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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就到了万历十年的元宵节。为了庆祝朱翊钧登极十年,李太后颁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内举办声势浩大的鳌山灯会。
却说皇城里的鳌山灯会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规模的大小并无定制,全凭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坏来决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笃信斋醮,为了开炉炼丹的方便,他竟搬出乾清宫另觅地方住下,不要说大臣,就是皇后嫔妃也不肯见面。因此,本是后宫同乐君臣同赏的鳌山灯会,就被他生生地免掉了。到了隆庆年代,因国库空虚财力不济,穆宗皇帝虽有心操办赏灯乐事,终因银根吃紧而不能大肆铺张。规制一小,看起来也就没啥意思,于是忽办忽停,终不能提起兴趣。朱翊钧登极后的第一年,喜欢热闹的李太后便有意恢复鳌山灯会,但张居正认为财政拮据,皇上应带头节俭,力谏不可,李太后只得依他。一直到万历六年,朝廷入不敷出的状况得以扭转,太仓积银渐多,皇城里才举办了万历纪年以来的第一次灯会。自那之后又停了几年。到了今年,这个凸现太平盛世检阅朝廷实力的鳌山灯会才得以梅开二度。
民间的灯会往往在正月初八就开始,历时十天结束。但皇城的灯会,总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翻了酉时牌后准点开始,歇会的日子同民间灯节一样,都是正月十八。
却说元宵节这天晚上,大约申末时分,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但高大巍峨的午门城楼以及端门上的五凤楼,早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璀璨。远远看去,但见星球莲炬火喷梨花、飞丹流紫锦簇花围,灯楹灯柱、灯檐灯梁,灯其檐灯其壁、灯其帘灯其饰,两座城楼耸在半空,恍若天上宫阙水晶世界。在京的公侯世家皇亲国戚以及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还有翰林院六科廊等品秩虽低却清荣高贵的词臣言官,都获准登上午门城楼陪侍皇上观灯。他们的夫人女眷也都穿了诰服,被邀至五凤楼,陪两宫太后及王皇后欣赏鳌山灯火。另外,挨着午门城墙,还搭建了一长溜临时看台,专门安置所有六品以上前来赏灯的京官。这是多年都没有的盛事,因此,一过未时,受到邀请的官员便络绎不绝赶来这里。一时间,东西长安街上宝马香车,鞍笼喝道。除了大九卿以上官员可以乘轿进入午门广场这重门深禁之地,余下官员一律落轿于金水桥外,步行进入端门。
一入酉时,大家瞧见一长列锦衣绣鞯、张金戟玉的仪仗簇拥三乘大轿抬过金水桥。所有人都认识,打头的正是张居正的大轿,另两乘大轿,一乘里坐着他的母亲赵太夫人,另一乘坐着他的夫人王氏。三乘大轿一抵达,本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午门广场,刹那间静得像是一个人都没有。张居正在午门前下轿,所有官员都避之甚远,只有鸿胪寺传奉官跪下迎接。与此同时,他的母亲与夫人在五凤楼前下轿,早有一帮太监在那里候着,将她们搀上楼去。
张居正一上得午门城楼,先到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巴结的笑容,纷纷挤上前来和他行揖见之礼,楼上的秩序顿时有点混乱。正在张居正一一答礼寒暄之际,猛听得广场上九声炮响,旋即听到一名太监高声喊道:
“太后、皇上驾到——”
声音才落,便听得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翊钧身穿簇新的衮龙袍,在冯保、张宏、张鲸等一大帮太监的簇拥下,已是满面春风上得楼来。楼面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钧的外公武清伯李伟,都一起跪了下去。
在黑压压一大片跪着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钧首先看到了张居正,他慌忙快走几步到了张居正面前,亲手将他搀起,然后才说了一声:
“众卿平身!”
