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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华丽,门口上的朱漆铜钉都十分黯淡,所在的地方也只是个小巷,巷道狭窄,仅供车辆勉强通过,离宫里还挺远。因为是宫里送来的,又带了皇后的口谕,开了正门让车子进去,在大门前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里头有内掌事的内侍传话出来说秦王还在宫里,已知道这事儿了,让先将几位宫人送入后院,请宫里传口谕的回宫复旨。
车子又直送到二门上,换了小内侍赶车,四个宫女之前一直静默,这时终于忍不住悄悄透过车帘缝往外看,小声讨论着:“地方不太大,修整得不大好吧……这廊上的漆都破旧了。”
“嘘,秦王府是当今圣上从前的潜坻,听说秦王受封开府的时候,皇后娘娘亲自向陛下求的,陛下当时听说圣心大悦……”
宫女们沉默了,作为宫里生活的人,她们自然知道,当今圣上登基之前,是个毫不起眼的庶皇子,因为八王之乱,皇帝早夭,才被东阳公主和朝廷重臣相中,扶上了帝位,那之前居住的王府,自然是十分不起眼的。
帘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在暮色之中分外嘹亮,花菀忍不住悄悄掀了帘子,四人之中她年纪最小,平日里也最活泼,又是云韶司出身,通晓音律的,她好奇看了一会儿伸了舌头道:“那边花林里亭子里似乎有几个穿儒衫的在吹笛子的……不会是王爷吧?”
只是却有人提醒道:“别看了!”语气却多了几分严肃,众人看去,看到是罗绮在说话,她在宫里认识的人多,平日里消息活络,人缘颇好,这时候却满脸严肃:“王爷好乐,听说王府里供养了许多清客都好雅乐,还养了乐班子的。”
丁香看花菀讪讪放了帘子,安慰道:“看看不妨事吧?这么远。”
罗绮却低声道:“你们不知道,王爷好声乐,礼贤下士,听说养的门客清客有次看上了王爷身边的婢女,王爷就送了那婢女给清客……”
一时几人都有些悚然而惊,花菀忙放了帘子,端端正正坐起来,再也不敢往外看,王府门客也分许多种,若是有权势的王爷看重的门客,那肯定不同,只是若是一个闲王的门客,那可能连一般的秀才文士都不如,至少秀才举子还有可能一朝科举登了龙门,而王府清客却极有可能一辈子寄人篱下托庇在王府吃一口饭。
秦王乃是当今皇长子,亲王府一切该有的都还有,因为秦王还未封皇妃,后院各宫女由秦王的乳母阮月英尚宫统管着,听说宫里皇后娘娘赏下人来,倒是十分高兴,口口声声感谢皇后娘娘的恩德,一边命人给她们安排住处,说着各处规矩,看起来脾气也十分随和。
四个宫女都安排在王爷院里住着,阮姑姑的意思是等秦王回来禀过了,就给她们安排差使:“府里正缺人手得厉害呢,殿下身边也才放出去了两个丫头,几个小公公也都是陪王爷出门的。”
匆匆忙忙地安置下来,这一晚赵朴真居然梦见了秦王,却不是之前那时常做的被杀的噩梦,书库窗纸透过了阳光,光线里翻滚着灰尘,空气中芸香草的香味和久远的书页的味道混在一起,是自己自幼就熟悉的味道,少年皇子坐在那里,眉间微蹙,沉默而忍耐。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屋檐外大雨滂沱而下,哗啦啦地雨声隔绝了外界,让人觉得似幻非真,赵朴真掀被而起,看到周围陌生的床,记起来自己已经不在宫里,想起梦中情景,讶异梦中为什么会梦见这个煞神,她这些年来,时不时会梦见那个差点被杀的月夜,她一直以为那个杀神是太子,见到皇帝和自己生母通奸,所以杀人灭口,然而如今知道是秦王,那么当他看到自己的生父和伯母通奸,又是什么感想?虽然皇室里乱伦太正常了……皇帝如果和自己皇嫂通奸,那对太子那么好也就说得通了,是爱屋及乌吗?所以秦王觉得难过?他在自己面前说话,似乎总带着一丝郁郁寡欢和薄凉来。但是,再怎么样,秦王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啊,太子再好,也比不上自己亲生儿子吧?
