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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慌慌张张地问道:“这、这些都是王爷的人吗?”
“沐家军带着马队和茶商都驻扎在城外,正在准备明日启程的事宜。”朱明月提醒他道。
“那、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小的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张三跌坐在地上,满头的冷汗。
“以前没见识过,是因为这样的阵仗绝不会用来对付一个无名小卒。如今都摆上了,针对的也不是你——”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了沐晟一眼。大动干戈地清空整条街面,可是不小的手笔。这是在向黔宁王府挑衅呢!
张三紧锁着眉,忽然将脸埋在膝盖上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明月望着他的动作,不由淡笑道:“你想得没错。无论这帮人监视的是谁,都看到你偷偷摸摸地来见我们,就算现在我们把你放了,这些人看到从我们身边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你,会做何想?”
张三是什么身份?沐晟又是什么身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将他关押起来治罪,反而破天荒地任他在外面走动,总不会是因为可怜他吧!
“当然你也可以跑,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可你要往哪里跑?你本人是禄氏土司抓的,你的家眷是黔宁王府的亲随找到的。府城连绵,关卡数道,你自认有多大的本事,在两处朝廷势力的眼皮子底下,再携老带幼,躲过那些人的追捕?”
淡淡的嗓音,让张三骤然抬起头来,“沈小姐早就知道是不是?小的一直在尽心尽力为小姐办事,小姐却故意将小的引到此,让小的暴露身份,还将小的全家老小置于凶险境地!”
朱明月一笑:“尽心尽力?是阳奉阴违吧。”
张三眼眦欲裂:“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老江湖,你真的很聪明,又奸又诈,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多日前我在内监和衙堂里面的那些威逼、恐吓,或许起到了些作用,但是彻底地让你死心了?恐怕不仅没有,反而还让你找到了一线生机——”
“无奸不商”这个词,形容张三这样的货商再合适不过。而他能在走货行当里混得风生水起,靠的自然不是一套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把戏——之前在东川衙署内他表现出来的悲痛绝望歇斯底里,其实多半是装的,都是演给她看的。这样表面应承下来,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另图他法。所以就有了后来说书一样的交代,却被她拆穿了,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向孙知府借了几个人,你前脚刚出衙牢大门,就一直跟在你身后。没想到居然被你察觉了,轻而易举就甩掉了其中一个,而后又用‘仙人跳’的把戏甩掉了另一个,让我们再无法掌握你的踪迹。”
不得不说,他那几招花活玩得十分漂亮,在市井坊间更是如鱼得水,就连几十年的刑侦老捕快都让他蒙混了。
地上的人却绷着嘴角,表情是冤屈的悲愤,“小的冤枉。分明是那些衙差借故冤枉栽赃小的,给孙知府报倒卖赃物被连累的仇,小的对沈小姐和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半点虚言!”
信誓旦旦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朱明月看着他片刻,淡淡地笑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倒打一耙,怎么,真当自己那么有本事睁眼说瞎话!你在外三日,三日内你换了五个落脚地,用了三个不同的身份,接触了七个人。在这七人当中,有三个是古董店掌柜,两个是走马人,另外的两人,则是东川府城的守城士兵。用不用我把他们姓氏名谁也说出来给你听听?”
张三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一双眼眸黑似点漆,眼底刺芒让人不敢逼视,启唇又道:“你通过你的这些老关系,三日之内,打听到了你妻儿的下落,并对你留在东川的宝贝存货做了处置。就在来这里见我们之前,你却是在与守城士兵安排打点。让我猜猜,等明日沐家军带着队伍启程出发,你的存货也就能裹挟在马帮的货物里跟着一起离开,对不对?”