朱翊钧在冯保的引领下坐到了特为他准备的御榻之上,各位跪着的王公大臣也纷纷谢恩爬起来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边的锦缎太师椅是张居正的座位,右边坐的是英国公张溶,紧挨着张溶的才是武清伯李伟。张居正身边一溜儿坐着的是内阁辅臣张四维和申时行以及六部九卿。内辅辅臣本来还有一位马自强,他在万历六年秋天吕调阳死后不到一个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没有增加新的阁臣。众位臣工坐定,五楹的楼面挤得满当当的,朱翊钧把身子侧向张居正,恭敬地问:
“先生何时到的?”
“只比皇上先到了一小会儿。”张居正答。
“听冯公公讲,今年的鳌山灯会布置得好,花样翻新,超过了往年。”
朱翊钧显得很兴奋。张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门两旁楹柱上的两串制作精巧的宝莲灯,也很高兴地答道:
“听说东华门外灯市口的灯会也热闹非凡,皇上与百官万民同乐,天下无不欢欣。”
说话间,又听得一名太监跑到楼前倚着栏杆,朝广场上锐声高喊:
“开灯——”
刹那间,鞭炮齐鸣鼓乐大作。本来黑咕隆咚的广场,须臾间火树嶙峋星开万井。朱翊钧与王公大臣们一起拥到栏杆前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广场中间那一座气势磅礴的鳌山灯。灯山高七层,最上一层直与两座城楼比肩。这灯山珠光宝气,闪闪熠熠,吐翠旋玑,镂金镌玉,五彩灯焰炫迷了所有人的眼睛。这灯山大得让人咋舌,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身入其中,在层层叠叠千影万影灯光下,自有登临天市畅沐霞光的感觉。
在鳌山灯的两旁,是两条香风如梦银花如幻的灯街,它们曲折逶迤,犹如两条光芒四射的银河。河中的浪花,便是数不清的花灯、鸟灯、兽灯、虫灯、游鱼灯、走马灯;料丝夹画灯、绉纱堆墨灯、明角皮纸灯、金线麦秸灯;含珠腾龙灯、吐火麒麟灯、八仙过海灯、十二生肖灯;杭州皮绢灯、滇南彩漆灯、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数百种形态迥异各展风采的花灯,直叫人心旷神怡目不暇接。
这两条灯街,入口处都有招牌。左边灯街口子上,五盏八角玲珑宫灯上各写了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九曲黄河灯”。顾名思义,这条灯街很长,犹如九曲黄河。一入街中,便设有多处藩篱,彩灯巧布,人入其中,往往转晕了找不到出口。右边灯街入口处,吊了七盏走马宫灯,上面书写的字儿是“二十四番花信灯”。在万历六年的鳌山灯会中,就扎饰了“九曲黄河灯”,朱翊钧还曾兴致勃勃地走了进去,若不是管灯的火者领路,他恐怕在里面转悠一晚上也出不来。今夜里,朱翊钧还想进去一试,他就不信自己没有本事走出来。但是,右边的这个“二十四番花信灯”却是万历六年那次灯会中没有的,朱翊钧喊来冯保,好奇地说:
“二十四番花信灯,是个啥含义?”
冯保笑着答:“这是老奴的一个主意。古人道春天是二十四番花信至,三千世界露华浓。咱就想,何不把这些美丽的春景儿搬到鳌山灯会上。”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朱翊钧赞赏道,“二十四番花信,究竟是怎样一个说法?”
