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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普居木一震,即刻道:“末将办事不力,还没有。”
沐晟视线幽然,“再命人去找。合适的、不合适的,最主要是身份简单、没有拖累。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是,末将明白。”
一转眼,到了四月十一,寒食节。
当日要禁烟火、吃冷食,更有拜扫祭祖、踏青郊游等活动。
此时此刻以东川府为中军大帐,连同云南十三府的各地卫所驻军和流官府衙在内,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剿袭行动,其余都成了无暇顾及的小事。然而对于西南边陲的平民百姓而言,战事却仍是秘而不宣的一种传闻,寒食节作为缅怀先贤的重要节日,家家蒸制寒食,户户竖秋千插柳,都在热闹而欢喜地筹备着。于是市井坊间为期三日的庆祝,成了大战到来之前粉饰太平、安稳民心的一种手段。
初九日,孙姜氏让府里面提前蒸了寒燕,即用面粉捏成大拇指一般大的飞燕、鸣禽及走兽、瓜果、花卉等,蒸熟后着色,插在酸枣树的针刺上面,装点屋苑亭阁。初十日,又祭扫了孙氏的宗祠,在祖坟致祭、填土、挂纸钱,然后将寒燕、盘蛇兔撒于坟顶滚下,用柳枝穿起,至于主苑房中高处,意沾先祖德泽。
待到十一这日,多日的阴霾过去,难得碰上个好天气。碧空如洗,暑热的气息,在烂漫的花叶间弥漫开来,催得街巷两边的槐花开得热热闹闹。
一行几辆马车从通明街缓缓行驶出来,车轱辘压着青石板路面“嘎吱”“嘎吱”响,后面还跟着为数不少的侍卫和衙差。行至酒楼大街上,街道上多是出门踏青的轿子和马车,或是扶老携幼的行人,见到知府家的车马,纷纷投来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
风掀起窗幔,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一张侧脸淡妆精致,凝肤胜雪,红唇如玫;羊脂玉簪别在乌发间,衬得青丝如墨。一袭绮罗百褶襦裙裁剪如削,勾勒出盈盈身姿,春韵桃花,光艳逼人。
傅东屏骑着高头大马,行至车舆旁边,又勒了勒缰绳落后到白珈一侧。
“当真是可惜、可惜。”
白珈瞥了他一眼,“可惜什么?”
“绝世佳人啊。”
傅东屏朝中间那辆梨花木做辕的车舆指了指,阳光洒在紫檀的车顶,雕花錾刻被晃得一片灿烂的金色,亦如刚刚惊鸿一瞥时,少女莺妒花惭的容颜。
“本应捧在手心娇宠呵护,却偏偏要送到虎穴狼窝,岂不是可惜可叹。”
白珈没理会他的发酸,片刻道:“对了,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郊外的莲湖。苏知府特地请王爷和咱们几个,去他的别庄饮酒赏花。”
莲湖在东川府的外城,其实是一片通阔的庄子,依山环水而建,雕栏玉砌,亭台楼阁,围绕着堆砌出莲叶田田的湖水。四月半的时节,菡萏未开,岸畔的牡丹却是绽放正好。郁郁葱葱的槐树栽植在通路两侧,开得沉甸甸的纯白色槐花,一行人走到林荫间,一阵扑鼻芬芳。
等到了庄子门口,金环红漆的大门敞开着,内里花木影绰,蒸腾的水汽似能从影壁后面弥漫出来。有老管家早早地出来相迎,奴婢们撑起大竹伞为女眷引路,仆从们则跑过来牵马。
赏花,饮酒,踏青,作诗。
几艘兰桡画船泛舟在莲湖上,阳光揉碎在湖面,荡漾出一圈圈粼粼的波纹。亭阁席间已备好佳宴,隔着一道回栏,还有抱着琵琶唱小曲的女子。
傅东屏看着那些穿着碧衫粉花襦裙的侍婢,各个眉清目秀,乌发间都别着一朵牡丹花,不禁道:“瞅瞅人家孙知府,连个郊游也要弄这么多名堂。”
白珈摸着下巴道:“热闹雅致,闲情意趣。恐怕这也是西南边陲之地最后的一次繁华胜景。”
男宾和女眷是分开而坐的,两边被九曲回廊隔出一道水阁,中间位置用于表演水傀儡。离开席还有些时辰,孙姜氏拉着朱明月走到凉亭下的花圃。圃内盛开着品种繁多的牡丹、芍药、木香……倒映着远处的湖光山色、烟波浩渺,近处的翠阁溪楼、清风池馆,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绽放得浓郁热烈。
“沈小姐你看,这牡丹花开得多好。要是移植到府宅里去不知是否还能生长得这般艳丽。”
自从沈家小姐“大病初愈”,便被沐晟不知何原因禁足在了西厢寝房,像这般出府踏青散心却是少有。孙姜氏便不遗余力地荐景,想让她开怀些。
朱明月在花前轻嗅,细芬扑面,“孙夫人也是爱花之人。”
孙姜氏笑眯眯道:“哪里是妾身。我家老爷除了喜好古玩,就最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妾身倒是听说沈家的锦绣山庄临着滇池而建,庄内更有山茶名花,花期一到,摧枯拉朽般开得漫山遍野。‘锦绣’二字故此而得。”
朱明月对沈家的事从不多言,只浅浅笑道:“小女瞧这庄子也是极好的,是难得的世外桃源。”
