一座半倒塌的草亭里,有两个人一跪一立,立着的那人年轻而秀丽。原来沈瑄内功既好,此时又练就了天台宗的至上轻功,所以他躲在这里偷听,对方竟然也发现不了。只听那个跪着的人道:“回禀侍中,属下打探到那人名叫沈瑄,桐庐人,行医为生,现在暂寓简寂观。”
原来他们居然打听他,沈瑄不觉骇然。
“还有呢?”
“不知道了。大约也无甚要紧来历。”
“哼!就这些,还用得着你去打听。只要听听他讲话口音,就知道他一定是富春江桐庐一带的人。随身带了这些药物,自然是个医生。你看他与卢淡心、楼荻飞那伙人言语交接,肯定与简寂观有瓜葛——你说无甚要紧来历,单这一点就不通!”
跪着的人不敢回话。
那个“侍中”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他那吟咏鄱阳湖的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实在是荡气回肠,英雄侠气,这样的曲子非盖世英杰不能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作的,这曲子一定有来历!我给汤慕龙施的梅花五毒散是我的独门秘药,携有五种剧毒、三十一种脉象,他居然全部诊出,这种医术简直天下罕有,他是跟谁学的?你竟然说他没有来历!哼,本来以为,缚住了小白龙,不愁汤铁崖那老贼不听命。不料竟被沈瑄这小子搅了好事,只得再作打算。”
原来这正是对汤慕龙下毒,又在含鄱口比琴的那个人。
跪着那人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将沈瑄擒来,听候侍中发落。”
侍中道:“不可。你又犯糊涂!不见沈瑄与简寂观关系不一般吗?我们暂时不要得罪庐山宗的好。反正,此人武技低微,收拾他也容易得很。”
“武技低微?不会吧?”
“说你没见识,难道没有听出他的琴声中毫无杀伐之气?可见不是个练家子。若不是卢淡心那老儿从旁作梗,我哪会败下来!”沈瑄听他如是说,不得不暗暗惊叹此人实在眼光锐利。他又道:“可是,一定要暗暗注意此人动向。一旦他认真学起武技来,就找个机会除掉他,否则会是个劲敌!”
沈瑄好笑:你也缜密过分了,我再练五十年,也“劲敌”不过你的。
那侍中低了一会儿头,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敢动。侍中忽然问道:“仙姑派的帮手来了,怎么至今没有露面?”
跪着的人道:“属下正要回禀侍中,她们刚刚到,已与属下会过了,正等着见侍中。”
侍中道:“马后炮!来了几个?”
跪着的人道:“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来了。”
侍中眉毛一挑,显是出乎意料,道:“难得,快请!”
只见草亭后面云烟一晃,闪出几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长裙,缥缥缈缈很是怪异,有点像道姑。两条极长的发辫垂在胸前,用青纱和珠饰卷着,头顶还箍了一个银色的发冠,刻的好像是流云图案,每人都不同。这几个“仙使”面目都很美丽,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说是四位仙使,一共却只有三人。为首的一个仙使道:“回禀侍中,我们四姊妹早就领命离宫,往庐山来了,不料路上遇见一个对头,纠缠许久。故此来迟,误了侍中大事,请侍中发落。”
侍中微笑道:“无妨,我怎能和你们计较!只是‘幽微灵秀,雪雨风霜’,为什么还差了一个?难道……”
那仙使道:“对头功夫甚是了得,三妹受了伤,在半路停下来了。”
侍中皱眉道:“可惜了灵风使。对头是什么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们四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当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辈,不觉沉吟道:“是男是女,年纪几何?”
仙使道:“此人白衣蒙面,头戴莲花冠子,看不真切。”
侍中问:“看得出武技的路数吗?”
仙使道:“却是看不出,不过,她好像很了解本门武技的路数。”
侍中似乎吃了一惊,身形微颤。
那原先跪着的人站了起来,问道:“侍中可知道是什么人?”
“闻所未闻,现下只能尽力去寻访。”那侍中敛容道,“本门结仇甚多,难免被些江湖宵小盯上。仙使放心,灵风使是为了给我帮忙才受伤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晚会收拾敢向我们挑衅的人。”
三个仙使迟疑不定,原先那跪着的人就说:“卢侍中向来说一不二,你们尽可放心。”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谢了。”鞠躬退下。
沈瑄伏在竹林里静观,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被称为侍中,想来是一名高官,然而看起来很年轻,而且身怀武艺,言谈举止明显是江湖中人。最奇怪的是,他还和一个“仙姑”交情不浅。所谓仙姑,大约是个女道士。
那个手下此时低声问道:“侍中猜出是什么人了吗?”
