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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士说到这儿,朝管事的挤了挤眼睛,道:“能攀枝头便不嫌高。假若借着这次祭祀的机会,一步登天鱼跃龙门,不仅是这姑娘家里会重重酬谢,就连四排山的头人都会感激您老的大恩大德!”
岩布倏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岩布“吭哧”一声笑了,“还真是挺敢想的。”
“这年头不就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姑娘的模样您也瞧见了,待她真了得了,将来也能为岩布管事分忧解难啊!”
岩布眼神往那白斗篷少女瞟过去,安静乖顺,美得如同一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这样的姑娘,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土司老爷欢心。岩布思考了一瞬,索性摆了摆手,笑讽着道:“往日没见你这么会说话。行吧行吧,让她跟我来。”
那武士忙推了她一下,朱明月跟着岩布走上前去。
一袭雪白斗篷勾勒得身姿楚楚的少女,跟着管事的从右侧踏道徐徐走上台阶。那武士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前一刻还堆笑的脸,逐渐又变得面无表情。
高约百丈的台基,笔直地通向元江那氏土司府。
朱明月由管事的领着,从侧面小门入,迈过门槛,但见通敞开阔的廊道外,连接着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楼阁,水榭花坊,雕梁画栋,高低有致,层层叠叠,在眼前一点点露出了真容。在楼台往南的地势低处,数座开屏孔雀般的竹楼临湖而建,环绕成莲花形状,拱卫着湖中心错落而建的殿室——竹丛为篱笆、碧湖为玉带,临高俯瞰过去,还有劲秀挺拔的椰子、树干高大的柚树、果实累累的芭蕉、甜津津的木瓜和婆娑苍翠的竹丛……
这仅是前苑,会客和下等奴仆住的地方,隔着一道高砌的金雀漆画大照壁,再往南是中苑和后苑,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住的地方。可单是这几道长廊,就横跨了大半个湖面,将远近山水雨林都囊括在内,处处飞扬的是堂皇奇伟的神采,彰显的则是皇恩浩荡泼天富贵。
“来了那氏土司府便不等同于其他处,又尤其是你们这些精挑细选的祭神侍女,代表着无上神圣的勐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顾及着身份颜面。知道吗?”
岩布慢悠悠地往前迈着步子,嘴里絮絮地吩咐着。
少女跟随其后,垂眸称“是”。
“要多听少说,多学慎行,更要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奉神敬神,切不可有任何杂念。”
“是。”
“若是侥幸被选上祭祀的侍女,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造化,是勐神保佑。记着千万谨慎仔细,否则冲撞了神祭堂,污了神明,你一个人身死是小,连累了……”
一切似又回到五年前。
独自一人由老太监引路,顺着朱红宫墙从西华门进宫时,那完全陌生而惴惴不安的场景。五年过去,而今她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年岁,眼前这片荒蛮的地域、神秘的风土、稀奇的异族人……那氏土司府,看似宁静绮丽与世无争,却危机四伏吊诡暗涌的深宅大院,带给她的又将是什么?
穿过九曲回廊,径直来到最西面一座由椰林围绕掩映着,三面靠树、一面临水的竹楼前,小楼周围种了几棵芭蕉、几株海棠。靠近篱笆墙还有一棵大大的樱桃树,一个妆容不俗、衣饰鲜艳的女子站在树下,正对着前面三个侍婢交代着什么。
“玉罕啊,这儿还有一个,也交给你了!”
隔着老远,岩布提高嗓音朝那女子打了个招呼。
对方抬起头,目光从白斗篷少女半遮半掩的面颊上扫过去,“这也是要送进楼里来的?”
“正是待选的祭神侍女。来的路上耽搁了,迟到了些时辰。”
这名被唤做“玉罕”的女子,年岁已经不轻,用冷眼看了看岩布,开腔道:“三管事,您可知土司府中收纳外族人已是破例,这次的祭祀侍女除却咱们摆夷族,便只得是红河彝族、沧源佤族,除此之外皆不允许接近勐神祭坛,否则就是亵渎色勐和披勐大神,您却领来了一个汉人。我看您别是越老越糊涂了吧!”
说罢,一甩箩袖,居然是毫不给脸的架势。
一副和气态度的岩布,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笑了:“玉罕姑娘这是教训谁呢?我知道你是土司夫人身边的红人,夫人特地把这些待选的祭神侍女交给你管教。但是别忘了,你只是教习姑姑,而我是这土司府里的三大管事之一,同样有权力决定谁走谁留。更何况,这姑娘还真就是沧源佤族的人!”
玉罕扭过头来,本就不美的脸,满是讥讽和冷嘲:“三管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溜了,这丫头白面白皮的,你说她是佤族人!”
“四排山头人亲自送来的姑娘,不是佤族妹子是什么?咱们土司老爷都没说半个‘不’字,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还是你自以为得了夫人的宠,就能凌驾过所有的人!”
玉罕怒极瞪大眼睛,索性连“管事”的称呼都免了:“岩布,你这般疾言厉色,是为着什么?得了人家好处,还是另有想法?别说我没提醒你,就怕领一个外族人进来出了什么差错,你这条老命担待不起!”
岩布眼底一刹那冷光闪过,却快得让人捉摸不到,转身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了笑道:“行了,也别在这儿看戏了,我说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去吧,其余的姑娘都在这楼上,以后你也住这儿,等到选拔祭祀侍女的一日,记着千万争口气,别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给看轻了!”
