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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璇看窦皇后怅然,连忙上前打趣道:“母后不怪我,我可就说实话了,前些天大哥才让人送了我两匹极好的丝料,我怕母后到时候看到又怪我和哥哥奢侈,不敢就裁了,如今既然在母后跟前过了明路,那我可大胆地裁起新衣服了?”
窦皇后被她逗笑了:“我何曾这般苛刻,你也大了,喜欢个颜色鲜亮点的,又有什么的,你可是嫡公主呢,旁人那金山银山的花着,满朝文武大臣们,个个都睁眼瞎了一般当没看作,可怜见我儿还是嫡公主,竟连穿个鲜亮点的衣服也怕人说。”说着又心酸了起来,看着大儿子眼色又柔和了些:“亏着你念着你妹妹弟弟,你也大了,也算能为为娘的分忧了,若是再娶个合意的儿媳妇,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李知珉仍然,似乎对母亲这难得地感情流露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一贯如此,李知璞和李若璇连忙都上前温言抚慰母后,倒也难得地其乐融融起来。
难得今日窦皇后没有再教训长子,弟妹们也都对哥哥十分亲昵,但李知珉却仍然一副神游的样子,时时出神,好在他一向如此,窦皇后也不以为意,又叮嘱了让他多和窦家联系,才算放了他出宫,李若璇和李知璞起身送了李知珉一段。
宫里上元节过得没多久,尚且还有许多彩灯并未完全撤掉,影影绰绰地转着,李若璇对李知珉说话:“前些天大哥不在,我也替大哥放了盏河灯,那天父皇母后破例让我出宫玩儿了,可好玩了,大街上好多人。”
李若璇眼睛亮晶晶地,和李知珉说话,她渐渐长大了,亲兄弟本就是自己的依仗,如今大哥有了长进,她自然也是十分喜悦,滔滔不绝地说着宫外的见闻。
李知珉却盯着下头正在收着花灯的宫女出神,过了许久才缓缓问李若璇:“你觉得,是不是做一个民间的凡妇,会更自在一些?宫里拘束这样多。”
李若璇一怔,看了眼大哥,捂了嘴笑:“大哥如何这般说?宫里虽然拘束多,但规以求圆,矩以划方,否则如何成就万器?咱们生在帝皇家,自然和凡人不同,说民间自由自在的,那是不晓事的,奶嬷嬷和我说过,民间妇人,无以自主,能读书认字的没几个,大多生下来养大就订婚,嫁过去服侍翁姑,抚育孩儿,哪有一日自在的?百年苦乐由他人,若是困顿些的家境,那是一针一线,一饭一汤,都要亲自操劳,岂有悠闲之日,便是世族家里的女子,也只是闺中那几日痛快日子罢了——身份荣耀这些外物,对女子来说,更为重要,我身为公主,虽则不能完全恣意,却出入有人伺候,嫁人无需侍奉翁姑,已比凡女好太多了。不说别的,只说大哥前些日子送给我的丝绸,略动动便要勾丝,一下水就容易洗坏,您想想,民间凡女,可不敢穿这等娇贵衣物。”她敛了眉,想起自己,显然也有些自伤。
李知璞一旁笑着安慰她道:“妹妹不必担忧,有我和大哥护着你呢。”
李若璇扑哧一笑,又看了眼李知珉,看灯下他眉目冰冷深峻,仿佛担着无数心事,恍然和从前那个庸庸碌碌寡言少语的大哥截然不同,心里忽然暗悔从前被母后絮絮叨叨影响,和大哥的不亲,如今渐渐大了些,发现大哥并非一无是处,母后也并非一切都对,然而再怎么努力,也和大哥生分了,亲热不起来,大哥身上总有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和至亲之人,也仍然藏得极深,她心里微微叹气,努力和大哥修复关系:“大哥您也注意些身子,有些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李知珉回过神来,看了眼李若璇:“妹妹说的是。”又和李若璇、李知璞问了几句功课的事,又说:“这次从封邑那边也带了不少土产,我已让人送过去给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我说。”
李知璞和李若璇忙笑着称谢,又客套了两句,才出了宫去,李知珉回到王府,蓝筝伺候着他换了大衣服,她今天在宫里得了个大没脸,虽则修炼多年,却到底也有着羞耻心,僵着面换了衣服看丁香她们上来伺候了,便寻了个由头下去了。
李知珉也不在意,看了眼没见赵朴真,顺嘴问道:“赵朴真呢?”