卢侍中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人是谁,我大致有数,还得回去和师姊商议一下,此时不能多说。你先去吧,瞧瞧那三个人往哪边去了。”那手下遂离开了。
停了停,只见卢侍中抬起头,击了一下掌,道:“出来吧!”
沈瑄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正要跳下现身,忽然看见对面竹枝上飘然落下玄衫一袭的人影,盈盈上前,却并不向卢侍中行礼,只是侧身站着。只见她转过脸来,双眼清波一闪,沈瑄几乎头晕目眩——是蒋灵骞!
沈瑄万不料她会在这里出现,不禁紧紧地盯住她的脸。只觉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时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不对。沈瑄看在眼中,忧心至极。
只听卢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话没忘了吧?现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计划行事。旁的事情想来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去做这个卧底。”
卢侍中并不反驳她,来回踱了几步,和蔼地说:“蒋娘子,你不肯为我做事,仍是以为我始终在胁迫你吗?”
蒋灵骞不语,卢侍中又道:“当时你败在我手下,本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取你性命,却饶过了你。后来,我也给了你选择:我问过你是要做宫人,还是要做我的随从。是你自己不愿入宫侍奉,那么随从就有随从的规矩,并不是以此胁迫你。这在当初也是说清楚了的。请你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来,我待你如何?”
卢侍中这些话说得温柔至极,沈瑄听着大不是味儿。可是蒋灵骞只是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卢侍中道:“很好说不上,不过我自忖总比钱九那个伪君子讲义气。蒋娘子,你自幼孤苦,无所归依,总不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飘零一辈子。你既然跟随我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凡事也会为你考虑。我固然是要你为我做些事情,但也是合作,不是我一味利用你。譬如现在,我明白告诉你,我要对付罗浮山汤家。而你呢,你不愿嫁给汤慕龙,但悔婚是很难的。咱们联手弄倒了汤家,各偿所愿,不好吗?”
蒋灵骞淡淡道:“可是这样做很不仁义。”
“你说什么?仁义?”卢侍中哈哈一笑,“小妖女你和我说仁义?”
蒋灵骞望了他一眼,道:“似你这般心肠歹毒的人,居然说起合作了,那我为何不能谈谈仁义?”
卢侍中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来就要朝蒋灵骞的天灵盖击下。手掌到了半空,却又停住,挥了挥道:“反正任务是给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着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还是明白的。”说完转身钻进竹林走了。
蒋灵骞还立在原地,轻轻道:“你以为我怕死吗?”
沈瑄听着不对,想跳下去与她相见,忽然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不觉又急又恼。正讶异间,却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飞也似的行走。原来他听得太专注了,竟不知不觉被人点了穴。只听一个声音道:“傻小子,醒醒啦,听够了还不走。”
沈瑄就这样被楼荻飞带回了简寂观。楼荻飞给他解了穴,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瑄看见卢淡心坐在蒲团上,正瞧着他。他心中牵记着蒋灵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卢淡心拜道:“道长,适才晚生失礼了。”
卢淡心微笑道:“不妨。”
楼荻飞对卢淡心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君的人是谁。”
卢淡心无奈地一笑,道:“不必说了,我已猜到。”
“师父打算怎样?”楼荻飞道。
“还能怎样?”卢淡心似乎有些伤感,又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汤君救过来了,就由他去吧。”
沈瑄疑惑不解,不知卢淡心何以是这样的态度。楼荻飞却像在意料之中,不再问什么。
楼荻飞出去之后,卢淡心转头道:“沈君,你的事情,贫道已尽知,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道歉,听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令尊总算是旧交,你小时也曾见过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对我简寂观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了。”
沈瑄看见卢淡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淡心闭了一回眼,问道:“沈君,令尊仙逝之时你尚在稚龄,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怕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记忆里挣脱出来,木然点了点头。卢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因何而殁?”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道,忽然想起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宗有关。”
卢淡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如铁石一般冷。乐秀宁留下的哑谜,不料要被老道长揭开了。
卢淡心缓缓道:“令祖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他在花甲之年,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一卷书,叫作《江海不系舟》。但这卷书他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竟不留给三醉宫吗?”沈瑄问道。
卢淡心道:“是啊,令祖唯天下英才是认,胆识过人,可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其实还是要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三醉宫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令祖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又问:“祖父为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祖原也是很器重这小徒弟,但这小徒弟性情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早早就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令祖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而出此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令祖去世后,令尊继任三醉宫掌门,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令祖归葬之前定出《江海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江海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烟霞主人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山、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都败给了三醉宫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是不是他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淡心摇头道:“令祖的遗言传得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令尊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但是,就算真的不要,师父去世了,他也该回来一趟吧?就这样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始终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令尊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地精研洞庭剑法,武技极高。这时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三醉宫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令尊。其实,说起来令尊才是三醉宫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令尊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可惜啊……”
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说得沈瑄亦伤心不已,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卢淡心又道:“那时天色已晚,大家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场比武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天台蒋翁?”