“这个嘛,”冯保指着张居正身边站着的申时行,笑道,“老奴是讨教申先生才知道的,让申先生直接告诉万岁爷。”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状元,在翰林院待了很多年,是有名的才子,张居正一直器重他,把他定为朱翊钧的六名讲臣之一。但他深沉练达,为人做事从不张扬,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大场面中,他从来都是甘在人后三缄其口。这会儿冯保点了他的名,情知躲不过,只得挤上前来言道:
“启禀皇上,这二十四番花信灯,乃与节令对应。我们常言气候二字,气指的是一年二十四节气;候,便是气中的日程。一气是十五天,一候是五天,每一气中含有三候。二十四番花信,指的是从小寒到谷雨这四个月。这四个月,共有八气二十四候。每一候中,都有一种花作为风信对应,昭示节令的推移与变化。”
“原来是这样。”朱翊钧觉得很新鲜,便饶有兴趣地对申时行说:“二十四番花信,你现在一样一样给朕仔细道来。”
申时行习惯地看了看张居正,见张居正也正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便略自沉吟了一下,答道:
“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间,为小寒降临之日。小寒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古人言梅花报春,就因为它是二十四番花信中的第一名。小寒之后是大寒,大寒第一候是瑞香、第二候是兰花、第三候是山矾;接下来是立春一令中的三候,第一候是迎春、第二候樱桃、第三候望春;立春之后是雨水,第一候是菜花、第二候是杏花、第三候是李花;尔后是惊蛰三候,第一候是桃花、第二候是棠棣、第三候是蔷薇;惊蛰过了是春分,第一候是海棠、第二候是梨花、第三候是木兰;再说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最后一个节气是谷雨,第一候是牡丹、第二候是荼蘼、第三候是楝花,过了楝花风信,节令就到了立夏。”
朱翊钧神情专注听完申时行的讲述,猛然看到簇拥在他周围的王公大臣一个个支着耳朵听他们谈话,这才霍然醒悟到今晚上不是开经筵而是看花灯,忙招呼冯保安排大家各处赏灯去。看到大臣们哄地散去,冯保又道:
“万岁爷,二十四番花信灯,每一种花都扎了十盏样式不同的灯,那条街上一共有花灯二百四十盏,每一盏灯上都贴了一首灯谜。”
“灯谜?好哇,大伴,你陪朕猜灯谜去!”朱翊钧一下子兴奋起来,接着又对身边的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咱们一块儿去猜一猜灯谜,好吗?”
“好!”张居正难得这么开心。
三人遂一起下楼,才走了两步,朱翊钧似乎记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四下里巡视,看到武清伯李伟正在楼堂角落里坐着,一边吃着果点,一边与辅臣张四维说着悄悄话儿,遂又吩咐贴身内侍:
“周通,你去把武清伯喊来,让他老人家随咱们一起下楼,去看二十四番花信灯。”
朱翊钧一行下楼来到二十四番花信灯的入口处,只见两宫太后和王皇后几个也正袅袅婷婷朝这里走来,朱翊钧迎前一步喊道:
“母后,朕邀了张先生来猜灯谜。”
“好呀,看有什么灯谜能把张先生难住。”李太后抿嘴儿一笑言道。她一眼瞥见夹在人缝儿中的父亲,便朝他微微一揖,问道,“家中春节过得可好?”
“好。”武清伯李伟忽然显得拘谨,憨笑道,“好闺女,今年的鳌山灯,让你爹开了眼界。”
“钧儿登极十年,咱想该庆祝一番,亏得张先生和冯公公尽心尽意,这灯会才如此辉煌。”
“这要花多少钱哪!”李伟摸了摸身旁一根包了金箔的灯柱大发感慨。
“瞧你说这话,还是乡下的李老倌。”李太后说着咯咯咯地笑起来。
冯保凑趣儿言道:“武清伯,您是担心万岁爷花不起钱是不是?如今的万岁爷,可不是你女婿隆庆皇帝爷那时的景象。现在,万岁爷大钱不动,就是扫扫箱子角儿,这样的鳌山灯会,一个月办一次,也还绰绰有余。”
一说到钱,朱翊钧就敏感地看了看张居正,见这位师相望着头顶上的宫灯出神,似乎别有所思,便打断众人的谈话,带头走进了二十四番花信灯的灯街。
一入口,便是璀璨夺目的梅花灯阵,打头的第一盏灯,高约八尺,绉纱扎就的五瓣腊梅,通体透明。花蕊间插着一个精致的黄绫绢轴,冯保命守灯的小火者取下,恭恭敬敬送到朱翊钧手中,朱翊钧抖开一看,上面是一首诗:
闯关踏隘气吞吴,
驰向中原拜洛书。
尽载英雄朝帝阙,
忠心岂肯玉龙孤。
诗下面还有三个工整小字:打一字。
“啊,原来这是个字谜。”朱翊钧立马儿来了兴趣,将诗轴反复看了几遍,问道,“这是字谜吗?”
