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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西北角天空起了乌云,一霎儿工夫弥漫过来,又是扯雷又是打闪,接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满世界乱砸。半个多月响晴响晴的天,晒得树叶打蔫地皮起卷儿,这会儿雨点刚落,滚烫的鹅卵石街面如同烧铁淬火,都嗞嗞嗞地冒着青烟。不过半个时辰,路上已是积水成河。一场豪雨解了暑气,武昌城里的居民终于获得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凉爽之夜。
酉时的骤雨只下了大半个时辰,街坊人家吃过夜饭,天上的密云就已散开,一交戌时,又现出疏星淡月。若在平时,这样清风如拂的夏夜,城里头早该是青楼酒馆人影憧憧,灯火楼台处处笙歌了。眼下因刚刚爆发过骚乱,街上实行宵禁,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商铺关门小贩歇业,街面上不单比平日显得萧条,更还透出一股子风声鹤唳的气氛。此时,在藩司衙门直接管辖的大牢里,尤为让人觉得阴森恐怖。券门巷道上挂着的防水的油绢灯笼,光芒摇曳不定,远远看去,倒像是旷野上飘浮的鬼火。从高墙外头到拘禁犯人的牢房,里三层外三层布的都是岗哨。平常,这里就是盘查极严的禁区,自从何心隐被抓羁押于此,这里更是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一概都远远回避。
大凡进了这座牢门的人犯,先甭管犯了啥法,一进门就得赶紧用钱物孝敬锁头禁子。若是一副肩膀抬张嘴两手空空进来,禁子们落不下便宜,他们就会随便找出个什么理由,搬出大刑来好好儿把你“侍候”一番。待一身血污进了牢房,牢头狱霸照样伸手要见面礼。你若敢说一声没有,“窝心馒头”、“倒挂金钩”、“猴子上树”等花样翻新的自创土刑,又会把你尽情款待。甭管你身子骨儿多么健朗,经过这两道“鬼门关”,任谁都得瘫软在地。
不过,何心隐进来倒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来他是抚台亲自签发拘票抓来的人犯,人还没进来,就有抚衙的刑名师爷前来打招呼:“谁敢沾何心隐一个指头,抚台大人就剁他一只手!”这话说得太绝,锁头禁子们虽然贪财,却也不敢造次。二来何心隐在武昌城中名气大,无论是看牢的差人还是坐牢的犯人,几乎个个都知道他是当今的“圣人”。他一来,差人犯人都忘记了“侍候”这一道手续,个个点头哈腰忙东忙西,那情景,倒像是迎接什么贵宾似的。
因此,何心隐坐牢一个多月,不但没有受到皮肉之苦,反倒每日大酒大肉地享受。何心隐一贯认为,农工商贾并不比读书人低贱。越是贩夫走卒市井屠儿,他见了越是亲切,在一起称兄道弟唠叨家常,讥笑官府里的人是猫头公事狗脸亲家。正是这种叛逆性格,导致大耳朵百姓都敬慕他喜欢他——这也是他坐牢不受虐待的原因之一。
却说今儿个晚上下雨之后,何心隐正在单间牢房里踱着方步,忽然听得门上锁链一响,接着板门吱呀一声,两个人推门进来,头前一个人提着灯笼,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个普通禁子,跟在他后头的人虽然穿的也是皂衣,但圆领上多了一道白边——这就是等级,穿这种衣服的人是看牢的小头目,名曰锁头。这锁头大名李黑子,生得一脸横肉,黑油黑油的,仿佛在酱缸里泡过。因为凶狠,犯人们背地里喊他李阎王。这会儿,李阎王见了何心隐,忙把腰一哈,恭恭敬敬笑着问:
“何先生,用过晚膳了吗?”
何心隐眼一横,开口骂道:“吃什么?一碗糙米饭倒有半碗沙子,像是喂猪的。老汉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阎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惯这牢食儿,走。”
“上哪儿去?”