玉罕紧绷着脸,眼睛里顿时露出凶狠目光。
可她具体是什么回应,两人接下来又是怎么个闹法,朱明月没有机会看到。在岩布话音落地的一瞬,一个冷面的侍婢挡在她面前,摆个手势:“姑娘请吧。”
临水而建的竹楼十分精巧别致,是专门用来安置待选祭神侍女的,举架比其他几座竹楼都要高。朱明月脱了鞋,扶着竹墙拾级而上,还没等走上二楼,就听见上面传出一阵嘤嘤哭泣的声音。
声音不算小,也不像是一个人在哭。那领路的侍婢早已见怪不怪,瞟了朱明月一下,后者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不由得撇了撇嘴角。等两个人在二楼的晒台前面站定了,朱明月回身与她道谢:“还不知这位姐姐怎的称呼。”
“不敢当,姑娘叫我玉双就好。”
朱明月唤了一声“玉双姐姐”,又道:“不知府里何时会甄选祭神侍女?”
玉双看了她一眼:“姑娘倒是挺心急的,等着吧。”
“那我们平时可以出楼吗?”
玉双蹙眉道:“在姑娘来之前,三管事没教过规矩吗?”
三管事,便是指岩布。
朱明月轻轻摇头:“时间仓促,说得不多。”
“如此的话,奴婢便僭越在这儿跟姑娘说几句,”玉双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腔道,“这座土司府很大,除了姑娘所看到的前苑,中苑和后苑都不允许擅自进出。但不论是前苑还是中苑、后苑,无一处没有看不见的眼睛,只要谁敢乱跑乱撞,某一双眼睛的主人就会取之性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奴婢奉劝姑娘还是听话为妙,老老实实待在这楼里,不要动太多歪脑筋。”
玉双略抬高的下巴,显示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少女垂下眼帘,“多谢姐姐的提点。”
玉双“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头顶掠过,心道美则美矣,终归跟往年楼里的无二致,都是些愚昧无知的乡野小户,脸薄面浅好摆弄。
“对了,来到咱们那氏土司府做祭神侍女的备选人,便不能再用以前的名讳。待见过族内的大巫师,便会为你们每人赐新名,安心等着便是。”
朱明月从善如流地答道:“我知道了。”
她说罢,忽然一把拉住玉双,“承蒙姐姐照顾,初来乍到,给姐姐一个见面礼。”
少女的声音轻而带怯,玉双盯着她,脸上泛出一抹了然的笑,“你是府里的三管事领进来的,而我是玉罕姑姑的人,你这心思可动错地方了。”
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一刻不停地打开少女递过来的绢帛。
提花的丝织物,一摊手便流泻开来,一枚小小的银顶针在掌心中露出真容。老旧的银,箍圈外的密麻的凹痕极尽磨平,只有内圈一个模糊的雕刻纹饰……玉双的手颤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面前少女,“这是?”
“东西不算贵重,姐姐千万别嫌弃。”
……
西南边陲的雨季,时不时地就会大雨倾盆。
天快要放明的时候,突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起来。几道银光撕裂了晦暗不明的天际,照彻得永德大雪山的上空烁烁雪亮,刮起的大风卷进雪山脚下一座半敞小屋里,吹得桌案上的宣纸七零八落。
软榻上的男子抱着暖炉,望着窗外还未明朗又黯淡下来的天空。一个彝族的武士进屋来禀告,看到满地的宣纸,即刻走过去将窗支撤了,阻隔住屋外呼啸的风势和雷声。
“有事吗?”
“军师,玉娇一家……都被送出来了。”
榻上的男子闻言抬起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一抹疑惑,“送出来了?”
彝族武士帕所点头道:“就在昨儿个傍晚。”
四日前,他按照自家军师的吩咐护送沈家小姐至沧源为止,分开后又另派人悄悄跟着她,一直到元江府东面的瓮城小城门,亲眼看着玉娇接应她进的城。谁知隔了不过三天,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玉娇全家忽然被撤出元江府。
“据玉娇说,出面护送的人很小心,也很周全,在元江府城允许进出的最后一个时辰,将玉娇及其家人分成三拨,从北偏门和西小门两处撤离,动作极为利落。”
萧颜摩挲着手边一柄微弯的刀,轻声问:“可知道来历?”
“也是摆夷族人,有一个好像还是曼听河的守卫。”
帕所说到此,视线不由得落到军师手中的绣春刀上,正是沈家小姐临走前托付军师保管的,代表着锦衣卫显赫神秘的身份,更是一件削铁如泥的上好兵刃。
“军师,沈家小姐这么安排,莫非是她知道即将有变化,故而担心玉娇和她的家人被连累?”帕所迟疑地问道。
玉娇说,沈家小姐在她家竹楼只住了一宿,翌日晨曦便不告而别。玉娇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四处寻找,整整两天均无消息,在沈家小姐失踪的两日后傍晚,有人突然上门以沈家小姐的名义,半强迫半规劝地把她一家人送了出来。
那么沈家小姐失踪的这两日,去了哪儿?她一个外族人,在元江府目标极大,就算另有人接应,可既要将她自己妥善安置,又要兼顾玉娇全家,是如何避过那些摆夷族卫队巡查的?
“没猜错的话,沈小姐现在人已经在那氏土司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