“肯定是。”冯保答。
“这个字谜毫无踪迹可寻,这是谁出的?”
“是翰林院里的词臣,这里头的二百四十个灯谜,都是他们编出来的。”
朱翊钧拿着诗轴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头绪,便把诗轴朝灯下值勤的太监手中一塞,说道:
“这个难猜,走,咱们往前看去。”
李太后就站在儿子身边,见他要走,连忙喊住他,说道:
“钧儿,这是第一个灯谜,你非猜出来不可。”
“为何?”朱翊钧瞪大了眼睛。
“既然摆在第一,肯定是个吉兆,你这一走,好兆头不就没有了?”李太后笑着说。
一说到钱,朱翊钧就敏感地看了看张居正,见这位师相望着头顶上的宫灯出神,似乎别有所思,便打断众人的谈话,带头走进了二十四番花信灯的灯街。
朱翊钧不敢违抗母命,只得重新拿起诗轴,但仍看不出奥妙,遂指着冯保说:
“大伴,你说,这是个啥字儿?”
冯保笑着答:“这二百四十个灯谜的谜底儿,老奴都已知晓,咱若说出来,岂不是作弊?”
“张先生呢,你知道谜底吗?”
“臣不知道。”张居正回答。
“那你猜猜。”
打一看到诗轴,张居正就开始琢磨,这会儿从容答道:“这个字谜,若从字画构架上去寻思,肯定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一个会意的字谜。”
“会意?那它是什么字?”
“马字,骏马的马。”张居正指着朱翊钧手里的诗轴解释说,“闯关踏隘,驰向中原,都是说宝马的故事,三四两句语意更明了,烈马载天下英雄尽朝帝阙,辅佐皇上开创千秋盛世。”
“玉龙孤怎讲?”朱翊钧追着问。
“玉龙指的是皇上。”张居正说着看了李太后一眼,又道,“皇上上应天命,降临人间是嘉靖四十一年,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属水,玉与金配,属金,金生水,玉龙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骏马来朝,皇上就不会孤单。”
“朕本来就不孤单呀。”朱翊钧仍觉纳闷。
“皇上忘了今年的年属吗?”
“年属?”朱翊钧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属马,难怪第一个灯谜出了个马字儿。”
“马与龙配,即龙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风御气穷极八荒,更当亲政爱民励精图治。”
“好兆头,好兆头!”李太后连连称赞,与陈太后两人都喜得合不拢嘴。
“这字谜出得好,张先生解释得更好。”朱翊钧说着就喊自己的贴身内侍,“周通!”
“奴才在。”周通上前一步。
“给张先生赏……”朱翊钧本想说“赏五两银子”,一想张先生又不是宫内的奴才,便改口道,“张先生的高堂老母坐在五凤楼上赏灯,你传旨下去,给她老人家赏五匹杭绸。”
张居正本想推却,但想到受赏者是母亲大人,他只好诚惶诚恐地谢恩。
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逛灯街猜灯谜,差不多花去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广场上的鳌山灯会,恣意游戏笑语欢声已是达到顶峰。两座城楼上,也是管弦嘈嘈娇声应板,绣筵绮席金盏重开;御茶御酒芬芳满腹,珍馐赏赐人尽开颜。朱翊钧重上午门城楼,高高兴兴同王公大臣们吃了几杯酒,然后问张居正:
“张先生,如此良宵美景,按规矩,翰林院的词臣们应该献诗上来,以记其盛。”
“皇上所言极是,词臣们想必早就准备好了。”
张居正说着让申时行去邻座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于慎行过来,张居正对他说:
“皇上请你们作鳌山灯会的承制颂诗,你们想必都打好了腹稿,快快都把佳作献上。”
“限半炷香工夫,谁慢了罚酒。”张四维一旁凑趣补了一句。
于慎行知道今夜场面难得应付,故滴酒未沾,这时欠了欠身子,含笑说道:
“承制颂诗本鳌山灯会题中应有之义,臣等已略作考虑准备献丑。但按规矩,首辅才高八斗,应该首开韵府敲金戛玉以启祥瑞。接下来是张阁老、申阁老一吐锦绣,你们鸿篇未制,臣等焉敢蹇足而先?”
