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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庄?
这么说珠儿跟那姓沐的待在一处,都在别庄等他。
俊俏的男子撇了撇嘴,又上了马,领着一众队伍往城里走。
平日鲜少有百姓的外城官道上,此时聚集着府城半数以上的军民,无一不踮着脚,瞪大眼睛瞧着这足有三千人的羽林卫。宝铠红袄,鲜衣怒马,英姿飒飒,队列里的将官无不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放眼一望,赫然皆是美男子。
尤其是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的,一袭华贵肆意的紫袍耀眼,更耀眼的是他明媚至美的颜容。多情最是桃花眼,一顾流转生辉似嗔若笑,端的是比桃花更艳美、比春光更迷离,仿佛只需他招一招手,就能召回草长莺飞的灿烂春天。
官道两旁的姑娘们红着脸不敢看,却在后面争相追随。那些半老的婆子啧啧称奇,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怎么看怎么一个俊。
“国公爷一路颠沛劳顿,着实是辛苦了。”
此时,孙兆康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倜傥贵气的云雁官袍,在这男子的身边却成了单调的陪衬绿叶,毫无存在感。
男子勾唇一笑,道:“孙知府太客气了,下官身负钦命,岂敢说辛苦。只不过……此次带来的羽林卫可是皇上的宝贝疙瘩,孙知府要妥善安排才是。”
孙兆康闻言,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下官知道。”
他自然是知道,比不得之前护送走货的沐家军,尚且能跟着货商和马队一起驻扎在城外,来东川的这些羽林骑兵,乃是一支专属于皇上的亲卫军,各个金贵得很,只能像供菩萨一样供起来。而内城的府宅没那么大地方,于是把人都领到外城的这处别庄。
还有眼前的这位奉旨钦差,更是了不得——永乐元年被钦封的“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还是嗣位的曹国公,朝廷有大事,必以他为首主议。年纪轻轻,却权倾朝野,他跺上一脚,半个朝堂都要抖三抖。
于是孙兆康在这种战战兢兢的被迫接待中,又颇是受宠若惊,与有荣焉。毕竟在他府宅里住着一位堂堂的云南藩王,而即将入住孙氏别庄的,又是御前红得发紫的人物。
通向别庄的是一条幽长宁谧的林荫道,树叶在风中婆娑摇曳,不时有清浅的细芬飘入鼻息。等一行人来到林荫尽头的开阔处,修葺百里的偌大别庄临湖而建,隔着半人高的镂空琐窗,还能隐约看到内里碧波荡漾的湖面、姹紫嫣红的花圃。
那卓然倨傲的男子,已经在别庄门前等候多时。
“许久不见,黔宁王别来无恙。”
李景隆一抬腿就利落地下了马,向对方拱了拱手。在他身后,三千羽林军勒缰下马,军容整齐地一致下马列队。
“能让本王在外城迎接的,除了皇上,曹国公还是第一个。”
平淡的语气,让男子的面色看不出喜怒。
李景隆的笑容明媚不改,目光从沐晟身边几个正朝自己揖礼的武将一一扫过去,寻觅未果,又调回到沐晟身上,声调轻快地说道:“下官哪有那么大的颜面。黔宁王迎接的是皇上的圣旨,而下官恰好是传旨的钦差,带着这些御前亲卫军来拜见黔宁王府的当家人。黔宁王刚好说反了。”
说罢,特地抬了抬手里的明黄手绢。
“曹国公可知传信官在三月末便到了,而今已然六月初。”
李景隆“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耸肩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吗?一路上山山水水的,风光无限,可能是稍作停留,耽误了些时日吧。”
“曹国公比预期整整晚到了一个多月。”
沐晟的脸色有些不善。
李景隆弯起唇角:“再晚也是圣旨,黔宁王也得等不是吗?”
若说举世无双,这两个男子便是当之无愧。一个是少年将军,凛寒如雪;一个是少年权臣,灼灼其华。浑然天成的风度和气度,是世间大多数男子都无法企及的,截然不同,却在伯仲之间。
然而两人一见面便不客气的态度,让孙兆康呆愣地瞪了瞪眼睛,却见沐晟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浮出一丝微冷的笑:“拖慢整体行军的速度,就等于是延误战机,若是军情紧急,这样的行为则要被军法处置。曹国公担待得起,本王可担待不起。”
李景隆挑着凤眸,笑容里含着戏谑道:“黔宁王莫不是忘了,皇上之所以让先遣役兵来传口谕,既是对黔宁王府的信任,也是因为深知兵贵神速。黔宁王若有军事调动,依照口谕即可便宜行事,根本不用等待朝廷的亲卫军。但黔宁王府在这两个月内都没有任何动静,不免让人怀疑,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是否真如呈递到御前的奏报上写的那样刻不容缓……”
李景隆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说完,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明亮,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纨绔和不羁,连周身的气场都变了。
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而那分明挑衅的话茬,让旁边的几位将官骇吓了一跳,不由得互相对视了几眼。
沐晟冷而淡然地看他,道:“本王只知道曹国公是传旨而来,不晓得还是来当监军的……如此倒是甚好,本王稍后会让人将之前针对元江发兵而产生的一切兵力部署和调动,呈报给国公爷审阅,届时还望给出意见,以便本王和诸位将领参考修正。”
男子的下颚微抬起一个略高的弧度,目光中几分固有的倨傲,看在旁人的眼里却仿佛是别有一些意味。毕竟这位曾经是建文旧部的败军之将,而在场的卫所将官都是靖难之役的功臣,这样的说法以及其他人默认的态度,无疑是对这位远道而来的手下败将一种无声的藐视。
况且李景隆并非监军,根本没有督查将帅的权力。
气氛有些凝滞。孙兆康的脸色变了变,缩着脖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那明媚俊俏的男子眯起眼,优容的面色有一点点变冷的迹象,须臾,唇畔一抹凉飕飕的微笑:“承蒙黔宁王看得起,下官岂敢不竭尽所能?只是下官很好奇,等到将来战场上,究竟是黔宁王你的兵法厉害,还是你的口才更厉害?”