“老规矩,上咱值房,咱请你喝酒。”
李阎王虽然凶残,但他却敬仰何心隐的大名,隔三岔五,他就会把何心隐请到自己值房撮一顿,何心隐也从不嫌他猥琐,采取的策略是逢请必吃。李阎王的值房紧挨着牢房,里面的酒席已经摆好,何心隐一进去,也不谦逊径自坐了首席。也许是饿急了,他拿起筷子拣起一颗黄焖圆子就往嘴里送。瞧他这副馋样儿,李阎王笑道:
“何先生,今儿个下了雨,难得有了个凉爽,所以你的胃口好。”
“下不下雨,跟我有何关系?”何心隐没好气地说,“这牢房的墙都是用大石头垒起来的,住在里面像待在山洞里,再热的天,也是凉飕飕的。”
谈话间,李阎王已给何心隐斟上了酒。两人推杯把盏,酒过三巡,何心隐问:
“李锁爷,今儿晚上,你怎么这么晚才请我吃饭?”
“临时有公事,总得虚应。”李阎王答话时好像有点心神不定,他挪了挪座儿,又道,“何先生,你答应咱的事儿,今晚上总该兑现了吧。”
“什么事儿?”
“看相呀,你答应给我看一次相,却一直没看。”
除了举偏发微阐释阳明心学自成一家外,何心隐还懂得不少诸如风水堪舆推命看相等杂学。在庶民百姓中,他这方面的名气甚至盖过了他的正学。因此他一入牢房,就有不少禁子求他推命看相,这李阎王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求过几次,何心隐总是搪塞,现在他又提出来,何心隐嗞儿一声一盅酒下肚,言道:
“日不嫖妓,夜不探宝,这叫帮有帮道,行有行规,李锁爷你说到看相,也还是有它的禁忌。”
“有何禁忌?”
“喝酒不看相。”
“这是为何?”
“看相者醉眼蒙眬看不真切,被看者红脸红痴气色全变,这相还看得准吗?”
“那……”李阎王有些懊丧,咕哝道,“早知如此,先不该让你喝酒。”
何心隐嘿嘿一笑,说:“年轻时,我喝酒从不知醉,如今虽年过花甲,兴趣来时,喝上个半斤八两也还不成问题。眼下才喝了不到两三盅,这一点儿酒,还不至于雾里看花,只不知你李锁爷酒量如何?”
陪坐在旁的禁子代为回答:“咱们李爷,喝半斤烧酒只当是喝了一盅茶。”
“好酒量!”何心隐赞道,“这么说,今晚上给李锁爷看相不成问题。”
“那就有劳何先生了。”
李阎王说着挺了挺身子,又把脸搓了一把,何心隐瞅了瞅李阎王,说道:
“听说李锁爷好讲个荤故事,可是真的?”
“这个嘛,”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道,“不是我爱讲,都是别人喜欢听。”
“这个也可以理解,古圣贤都讲过‘食色,性也’的话,何况凡夫之辈。”何心隐借题发挥言道,“世上千般苦,人都不爱吃。惟独一种苦,个个都乐此不疲。”
“什么苦?”
“被窝里打勤劳。”
“何先生这话说到了根本。”扯上这个话题,李阎王舌头便灵便多了,“昨天,咱这里又来了一个犯人,是个劫色的花案。那厮跑去逛窑子,狂嫖一宿竟赖账不肯给钱,被鸨母差人扭送到了官府。关到咱这牢里,那厮还嘴硬,说什么那东西恁怎么用也不会磨损,凭什么收那么多的钱?即使真的用坏了,把皮匠找来缝几针就是,也不至于漫天要价讹人呀。他还感叹道,世人都道摇钱树好,却不知道摇钱树全长在屄里头。何先生你听听,这厮说的是何等的浑话。”
李阎王讲得绘声绘色,何心隐笑得抹了把眼泪,接话道:“大约这大牢里关过不少花案,我住的那间牢房里,墙上刻了四句顺口溜,‘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快乐无穷’,想必就是这类人的杰作。”
李阎王顿了顿,突然问了个溜尖的问题:“何先生,听说你年轻时也喜欢逛窑子嫖妓女,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何心隐爽快地回答,见李阎王表情异样,又道,“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你即使学富五车,还不是一个人?我年轻时不但逛窑子,还喜欢弄双飞燕,两妓相拥,左如瑶草右如琪花,那是何等的欢乐!”
何心隐一副陶醉的样子,李阎王看了觉得开心,趁何心隐在兴头上,又说道:“何先生,该给咱看相了吧?”