不想则好,一想起来就更是扑朔迷离,剪不断理还乱,正惘然时,外边传来声音,却是招呼她们起身,王爷要见她们。
廊边雨线不断落下,远处有琴声和着淋漓雨声,断断续续。四位宫女跟着阮姑姑走在走廊上,阮姑姑边走边唠唠叨叨着:“今儿本来说是要去游湖听胡笳,结果雨大了去不了了,便说在园子里雨中听琴,我赶紧禀明了王爷,王爷才同意见见你们,才好把差使分派了,正是巧得很,不然又不知到什么时候……王爷话少,爱安静,伺候他只记着多做事少说话便好。你们是娘娘派来的,王爷看在娘娘面上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只是你们须得记牢了自己身份,莫要仗着王爷脾性好,不爱生事,就淘气起来,恃宠而骄了,皇后娘娘可饶不过你们……”
雨中的园子里,花瓣都落下湿漉漉贴在泥地里,绿肥红瘦,然而花香依然有,在饱含着水汽的空气中,花香洗去了春风艳阳中的浓艳熏香,变得清新而难以捉摸,琴声犹如流水,渐渐清晰起来,阮姑姑终于停了唠叨,示意她们安静,走入了一座敞轩中,她们在外边等传。琴声和雨声仍在继续,渐渐琴声慢慢小了下去,只听到沙沙雨声,余韵悠然,久久不绝,等琴声住了,便有小内侍出来引了她们进去。
轩内有文士与王爷相对而坐,垂头弄琴理弦,偶有一两声弦动,想来是适才帘内奏琴之人。能在这个时候见内府宫人,必是王爷亲近心腹的幕僚,宫女们都想起了王爷赠婢的传闻,大气不敢出,低头进去行礼,并不敢直视,只恨不得别引起外客的注意。
阮姑姑笑着禀报:“正是娘娘天恩,知道王府少人,赏了这些姑娘下来,我昨儿问过了,个个都是能干的,我想着,就都放在王爷院子里,就按一等的例儿发放例银,您看如何?”
一个声音响起:“妈妈安排便是。”他说话有些慢,却很清晰。他穿着月色常袍,袍袖层层叠叠的,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风流蕴藉,许久不见,面目轮廓的线条比从前多了点青年的英美,喉结微微凸起,肩膀也宽阔了些,而曾经弥漫在眉目间的忧郁也被平静沉着取代,他轻轻翻着案上的琴谱,并没有对她们这四个宫女更关注一些。和大部分的宫中贵人一样,有着一股子不容人亲近的那种矜持优雅。
阮姑姑笑道:“那我们就先下去了。”
秦王对阮姑姑点了点头,示意已知道了,目光从四个齐齐行礼的宫女面上扫过,没有丝毫停顿和关注。
一时间,赵朴真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他指点自己并不是带着什么目的,兴许只是一次居高临下兴之所至的指点,犹如天上云落下的雨,不知滋润了哪一片花瓣,云泥之别,原应如此。
四人走后,秦王对面一个中年文士放下了膝上的琴戏谑道:“王爷艳福不浅。”
李知珉淡淡道:“邵先生当知道这四个女子的来历……母后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邵先生笑道:“皇后娘娘也是一心为您打算——这也是后宫惯用手段了,不过遇上了东阳公主直来直往罢了,殿下还是该赶紧进宫给娘娘谢恩才是。”
李知珉微微摇了头,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边:“这时候她在气头上,我进宫少不得又被迁怒。东阳公主幼时是圣后亲手教养,胸中韬略并不低于男儿,当时甚至有人以为她会继承女皇之位,跋扈之名,是她最好的掩护,她和圣后一样,手段看似强横,其实城府极深,母后小看她了,想必是受了宫里人的怂恿。”他语声平静,仿佛评说得不是自己亲生母亲一般。
邵先生挑了挑眉毛:“宫里的女官们吧,那可是见过圣后当朝盛况的,自然都不甘寂寞,还想博一个女相之名,窦娘娘并非出身高门,想必就有了她们施展的空间。后宫宫人,同声共气,互连枝叶,这四个宫女,想必后头也各有根脚,王爷若是用好了,也不错。”
李知珉浅浅饮了一口茶,面上表情仍然淡然:“小人物,有的卑弱与义气同在,有的兼具贪婪与慷慨,可不好用。若是自以为出身尊贵,便可轻而易举让小人物忠诚,那可就差了主意了——看着吧,能有一个能用的就不错了。”
宫女们不知秦王的这番话,阮姑姑一边带着她们在王府各处行走介绍,一边和她们闲聊:“奏琴的客人?那是邵康先生,他于音律上颇有一手,我们王爷有次出行,夜里他在水边船上吹胡笳,王爷听了一夜,天亮后便请人找到吹胡笳的人,请了他回府住下,时时谈曲论谱的,王爷对他很是敬重,你们见到他也要恭敬才是。”
听音求贤,确是雅事,大雍好雅,宫廷里更流传着许多诗乐雅事,这故事让几位宫女都觉得好奇起来,加上适才见到的秦王……相貌俊雅,和传说中的软弱平庸不同,心里本来都怀着疑虑和紧张的宫女们,稍微放松了些心弦,似乎在秦王府,也不是特别差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