朱翊钧一听,这话在理,便对张居正说:“张先生,您不动笔,他们于心不安。”
张四维与申时行还有英国公张溶等一帮王公大臣一起撺掇,张居正情知推不过,便起身走到早就铺好纸墨的书案前,提起饱蘸浓墨的长锋羊毫,一边构思一边写了下来:
今夕何夕春灯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灯摇珠彩张华屋,
月散瑶光满禁城。
禁城迢迢通戚里,
九衢万户灯光里。
花怯春寒带火开,
马冲香雾连云起。
弦管纷纷夹道旁,
游人何处不相将。
花边露洗雕鞍湿,
陌上风回珠翠香。
花边陌上烟云满,
月落城头人未返。
共道金吾此夜宽,
便愁玉漏春宵短。
御沟杨柳拂铜驼,
柳外楼台杂笑歌。
五陵豪贵应难拟,
一夜欢娱奈乐何。
年光宛转不相待,
过眼繁华空自爱。
君不见,神州父老欣相告,
新灯万盏向春开!
张居正写下这首《奉御承制元夕行》,一搁笔就引来满堂喝彩。他开了这一个好头,张四维、申时行两个大学士以及翰林院待诏的十位词臣,一时间纷纷献艺。诸位都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国士,个个笔下滚珠泻玉。诗成张挂起来,便有许多人驻足欣赏。其中,翰林院编撰冯琦写出的《观灯篇》尤为引人注意:
帝握千秋历,
天开万国欢。
莺花稠正月,
灯火汉长安。
长安正月璇玑正,
万户阳春布天令。
新岁风光属上元,
中原物力方全盛。
五都万宝集燕台,
航海梯山入贡回。
白环银瓮殊方至,
翡翠明珠万里来。
薄暮千门凝瑞霭,
当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楼台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万岁山前望翠华,
九光灯里簇明霞。
六宫尽罢鱼龙戏,
千炬争开菡萏花。
六宫千炬纷相似,
星桥直接银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红云里。
灯烟散入五侯家,
炊金馔玉斗骄奢。
桂烬兰膏九微火,
珠帘绣幌七香车。
长安少年喜宾客,
驰骛东城复南陌。
百万纵博输不辞,
十千沽酒贫何惜。
夜深纵酒复征歌,
归路曾无醉尉诃。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里香风散绮罗。
绮罗笙管春加绣,
穷檐漏屋寒如旧。
谁家朝突静无烟,
谁家夜色明如昼。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县告灾频。
愿将圣主光明烛,
并照冰天桂海人。
这首功力深厚想象飞腾的诗,用了四张大内专用的四尺洒金暗花宣纸,才把它抄下。小内侍把这首诗挂在楼堂入口的显眼处,很多人都挤上去看,传出一片赞扬之声。在张居正的推荐下,朱翊钧挪步过去细读,读到大半,他连连叫好,待到读完,却默不作声了。
“皇上为何不说话?”张居正一旁问道。
“朕看这位冯琦,是晚节不保。”朱翊钧蹙起眉头。
张居正一惊:“皇上何出此言?”
“冯琦这首《观灯篇》,大半都写得不错,像‘薄暮千门凝瑞霭,当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楼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这些句子,都写出了鳌山灯的气势。可是,读到‘灯烟散入五侯家,炊金馔玉斗骄奢’,朕就起了疑心,这个冯琦是不是指桑骂槐?说王侯大臣们借着灯会之机大肆奢华,明里是骂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该举办鳌山灯会。最后几句,冯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么‘年年州县告灾频’,什么‘愿将圣主光明烛,并照冰天桂海人’,你听听,这不是在骂朕只顾自家欢乐,却全然不顾民间疾苦吗?”