何心隐摇摇头,说:“你还得给我再讲几个荤段子,让我老汉彻底放松了,看起相来方见效果。”
李阎王抓耳挠腮,正想着说个什么,旁边的禁子又开了腔:“何先生,咱们锁爷不但会讲荤故事,更会唱荤曲儿。”
“唱荤曲儿,那岂不更好?李锁爷,你现在唱上一曲,既要荤,又要文词儿好,我老汉听得过瘾了,立马给你看相。”
何心隐吵吵嚷嚷显出了疯态,李阎王支吾不开,只得说道:“前些时,咱在戏园子里学了一支曲儿,要不,现在就给何先生学学。”说着就唱了起来:
雨初霁、海棠娇,
赛过胭脂鲜俊。
俏佳人摘一支试问郎君:
你看这花容胜,
还是奴的容颜胜?
郎君故意道:花容好。
佳人听说怒生嗔,
将花揉碎撒郎身。
夫君啊,今夜你就同花去寝。
我再不与你相交颈。
这支曲子本应是二八佳人扭扭捏捏唱将出来,娇声一放,便是那种令人骨软筋麻的调情味儿。如今听这铁塔似的李阎王一开腔,不但粗声大嗓侉声侉气,且还黄腔走板,听了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一曲终了,何心隐用手按了按耳门子,讥笑道:
“多谢李锁爷,听你这一吼,我这耳朵里堵了多时的耳屎,竟被震了出来,一下子舒坦多了。”
李阎王却认真回答:“这曲子咱刚学,所以唱得不圆润。要不,咱再换一支唱唱。”
“别,别,”何心隐连忙摆手阻拦,“你的唱功,老汉我已经领教,现在,我给你看相。”
何心隐刚说完这句话,忽见一个禁子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一包东西。
“这是什么?”李阎王问那禁子。
“是宝通禅寺的方丈无可老和尚送给何先生的。”禁子说着就地打开包袱,一面翻检一面说道,“几本禅宗语录,一本无可老和尚自编的禅诗。”
李阎王勾头去看,不屑地说:“什么劳什子,几本破书既当不得吃,又当不得喝,还不如送一块卤牛肉来。”
“蠢物!”何心隐一拍桌子,拉下脸来骂道,“看你这副臭皮囊,除了装酒装肉,还能装什么?无可老和尚送来的这几本书都是宝物!”
“宝物?”李阎王一个愣怔,旋即恍然大悟,赔笑道,“咱虽然不读书,但记得一句古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大概老和尚送来的书中藏有这两件宝物。”
正在生气的何心隐,听到这两句话竟破颜一笑,叹道:“蠢人令人生厌,但蠢到极致反而可爱。”接着又问,“李锁爷,你肚脐眼上一寸的地方,是否长了一颗痣?”
“这个?”李阎王忙解开皂衣低头看自己的肚皮,回道,“是有一颗,咦,何先生你怎么知道?”
“你人中那儿长了一颗痣,对应到肚脐眼相应部位,肯定也有一颗。”
“原来是这样,”李阎王急切地问,“这颗痣是好痣还是坏痣?有无妨碍?”
“这是你的福痣,”何心隐言道,“不然,像你这样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人,怎的能当锁爷。”
李阎王啐了一口痰,不服气地说:“咱姑父是抚台衙门里的师爷,不是有他这个后台,咱肚脐眼上长颗金痣都不管用。”
“没有这颗痣,光有姑父顶屁用。”何心隐正准备伸筷子夹一块肉吃,一听这话,当即把筷子朝桌上一放,瞪了李阎王一眼没好气地说,又道,“你把我当成江湖卖膏药的,一张嘴朝天夸,专门哄人是不是?”
李阎王见何心隐有起身走人的意思,忙满脸堆下笑来,说道:“不不不,何先生你别生气,咱只是说锁爷的来历,哪敢不信你,请你继续指点。”
何心隐鼻子哼了一声,这才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言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是的,死了四年了,你怎么知道?”李阎王一脸惊诧。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说了你也不懂。”何心隐有些盛气凌人,那样子好像他是锁爷而李阎王是囚犯似的。他摸了一把山羊胡子,继续说,“你兄弟两人,还有一个妹妹。”
“是的。”
“兄弟两人你是弟弟,在你三岁的时候,你哥哥摔了一跤,跌断了腿,从此成了跛子。”
“这个也千真万确。”
“你老娘有痛风的毛病。”
“这……”
“怎么了?”
“咱娘痛风都好几年了,何先生,你真是神仙!”