几个近婢对视了一眼,颇为惊异,自李知珉从封地回来后,对赵朴真就十分冷落,按说这次王爷得立了大功,随行之人应该也得赏功才是,只是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次不知道赵尚宫如何得罪了王爷了,回来除了宫里赏下来以外,王爷这边赏了跟去的仆从,却独独没有没有论赏赵朴真,赵朴真自己也避着不到王爷跟前来,而一同跟去的文桐,则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谁都不知道赵朴真是如何失宠的。
丁香犹豫着开了口:“似乎是华章楼那边要清理书,她过去整书了。”
李知珉没说什么,只是换了衣服,没在内院里歇,又出去了。他没有让人相陪,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华章楼里。
灯果然亮着,楼里轮值的婢女们应该都已歇下,李知珉走进去,听到赵朴真在低低说话,靠近窗棂,听到的是她在念书。
“基山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
“背上有眼睛呀,长得有点像羊,九只尾巴,四只耳朵……你看看像不像?”小丫头忽然一个人忍不住咕咕咕地笑起来,是谁在里头?李知珉透过窗棂缝隙看过去,却见赵朴真一人在内,凭案执笔而画,在案头却盘踞着一只白猫,额头黑印,尾巴漆黑,盯着主人画下的东西,满不在乎地喵喵了两声。
李知珉推门而入,小猫喵喵了两声,轻悄地跃开了,赵朴真回头,看到他,忙要行礼,李知珉也不说话,自去看案上的画,寥寥几笔,果然画的是一只羊形怪兽,九尾四耳,却低头抵角,果然一副大无畏的样子,他翻了翻,看到案头一卷纸,画的都是《山海经》上的异兽,笔画有些简练得不过几笔,显然是随手而画,有的却一鳞一爪,极尽细致,连身侧的花草也要工笔描绘,有的则浓墨重彩,有一张毕方,浓烈的火焰里一只鸟雀犹如会发光一般的飞翔,他翻了翻画,嘴里带了一丝嘲讽:“倒是很自得其乐么?”
赵朴真低着头不说话,李知珉却压抑了这许多天,那股火重新涌了上来,一贯冷静的人,却被这把火烧得五脏六腑,尽皆暴出火星来,压也压不住,连自己的妹妹,一国公主都知道,民间凡妇不好当,这个小丫头,却推开了自己为她铺就的锦绣大道,想要逃离自己身边——到底是真的想做一名凡妇,还是只是觉得自己不成气候,跟着自己太危险,所以想要另择高就?可惜她以为就这么容易逃得开?她就这么笃定自己不会杀了她?
猜疑和恼怒充斥着心胸,他嘲道:“你可知道,到了民间,这一张玉堂纸,便要十文钱,因此举家之力,往往只能供一子读书,女儿往往不过教些针黹功夫,也好侍奉翁姑,抚育儿女。”他看了眼赵朴真身上穿的丝衣,颈上佩的璎珞,继续道:“不说衣食首饰,一般人佩戴不起,只说你这些年读的这些书,若是到了民间,可有什么用?岂不是白白学了这些年的书?难道你还真心甘情愿去做个凡妇,每日操持家务,侍奉翁姑,抚育孩儿?人生在世,不做几样事情,留下点痕迹,倒如此糟蹋上天赐予的天赋?”
赵朴真低着头,知道王爷在气头上,一句话不敢说,李知珉却又冷静了下来,觉得自己失态了,看了眼在附在窗棂上瞪着他们的小猫,深呼吸了一口气,没说话,拂袖而出。
唉,赵朴真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态也纠结了,整个人又低落了下来。
宋霑终于“探亲访友”归来,看到小丫头一蹶不振的样子,逗她:“小丫头立了这等大功,如何还是不高兴?”
赵朴真愁眉苦脸地画着画,不搭理他,又过了一会儿,才问宋霑:“先生,您读书是为了有用吗?”
宋霑一怔:“什么有用?”
赵朴真道:“难道读书,不是因为喜欢才读吗?你读书的时候,难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用得上才读的?”她这些日子觉得对王爷有愧疚,但本心却又隐隐抗拒着,为什么非要一展所才才叫不误此生,难道读书之时的喜欢,开心,就不算收获了?
这简单的一个问题竟然问住了宋霑,他皱了眉头竟然陷入了苦思之中,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读书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许久以后才迟疑道:“自然是喜欢才读书……但是这胸中习了韬略,那也希望要一展所学……而为了一展所学,又会去学更多的东西……”
赵朴真迟疑了许久:“可是,非要站在高处,才是一展所才吗?我就不能读书娱人娱己,学画画俗画世,做一个普通的俗人,难道就没有丝毫价值吗?这样的人生,没有可取之处吗?譬如涧户芙蓉,无人欣赏,开落之间,也自有芳华,何必非要开于人前,得人人称许,才算一段人生?”
宋霑总算反应过来,捋着胡须摇头晃脑自以为猜到了症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可是,王爷教导培养你,可不是为了你深山中孤芳自赏啊!你得有用,小丫头,上位之人,自然是希望下属尽展才华,人尽其用,此为御人之术……若是悉心培养了,你却不愿意尽展所学,那自然是有些划不来啊。”
赵朴真心里想着:三件大事,是他给出的要求,足以偿还他这些年的悉心培养吗?
只说这第一件,实际上也是王爷与宋霑布局多时,才完成,她不过在其中起了微不足道的一环。如果之后两件事都是这般的事,说能回报了这几年秦王对她的栽培之恩,她是有些心虚的。
如此一来,她对秦王,多多少少愧疚心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