朱翊钧说着,气得一跺脚。张居正赶紧言道:“请皇上息怒,据臣来看,冯琦并非有意讥刺皇上。”
朱翊钧用手指着洒金宣纸,没好气地回道:“白纸黑字,难道朕还诬他?”
“冯琦想让圣主的光明灯照彻天下,这应是做臣子的最大心愿。皇上,你应该高兴才是。”
张居正这样委婉劝说,朱翊钧仍觉得气不顺,对冯保说:“冯公公,你去把这个冯琦找来。”
“不用找,卑臣在这里。”
随着这一声回答,只见从对面楹柱下跑过来一名六品官员,朝着朱翊钧跪下了。这人便是冯琦,他的诗写好挂出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观察动静。皇上与首辅两人的对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城楼上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凑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品月赏灯的王公大臣们,听到这边的响动,都纷纷停止说笑,一齐把目光投射过来。
朱翊钧并不看周围人的脸色,而是目光炯炯盯着冯琦,厉声问道:“你在诗中说‘年年州县告灾频’可有实据?”
“有。”
“说给朕听!”
“卑臣遵旨,”冯琦仰起脸来奏道,“臣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咱们苏州府虽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赋税较之他府,却不知重过几倍,故种田人家历年积欠难以清还。如今,一个府还欠有四十多万石田租无法清缴。苏州府官员年年都向户部报告请求减免,均未获批准。”
“真有这事?”朱翊钧问。
“实有其事,”回答的不是冯琦,而是张居正,他言道,“江南苏州、松江两府,自隆庆元年至万历七年这十三年间积下的田赋欠额高达七十多万石。现据户部统计,这期间全国的积欠是一百五十多万石。苏、松两府几乎占了一半。不是苏松两府官员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这两个府历来承担的税粮较他处为重,小民无力交付,故越积越多。年前,应天巡按孙光祐曾呈上奏疏请求蠲免两府积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时的奏疏?”
“腊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见到。”
“唔,”朱翊钧听张居正这么一说,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冯琦是在张居正的授意下,选定在这鳌山灯会上以诗进谏,便问张居正,“苏松两府的税粮该不该减,张先生心里头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张居正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天下百姓,特别是那样小户人家,财力十分有限。他们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该年风调雨顺,一年的收入,也仅仅只能供交当年的税粮。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当年的税粮都交不起,哪里还有能力偿还上年的积欠呢?臣曾让户部派员到下面州县做过调查。一些征收赋税的官员欺蒙朝廷,逃避责任,常常将当年征收的税粮挪作附带的征收,名义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税,实际却减少当年的征收。今年减少的税粮,又成为明年的积欠。官府索取逼求无休无止,百姓怎么能忍受!丁门小户被逼得家破人亡,执事的胥吏却填饱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国家稳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该是皇上的疾苦。现在,国库贮藏充盈,因此,臣建议皇上,下旨蠲免全国万历七年以前的所有积欠。这样的善举,就等于皇上给全国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盏大光明灯!”
赏灯本在兴头儿上的朱翊钧,猛然听到张居正这一番涉及民间疾苦的宏论,感到很在理,但又觉得这番讨论不是时候,为了不误欣赏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鳌山灯,他赶紧对跪着的冯琦说:
“冯琦,你这《观灯篇》写得好,朕明日给赏。关于免除万历七年以前积欠的田税,就按张先生说的办。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这个。”
“谢皇上。”
冯琦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噙满激动的泪水,但朱翊钧这时已没有心思听他的唠叨。楼下广场鳌山灯前已经响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声,众人又都挤到栏杆前朝下观看,只见九九八十一个叉角童子,奔跑跳跃击起了腰鼓,在他们中间,还有七七四十九个小姑娘提着篮子,在叉角童子间翩翩起舞。她们篮子里盛满了鲜艳的花瓣,踩着鼓点挥动玉臂尽情抛洒——广场上顿时下起了花瓣雨。冯保好不容易挤到朱翊钧跟前,扯着嗓子介绍说:
“皇上,这个节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鳌山灯会再一次进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