孙兆康早就说过,当日要率领全城百姓去欢送。届时城门口人头攒动,又是货物、又是军粮的,就算混出去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至于他的家人,刚刚不是已经在用条件交换了吗?一旦她松口答应,他就会马上安排她们离开,另一边抛出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让他们去查,等他趁机打点好一切,连同自己在内都会逃之夭夭。
缓兵之计,金蝉脱壳。
一步一步,小算盘打得极好,可惜她向来谨慎,凡事总会留一手。跟孙兆康借的那三个衙差也没让她失望,教过一遍,连做戏都有模有样。
“看来小的是遇到对手了……”张三嘴抿成一条直线,自嘲着摇头,“不、不应该说是旗鼓相当,而是沈小姐技高一筹,让人惊叹。”
褪去了惶恐、忐忑、委屈和悲愤,张三的一双眼睛精光乍现,“小的混迹这么些年从未失过手,想不到王爷刚到东川就出事了。沈小姐更是了不得,年纪轻轻,老练得如同一个走惯江湖的老人儿。小的引以为傲的障眼法,在沈小姐眼中原不过是雕虫小技。”
可恨她又将计就计,让他自以为得逞而沾沾自喜,这样他才能够如约在这里跟她碰面,却怎样都料不到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盯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谁又被谁利用,原来人家一切都心里有数。
朱明月看了看地上的人,冷淡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别仗着自己的小聪明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偏偏不听话,一直上蹿下跳,装神捣鬼,却不知机关算尽损人不利己。你但凡存些敬畏心思,以你的眼力,也不会对陌白街上如此明显的布置全都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街上的行人还在来来回回地折腾着,也不知道应该换身衣裳、变个打扮。是啊,他这一路上光想着如何应付沐晟和沈明珠,一步三回头,根本是在做样子。心里还有些得意忘形,哪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什么人。
所谓作茧自缚。
一切都说开了,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堂堂的黔宁王,张三就算不去掉半条命,也理应被好好教训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沐晟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冷冷瞥了张三一眼,吓得后者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后怕地往墙角缩,沐晟却理都没理他,带着朱明月离开了酒楼。
张三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这两人早就洞悉了自己那点小把戏,权当是看猴戏了,半点情绪的牵动都没有,哪还会恼羞成怒教训自己?
张三连连苦笑,巨大的挫败感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也随着他全部计划的落空,真正的坦白,从这一刻开始。
……
回程的时候,已经将近申时。宽敞而气派的车舆,熏笼里已经点好了淡淡的香料。驾车的车夫是知府衙门的人,看到两人出来,恭敬谦卑的模样,连眼皮都没敢多抬一下,殷勤地将帘幔掀开。
朱明月扶着沐晟的手上去,转身的那一眼,茶楼的招牌在阳光中明晃晃的,楼里的那些茶客几乎不约而同地瞟过来视线。
“王爷不想去打声招呼?”
紧跟着上车的男子,直接坐进车里,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地放下车帘——显然是不想。
朱明月无所谓地一笑,伸手敲了敲车辕,“走吧,回知府官邸。”
车夫甩起马鞭“喝”了一声,马车缓缓催动。朱明月放下两侧的窗帘,无意间发现车内的铺毯都是新换的,丝质的毯面,触手温且软,居然是一水儿的宣州造。
这时沐晟已经在小炉上煨好了一壶茶,朱明月挪了挪茶杯,底下的薄垫也是宣州造。
“想什么呢?”
茶好了,沐晟递过来,朱明月半晌才反应过来去接,“王爷听没听过红线毯的故事。”
“什么毯?”
“红线毯。”
朱明月从檀香木隔间里取出备好的糕点,揭开屉盖,格子里是蝴蝶酥、梅花凉糕、松子糖、燕窝酥……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人食指大动。
沐晟对她推过来一盘茉莉香糕敬谢不敏,又推了回去,“先喝些茶润润。”
席间若无人用膳,就该以帕掩口,或干脆不再进食,这是闺阁千金应恪守的礼数。像这样与外家男子共乘一车,既无隔屏也无挡帘,就更是大忌。她却在长时间的车马颠沛风餐露宿中,习以为常。此时腹内空空,便掰开一小块水晶饼,就着香茶细细地咀嚼。
沐晟看她吃了一会儿,唇角边沾着一点饼渣,想也没想就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抹了一下,“红线毯?唐时的那首酸诗?”
朱明月怔了怔,放下手里的糕点,用帕子拭了拭手指,片刻道:“那可是当时的翰林学士、一代诗王的作品。”
而那诗王作过一首《红线毯》,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择茧缫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
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
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
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
宣城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
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孙兆康安排的这辆车舆,里面铺的就是那声名赫赫的宣城红线毯。一丈毯,千两丝。比起太原毯的涩硬、蜀都褥的冷薄,宣州毯线厚多丝,无论冬寒夏暑都受用得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容他什么翰林诗王的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