卢淡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山人蒋听松自创天台宗,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三醉宫的劲敌。”
沈瑄问道:“晚生听闻有人管他叫赤城老怪,这位前辈脾气很特别吗?”
卢淡心道:“岂止是特别,简直是怪异偏执。蒋翁一贯独来独往,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道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三醉宫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
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令祖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一场误会,令祖的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三醉宫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乐子有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吴剑知——我记得他应该是你的舅舅。吴剑知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吴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令尊。令尊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令尊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至极,而且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令尊也中剑败倒。”
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淡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令尊只得让他带走《江海不系舟》一书。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上前争执,也被令尊拦住了。三醉宫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令祖发丧之日,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令尊算账。他说三醉宫卑鄙无耻,手脚肮脏,耍阴谋将《江海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愤怒道。
“是啊,”卢淡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宗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令尊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令祖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令尊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悲愤不已,竟饮剑自裁。”卢淡心停了停,又道,“令尊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江海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三醉宫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令祖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令尊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三醉宫的清白。”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淡心道:“令尊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令尊的尸体看了一回,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他回去之后干了桩惊动江湖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宗,自己立誓退出武林,永不下山。《江海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技荒疏,不像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三醉宫是被他害惨了。令尊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洞庭,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力支撑。三醉宫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了。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猜测道:“会不会有人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了他?”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君,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宗有传人出山,只怕《江海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淡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宗与三醉宫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阿翁几乎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医者当有仁心,照料杀父仇人的后代也不算什么错,然而再与她结交却是不成了。而且卢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秘籍。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来。卢淡心走了过来,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阴阳剑来。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谢道长指教,晚生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道长放心。”
卢淡心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外面闹了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淡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宗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天台蒋灵骞。”
卢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瑄不知道。沈瑄听完卢淡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娘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君,我到简寂观来寻人,不是来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道长,将剑阵撤了。”
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淡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就退了下去。
卢淡心笑问:“不知蒋娘子所寻何人?”
蒋灵骞亦笑:“听闻汤君寻我,我特意赶来与他会合。”她慢慢朝汤慕龙走了过去,道了一声万福。汤慕龙赶快回揖,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
沈瑄心中一片茫然,猜不出蒋灵骞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听从了那个侍中的安排,还是自有主意。他更不知她是如何又卷入了这桩麻烦,她自己能解决吗?也许先前在太湖,他就不应该离开她……
他一肚子话想要问问蒋灵骞,然而卢淡心和汤慕龙皆在,这话竟不知从何说起。而蒋灵骞好似根本不认识他,甩甩袖子就走了,汤慕龙自然尾随而去。
卢淡心瞧着他三人,沉思不语。
这日傍晚,蒋灵骞和汤慕龙就下了庐山。沈瑄到底没能找到机会向她询问竹林中的事情,又疑心自己本不该问。到底他们两家上代有仇,再牵缠下去,彼此都尴尬。他琢磨着以蒋灵骞的性子,未必愿意谋害汤氏,如今她主动投奔汤慕龙,大约是心回意转,寻找庇护。汤慕龙看来是真心爱护自己的未婚妻子,蒋灵骞跟了他去,那个卢侍中恐怕也不敢再找她的麻烦。毕竟汤慕龙武技高强,江湖上朋友也多。如此看来也算好结局……
然而沈瑄心中想出这些说辞,并不能劝服自己忘掉过往种种。他原本内心柔善,一点儿也见不得人受苦,哪怕这人是他根本不该惦记,也不用惦记的……
由是兴味索然,第二日也就向卢淡心告辞了。楼荻飞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了他一匹马当作坐骑,他也恍恍惚惚地不甚搭理。蒋灵骞这一走,他只觉万事皆毕,一时都不知能上哪儿去。反正徐栊留下的金叶子用了还不到两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飘流一番。日里倒骑瘦马,信马由缰,到哪里是哪里。那架墨首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还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
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到了长沙国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起身来,凌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个碎步,万不肯再向前。
正疑惑时,忽然兜头一股白烟灌了下来。沈瑄头脑一涨,登时栽倒,隐隐听到些刀剑厮杀之声,再就没有了知觉。
沈瑄醒来时,已是夜晚,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首琴摆在身边。 “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沈瑄一看,有人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做什么,这时端着茶碗走过来,又笑道:“你可晕了整整一天啦。”
不是别人,正是楼荻飞。 沈瑄喝着茶,满心茫然。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他镇定了一下,问道:“想来我路上被人暗算,却是遇见楼兄了?”