说完,抬起捧着黄绢圣旨的手,“黔宁王准备好接圣旨了吗?”
那威凛的男子一掀前裾,单膝跪在地上,肃整的神色透出恭敬。在他身边的一众文官武将也跟着含胸垂首,伏地听旨——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明黄绢帛上面的意思,与之前传令官送来的口谕大致相同。当今皇上在荣登大宝之前,有长达三十多年的戎马生涯,能征善战,最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让口谕先行,钦差押后,就是担心千里之隔会延误战机。或许再过个几年,这样的懂得和担心,会因为帝王心而发生根本的改变,但现在是永乐二年,战祸刚刚消弭,边陲动乱仍在,元江府的不断做大是黔宁王府多年来的一块心病,而今,对于初登大宝的皇上来说也成了一个隐忧。
六月的时令,菡萏为莲。
一望平阔的百里湖面上,铺天盖地的阔叶莲花已开得正好,红的嫣然如烟霞,白的冷艳似霜雪,黄的灿烂若蜀锦,晶莹的水珠在莲叶上滚动,泛出剔透的光泽。有几艘兰饶画舫荡漾在莲花荡中,船桨一圈圈划开浸满阳光的金色涟漪,宛若揉碎的美丽梦境。
这便是当初孙姜氏跟朱明月提过的胜景。现今景致依旧,曾说过要来赏景的人,已然身在千里之外失去了踪迹。
阿普居木顺着九曲回廊走过来,就看到沐晟独自一人负手伫立在湖畔,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没有温度的白光,平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气息。
“王爷。”
男子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查得怎么样?”
阿普居木低声道:“别庄外面的确有几双眼睛,从李国公到东川之前就跟着了。末将按照王爷的吩咐,没让人动他们,只在暗中跟着,看看他们会接触什么人。”
“若查明他们仅是元江府派来的……”
“末将知道,一律就地格杀勿论。”
阿普居木的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却是李景隆被孙兆康扶着,一步三晃地顺着九曲回廊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呵呵地笑道:“都说武将爱酒、文臣嗜茶,孙知府却偏偏惦记着这些花花草草。让本钦差也瞧瞧,到底是什么稀奇品种,比宫里面的还好了?”
离老远就闻到一股醺醉的酒气。阿普居木撇了撇嘴,真当自己是游山玩水来的,这才刚到东川居然就喝高了。
“呦,黔宁王也在啊!”
或许是真醉了,刚刚门口发生的一幕不快烟消云散。李景隆一见到湖畔的人,一把拨开孙兆康扶着的手,握着酒盏晃晃悠悠地朝着他走过来,“黔宁王在这儿正好。下官特地过来观赏孙知府养的花,刚好……跟黔宁王一起品评品评。”
“本王对花无甚研究,不打扰曹国公的雅兴。”
沐晟淡声说着,便要离开原地。
“别这么冷淡嘛,好歹也跟下官喝一杯!”
李景隆伸手一拉沐晟的袍袖。
沐晟的目光落在他攥着自己襟袖的手上,李景隆讪讪地松开手,却在对方迈出脚步的同时,开口道:“黔宁王可听过亳州牡丹?”
他这么问不过是碰碰运气,不料沐晟脚下果真一滞,倏然转过身来。
还真是让他猜对了,李景隆扬起醉醺醺的一张脸,朝着沐晟笑呵呵地道:“亳州牡丹啊。黔宁王肯定听说过对吧,刚刚孙夫人还在说,没机会带沈家的小姐再到此地赏花,只瞧了牡丹却错过了莲花,真真是可惜、可惜……”
李景隆的话有些颠三倒四,让一侧的孙兆康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沐晟却再没迈开脚步,好半晌,薄唇启阖道:“她的确曾来此赏过牡丹。”
李景隆羊脂般的脸颊上,晕着一团淡淡的红晕,有种超乎于男女之别的妩媚,“那就是了。如果珠儿来过,肯定会提起亳州牡丹,那花品可不一般,向来是宫中供奉,比起这些庸脂俗粉不知出众多少。”说罢,伸出一指戳了戳孙兆康的脑门,“孙知府假若有幸瞧见,肯定宁愿把这一园子花圃给铲了,也要求得亳州一株!”