孙姜氏笑靥如花道:“小姐有所不知,现在才正值暮春初夏,是东川的花初时令,待到七八月,湖面上的莲花都开了,一时胜景美不胜收。届时小姐再来庄上,才知是不虚此行。”
“若有机会,本王定会再带她来。”
话音响起,一袭墨锻暗花纹锦袍的男子走了过来。颜若春晓之花,色若泼墨漆画,一双清淡深邃的深眸,眼梢略微弯着,端的是卓然出众俊美无俦。孙姜氏见到是沐晟,忙轻轻点了一下朱明月的手背,笑容款款地说道:“王爷若肯赏脸,便是再好不过,妾身和老爷定要好生款待。”
那个午后阳光明媚,站在花下的少女随之转过身。花光照得满眼,美眸顾盼,使满苑的芬芳都黯然失了色。
“妾身先过去看看准备得如何,王爷与沈小姐聊。”
孙姜氏微笑着一欠身,很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那厢朱明月也想跟着一块走,却被沐晟伸手拉住,“你留一下。”
朱明月像是被火燎到,下意识地往回一缩。
“前方宾主都在,王爷就这么过来,实在不合礼数。”
不待她脱身,沐晟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还在生气?”
朱明月正对上沐晟深邃含笑的黑眸,眼底的光芒,灼热得像是要融化冰雪,偏开头道:“只要王爷不生气便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整整关了她三日,苑内苑外都把守着侍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防贼。
“只要你乖乖听话便好。”
朱明月低头不语,这时,就见他俯下身来,抬起她的下颚,用拇指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唇瓣:“本王想你……”
朱明月怔怔抬眸,下一刻,却见他薄唇微启接着道:“想你这唇上的伤,该是好了……”
低柔的嗓音含着隐隐笑音,似戏似逗,朱明月却想起那日屋苑前两人凶狠而纠缠的深吻,脸顿时烧了起来,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去,又往花圃前移了移。
沐晟缓缓地从后面踱步上来,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混合着花香扑入鼻息,又似萦绕在她周身,不断地靠近……朱明月不由得随手拈起一根花枝,手指收紧。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如今一见,却是不及某人……”
沐晟抬起手,用手指勾勒着她手中的那根牡丹花枝,一寸寸,一缕缕,像是结成了网将她生生套牢。朱明月垂眸,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王爷定是没见到亳州的牡丹,有记载云‘亳州牡丹,尤在孟季之间’,是牡丹花中的魁首,让人见之忘俗。”
“本王倒是曾有过耳闻,这么说你见过?”
她自然见过,亳州牡丹是皇宫贡品,每年都有新花枝栽植到宫中的御花园。像他这般粗心的男子,即便经常入宫,也不会留意。
“就因为无缘得见,才更为吸引人。”
沐晟一笑:“就算再好,也不过是观赏之物,无法长久。况且在本王眼里,姹紫嫣红,都不如本王采撷的这一朵……”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花枝上,“宋白?”
在她话音出口时,纯白花苞的花枝从他的手中滑落,沐晟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上了才刚食髓知味,思念已久的樱唇。
微凉的触感,他轻轻含住她的唇瓣,辗转磨吮。才不过是一次,便熟练得能够撬开她的贝齿,卷起柔软的小舌。
后面的花圃修建得比亭台那边矮很多,花丛掩映,使得莲湖岸畔的人看不清楚这边。饶是这样,也不代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如此,朱明月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和轻薄,怔愣了一下,慌忙挣开他的手,往后猛退了几步,捂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男子的一双眼睛亮若朗星:“这一朵。”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里蔓延,让朱明月的心弦猛地一颤,面颊烫得红透,却仍是十分羞恼他的轻佻之举:“王爷在胡说什么……”
“本王没见过亳州牡丹,可凡间俗品迷人眼,在本王眼中却不如敝屣。尤其已经见过了最好的,其余的,就再不值一提。”
朱明月攥着的手不禁紧了紧,她从未听过有人这么胆大露骨的表达,更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直白语出惊人,不由道:“王爷又岂知何为最好?”