“这些事儿都在你脸上摆着,一看便知,原也不足为奇。你还有一个毛病。”
何心隐说着就打住了,他这是故意卖关子,李阎王已是诚惶诚恐,连忙追问:
“是什么毛病?”
“你命中克妻。”
“克妻?”
“对,克妻!”何心隐盯着李阎王发青的鼻翼,决断地说,“你第一个老婆只跟你过了一年,就蹬腿儿走了。”
“是的,生孩子生不出来,在床上叫了三天三夜,娘儿俩一起走了。”
李阎王说着眼圈儿红了,背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何心隐也不瞧他,只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接着问:
“你的第二个老婆呢,怎么死的?”
“咱喝醉酒把她揍了个鼻青脸肿,她一时想不开,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现在还是光棍吧?”
“唉!”
“叹什么气呀,”何心隐见李阎王一副沮丧的样子,忽然产生了快感,言道,“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缺什么想什么,你李锁爷一天到晚讲荤段子,扯着公鸭嗓子唱荤曲儿,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女人吗?”
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问:“何先生,你看咱什么时候能讨到老婆?”
“等着吧,你要多做善事。”
“善事做了一堆,总不见效果。”
“你做了什么善事?”
“逢初一十五,咱老娘就买乌龟到宝通寺放生,逢年过节,总是给乞丐赏几个饼子。”
“唁,这叫什么善事。”何心隐嘴一撇,反唇相讥言道,“我看你作孽太多。”
“咱作了什么孽?”
“你每天都在折磨犯人,以此为乐,这不是作孽?”
“这……”李阎王眉头一皱,回道,“这不算作孽,锁头的差事就是管理犯人。对羁押的人犯,你不狠一点儿给他颜色,他还不翻了天?”
“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用刑哪!”
“好人能进咱这大牢吗?”李阎王振振有词地反问,“既然能进这里来,就不会是好东西。”
“混账!”
何心隐起身就要掀桌子,一旁的禁子眼明手快,赶紧把他抱住。李阎王这才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作揖打拱忙不迭声地道歉:
“何先生,咱说的坏人不包括你……”
又劝又哄,何心隐总算又平静了下来,重新坐在凳子上。李阎王觑着他,摇头叹道:
“何先生,你看相一口一个准,真是得了大神通,就凭这个吃饭,你也挣得下金山银山。你何必非要搞什么讲学,把官府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呢?”
何心隐傲慢答道:“这是大道理,你一个锁头哪里懂得?”
“咱不懂讲学,但咱懂得不能拿鸡蛋碰石磙。”李阎王生怕说错了话惹恼了何心隐,故小心地问,“何先生,你在这大牢里待了一个多月,可知道外头的局势吗?”
何心隐听了默不作声。他虽然坐在牢里,但还是有不少耳报神向他传递外面的消息。学生们为营救他而闹事遭到弹压,大致情况他都知道。他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细分析一番,认为与张居正这次回家葬父有关。张居正一贯反对讲学,这是国内人所共知的事情。今年年初,张居正把他最为信任的干臣金学曾从荆州税关巡税御史的任上升调为湖广学台,似乎就是一个信号。有人猜测,张居正这是要弄一个“屠夫”来,对讲学的先生们开刀了。何心隐不是没有警惕,而是认为不值得警惕。他一贯我行我素,从不把官府衙门放在眼里,就连无可禅师这样的好朋友的劝告都听不进去。现在,既然已经身陷囹圄,他对自己的前景就不抱乐观,甚至做了最坏的准备。
“何先生!”见何心隐半晌不吭声,李阎王又喊了一声。
“唔?”何心隐抬起头来,又让禁子给他斟了一盅酒。
“咱问你,知不知道外头的局势?”
“有什么不知道的,”何心隐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我何老汉桃李满天下,一旦蒙冤坐牢,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奔走呼号,甚至围攻衙门,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何先生认为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大不了一死。”
“嗬,何先生倒是个明白人。”李阎王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何先生不该得罪了咱抚台大人。”
“小小一个抚台,得罪了他又怎样?”
“他有生杀大权哪!”
“他有生杀大权又怎么样,你以为他能杀我?”何心隐不屑地说,“多年前我就讲过,徐阶、高拱、张居正一连三位宅揆,对讲学的态度是一人一个样。徐阶提倡讲学,但他没有能力让讲学之风大行天下。高拱反对讲学,但他也没有能力将讲学之风尽行剿灭。惟独张居正,这两方面的能力他都有。他若提倡讲学,我辈当会位列公卿;他若反对讲学,我辈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以为你们抚台大人是什么?他只不过是张居正门下的一条狗,他安敢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
“咱听说,你与张居正曾是年轻时的朋友,既有这层关系,他为何不保你?”