“看来曹国公与沈家明珠,真的很熟络。”
那厢,男子冷冷开口。
李景隆自顾自地举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可不是嘛,在这天底下,没人比我更了解珠儿,也没有人比珠儿更了解我……”
称谓变了,本人却毫无察觉。嘴里一口一个姑娘家的闺名叫着,这样的不拘小节,在外人听来无疑是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孙兆康瞧着沐晟看不出表情的脸,忽然有乌云盖顶的不妙感觉,扶了扶李景隆的胳膊,赔笑道:“要不国公爷在这儿跟黔宁王说话,下、下官过去招呼众将士,先失陪一下。”
李景隆迷蒙着醉眼,摆手道:“去吧去吧,好生招待他们啊!”
孙兆康点头哈腰战战兢兢地走了,阿普居木也被沐晟示意退下去,偌大的湖畔花圃,只剩下他和李景隆两个人。
“人都走光了,曹国公想说什么,说吧。”
花叶在静谧的风中簌簌颤动,男子冷漠的视线仿佛是在看一个唱戏的跳梁之人。李景隆很久没被人用这种目光看过,嘲弄地挑了挑眉,虚晃着脚步走到汉白玉雕栏前:“确实有件事想问,这么半天,为什么没看到珠儿?”
他指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沐晟的眸色动了动,深邃的眼底没有半点温度,“如果曹国公能够在一个半月前准时抵达东川府,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她的面。”
李景隆一怔:“什么意思?”
“她去了元江。”
或者应该说,她现在人就快到元江了。
沈家明珠的离开已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但是知情者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想过,她真能在黔宁王府的阻拦下越过重重关卡,并最终彻底在沿途驿站和卫所的视线中销声匿迹。而前后整整一个半月,差不多够时间让她抵达目的地,与此同时,丽江府用以贡献给那氏土司、实则为沈家小姐作掩护的那些少女,绕路来东川府后再次启程的途中,被一伙蒙面武士全数屠杀,尸身被丢弃了一路,头颅却都不见了。惨不忍睹的场面,骇人听闻,在几个府城传得沸沸扬扬。
那么当她也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是仍旧执意不改,还是会悬崖勒马……沐晟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让他希望她能选择后者,他希望她能回来。
“你说什么?元江,是你让她去了元江!”
最激动的莫过于李景隆,闻言上前一把抓住沐晟的衣襟。
湖畔的花圃与前面的敞台有些距离,隔着丛生的花木,琅台那边的宾客看不到回廊这边的情况。沐晟抬起眼,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醉得不轻、实则眼神清明的男子,“本王尊你一声‘国公’的称呼,还请你自重。”
最后的两个字含着无限警告。李景隆的脸因怒不可遏更红了三分,拧紧眉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下官也尊称你一句‘黔宁王’,劳烦黔宁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叫‘她去了元江’?”
“四月十一寒食节,她用枫茄花、缇齐和千日醉,放倒了一同来庄上的所有人,还拐着一个纳西族的女锅头,动身去了元江府。”
李景隆错愕地瞪大眼睛,“什么?”
树叶被风拂过发出沙沙声,男子的眼底却仿佛沉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李景隆不禁松开了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呢?元江那氏是个什么地方,她为什么去那种地方送死?”
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当初沈明琪被抓她都没着急,忽然有一日,她便开始费尽了心思要求深入敌营,他驳回了,她又偷偷地去调动丽江的土官,最后的这次,更是不惜虚与委蛇,又是烈酒又是迷香……
那时他让阿普居木向各府州县发出严查的军令,自以为放任她在外面胡闹一阵,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回来。可惜到底是低估了她的能耐,而他之前所有的自负和笃定,也都成了笑话……或许最初她背着自己擅自调动丽江的土官,就应该把她关起来,再不让她跨出府门半步。
“难道不是黔宁王默许她去的吗?”
李景隆见他久不出声,不由似笑非笑地嘲讽道:“毕竟只要珠儿进了元江府,就能够充当你在敌营中的眼线,黔宁王府想得到什么情报,她都能随时随地为你去探听。这对于即将到来的剿袭行动,可是天大的好事。”
就像当初姚广孝让她去建文宫中那样。
沐晟抬起头,“如果有可能把她留下,本王会不惜折断她的翅膀。”
那一刻男子眼底流泻出的狠绝,让李景隆都不禁为之一愣。转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默声不语地眯起眼,眼底的神情变幻莫测。
“黔宁王真的不知道原因?”
半晌,李景隆有些审视地看他。
“如果曹国公真想知道,不妨去问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