“不是遇见,我一直就跟着你的。”楼荻飞道。
沈瑄愕然。
“你有所不知,庐山上你救汤慕龙,得罪的那帮人,来自岭南沉香社。他们一贯心狠手辣,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楼荻飞道,“这事儿原本是我给你招来的,我想着你武技不行,还是护送你一路吧。果不其然,这些宵小对你下手了。”
沈瑄愣了一下,立刻长揖道:“谢楼兄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楼荻飞慌忙回礼,叹道,“不是要示恩于你,这原也是我分内之事。”
沈瑄想了想,问道:“楼兄方才说一直跟着我,我倒是从未察觉,庐山的轻功当真厉害……”
沈瑄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很细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不至于无知无觉,何况楼荻飞也算半个熟人了。
“你不信我跟着你?”楼荻飞扑哧一笑,“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的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这个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经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一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婉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像是烟水山岚间渔樵问答一般。” 沈瑄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楼荻飞又道:“我不大懂音律,只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仿佛吟咏山川湖泽,然而寄意深远,荡气回肠,令人恋恋不舍。本来跟人这种事,无聊透顶,听了你的琴曲倒觉得这一路十分值得了。” “楼兄过奖。雕虫小技,竟得楼兄如此赞美,某实在是惭愧。”沈瑄笑道,“可惜我实在眼拙,却没认出楼兄来。” 楼荻飞道:“其实你也见过我好几回。” 沈瑄瞪大了眼睛。 楼荻飞道:“你记不记得初四那日,与你同桌吃饭的有一个江西商人,向你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闲话,其实我是想问你打算往哪里走。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个乡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里来卖鸡蛋,被店伙责骂,还承你解围,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马后走了一路,今日也要谢你这番大德。多的不说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边要饭,你还给过我三个铜钱哩!” 沈瑄心想这可一毫儿也不差,只是自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破绽,遂笑道:“庐山宗还有改装易容的绝技,领教了!”
楼荻飞笑道:“这易容术并非师门所授,不过是鄙人的一点小癖好罢了,为这个还被师父说过多少回,藏头露尾的不是君子行径。”
沈瑄忽然想起了什么,遂问:“当日钟山武集失火,我曾在大乱中捡到一个包裹,里面尽是易容用的假面,莫非是楼兄遗落的?”遂将当日之事细细说来。
“可不就是我的!”楼荻飞顿足道,“范定风、钱九这班人无事兴风,还总拉着我们庐山不放。那回失火害我把要紧东西都丢了,虽是小物,到底也是费心画出来的。你可还留着那个包裹?”
沈瑄道:“留在金陵范家了。”
楼荻飞呆了呆,叹道:“罢了,范家我是不敢再去了。”
沈瑄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遂又将当初偶遇宋小娘子的事提了提。楼荻飞听得直拍案,气苦道:“沈君何苦这样坑我。从前你我不熟,我得罪过你几回,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既有这一桩,也算扯平了!”
沈瑄禁不住狂笑起来。从前他只道楼荻飞出身名门,眼高于顶,后来才发觉他虽然说话不甚中听,为人倒也仗义,实不可与钱、范等人相提并论。今日楼荻飞救了他性命,又俨然是琴中知音,他便觉得此人可交。
两人皆没有什么睡意,遂秉烛夜话,说了许久。
楼荻飞问沈瑄下一步想去哪里,沈瑄只说随便逛着。
“别逛了,这不是长久之计。”楼荻飞道,“沉香社的人被我收拾了一回,想来会收敛一阵子,然而焉知他们什么时候再找来?投个门户,才有人照应。你还是赶快认祖归宗吧。”
沈瑄茫然道:“认祖归宗?”
“回三醉宫呀。”楼荻飞忍了一下,没有提汤家可能会找他的麻烦,只道,“你自己在江湖上逛着,人人可以欺负你。回了三醉宫,只说你是烟霞主人的孙子,将来别人要为难你时,也得先想一想。”
沈瑄沉默了。
“回三醉宫去吧。”楼荻飞诚恳劝道,“再说了,你其实根骨挺好,内功也不错,就是剑术亟待长进。你就该回三醉宫去,请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技。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到得拂晓,楼荻飞说要去南边,暂时不能护送沈瑄了,遂各道珍重而别。一忽儿,尘烟起处,又急急地回来了,却掷给沈瑄一件东西:“带着这个!” 沈瑄接在手里,是一个木雕的鬼脸,滑稽有趣,跟原来假面包裹里的那个倒是一样的图形。楼荻飞道:“楼某在江湖上还算有几个熟人,你倘若用得着人时,可以此鬼面示人,就说是我朋友,能救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