“他保我?”何心隐勉强一笑,深有感触言道,“高处不胜寒,甭管什么人,坐到这个位子上,要想坐稳,都得六亲不认,更不用谈什么友情了。”
“是吗?”李阎王虽然颟顸,但知道在这种话题上不能附和,于是换言道,“待会儿,这牢里就不清静了。”
此时大牢里漆黑一片,里头忽然就出来一个人,把何心隐拽进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骑到何心隐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何心隐的咽喉。
“为何?”
“傍晚下大雨的时候,从孝感调来的那一营兵士已是冒雨出了大东门。”
“干啥?”
“查封洪山书院。”李阎王顿了一顿,又道,“咱们这里也接到宪令,要腾出几间牢房来,预备学生们反抗,就统统抓起来关到这里。”
“果然动手了?”何心隐脸色一下子阴暗下来,长叹一声痛苦言道,“书院的大限之日到了。”
“何先生,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事儿暂不去管它,来,喝酒!”
李阎王说着,命禁子撤掉何心隐面前的小盅,而换成了大茶杯,筛得满满的请何心隐喝。此时的何心隐已是五神迷乱,竟也不推辞,拿起来就往嘴里倒,酒喝得急,加之心情不好,一连干了数杯,何心隐已是烂醉如泥,眼看就要溜下凳子,李阎王赶紧上前架着他,问禁子:
“都安排妥帖了?”
禁子点点头,李阎王便命禁子把何心隐扶回牢房。此时大牢里漆黑一片,禁子刚把羁押何心隐的牢房门打开,里头忽然就出来一个人,把何心隐拽进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骑到何心隐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何心隐的咽喉。黑暗中,只见何心隐双腿先是不停地乱蹬,接着就叉开腿伸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这前后也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可怜名闻天下心雄万丈的何心隐就这样被人活活地掐死了。禁子一直守在门口看完这一幕,此时一声不吭,便把那人带回到李阎王的值房。
却说下大雨那段时间,抚台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急匆匆来到大牢,向李阎王传达了处死何心隐的宪命。李阎王心中对何心隐颇有好感,但又不敢违抗宪命,思来想去,便想出一个办法,让当值的禁子找一个命案在身的重刑犯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条件是事成之后就免他死罪。杀人犯也不知道要掐死的是谁,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下来。趁李阎王请何心隐喝酒的当儿,禁子便把那死囚犯偷偷带进了何心隐的牢房。
正在值房里焦急等待消息的李阎王,看到禁子领了死囚犯进来便迫不及待地问:
“事情办了?”
“回锁爷,办了。”禁子答。
“是不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这回是死囚犯回答,“我见他翻了白眼珠子,嘴上也吐出了泡沫。”
“胡扯,黑乎乎的你哪看得见。”李阎王白了死囚犯一眼,道,“掐死一个醉汉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本锁爷还是给你记功,来,这杯酒你喝下。”
李阎王说着,指了指桌上已摆好的一杯酒,死囚犯受宠若惊,端起来一扬脖子喝了。顿时间,他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如烈焰焚烧。他一面伸手去抓挠,一边大张着嘴想叫嚷,除了“啊啊啊”外,却是吐不出一个字儿。
瞧着死囚犯痛苦的样子,李阎王狞笑着说:“日你娘,叫你喝酒你就喝,这是生漆酒,喝了就变哑巴!你狗日的有命案在身,如今又掐死了何先生,十颗脑袋也留不住了,小张子,将这苕货押进死牢,镣铐侍候。”
“是。”
那禁子回了一喏,朝门外唤了一声,立刻进来三位狱差,将那嗷嗷乱叫的死囚犯架了出去。
听着杂杂沓沓的脚步声走远,李阎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怅然若失。他双手抱着脑袋痛苦了半天,才对禁子说:
“小张子,天一亮,你去给我买一筐乌龟来。”
“怎么,锁爷要打牙祭了。”禁子乐呵呵地问。
“屁,你一张毛嘴就知道吃,”李阎王恶狠狠瞪了禁子一眼,“明天,爷要到宝通寺去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