沐晟抚着她的头发,“原本是不知道的,直到那一次的初遇,某人一副盛气凌人高傲不凡的模样,指使着婢女鞭打本王的挚友。本王当时就在想,骄矜的女子素来让人生厌,却居然有人一身傲慢也能这般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不可忽视……”
“后来,本王把她带回了云南。短暂的交锋,长时间的相处,本王从来不肯善待她,只当她是悖族弃宗、认贼作父的不肖女。可是,她有着让本王刮目相看的聪慧和机智,她熟悉大明的官场,她深谙世故洞察力惊人;她帮本王彻查了吴高的死因,冒着性命危险独自等本王回来;她替本王摆平了张三,也将自己被迫卷进战局……”
萧颜因此曾说,不该让她参与进来,因为她毫不知情。
他早已后悔。
“或许那不是强迫,”朱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开口,“或许,那是她自愿的,自愿为了王爷的安邦大计,献出绵薄之力。”
“那本王该怎么办?为了那所谓的安邦大计,本王已经失去太多。而今想要竭力留住的,却让本王感到捉摸不定无法把握,本王能做的就只有把她牢牢困在身边。但是本王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揽祸上身,为什么不惜代价明知是送死也要去涉险……”
苑中的花枝在风中摇曳纷纷,有一片叶子从枝头飘下,落在他的脚尖上。
“王爷为何没问?”
“你会给本王答案?”
朱明月一哽,心里本已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论如何,本王都会让你留下来,本王不需要你的答案。”男子背过身去,一袭卓拔俊朗的身影,在她面前却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和纵容。
为什么要去?
为了还债吧……
沈明琪或许很重要,那些商贾或许很重要,但是从来都不在朱明月的考虑之列。而他不会明白,她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小女……会留下来。”
她轻声道。
沐晟猛地转过身,“什么?”
朱明月低下头,又轻又细地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本就是一桩搏命的差事,既然王爷如此不领情,小女何苦揽祸上身。”
“你只消好好待在本王身边,余下所有事,本王自会承担。”沐晟伸手捏了捏她的下颚,“还有,诓骗封疆大吏是什么罪名,你可知道?”
“流刑,发配充军。”
“记住自个儿说的话!”他的眼眸深亮,静静地看着她,下一刻,执起她的手凑到自己唇边,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朱明月有些疼,却没有躲开。待他松口,腕骨已经被咬出浅浅的牙印。
“本想咬得重些,给你也留一个痕迹。”沐晟摩挲着那略微泛红的印子,声似轻叹。
用来握着她的那只手,刚好是被她咬过的,虎口上的伤痕结了痂,却相当明显的一道弯弯牙齿印。都说女子是樱桃樊素口,想不到她一时情急,居然咬得那么狠。
“王爷的军医不是很厉害吗,一帖药就敷下去了。”
朱明月想起那位花白胡须以开药方为乐的老者,不禁抿唇道。
沐晟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只望着她微笑,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阿曲阿伊过来唤他俩。
“王爷,帕吉美,前面要开席了。”
两人离席的时间不算短,最重要的主客缺席,自然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开席的时辰也因此特地往后延了延。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宴席两侧的人纷纷笑着抬起头,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无比艳羡。
朱明月在团垫上落座,连翘给她斟了一盏梨花酿。
“小姐,都安排好了。”
朱明月扶着桌案的手一滞,余光掠过坐在旁边的孙姜氏,对方正笑吟吟朝着奴婢吩咐什么,轻声开口道:“何时?”
“申时。”
申时正好是筵席结束的时候,孙姜氏安排的是先品酒、赏花,然后在莲湖上面泛舟,兰桡画船上的酒席也是备好的,清一色从相思坞酒楼抬来的陈酿。女眷们则去凉亭里面纳凉休憩,果盘和团扇都摆在厅内的石桌上。
然而晌午一过,天便阴沉了下来,乌云汇聚,闷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而后不到黄昏,就下起了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