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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羊城不过一个月,学生开始多起来,都是一个介绍一个,赵朴真收到三十个后,就停止了招生,不肯再招,只说等有缺以后再招。
丰乐船行的白老板,名白素山,乃是广州港数一数二的富豪,家资巨万,膝下只得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因着他早年常常出海,身子伤了根本,已不能再生孩子,便早早就已定了要招赘,既要招赘,女儿自是要继承家业,因此他早就为女儿请了数个先生来教,却是将女儿当成儿子来养了,然而女儿顽劣,硬生生气走了数个老先生,他听交好的老友说有了这么个明慧女学的时候,倒也未必就信了,而是请了个相识的府学的教师,去了女学,先去会文,探了探虚实。
那教师也算得上是积年的宿儒,曾拜过名师,和这位女先生讲了一轮经,见对方经义娴熟,诗书皆通,甚至倒背如流,过目不忘,最后自叹不如,起身拜过:“听闻京里素有才女,过目不忘,诗书娴熟,圣后之时多任女官,能与男儿比肩论学问,我从前不信,如今看来,果然是在下见识浅薄了。”
这一轮虚实探下来,白家得了消息,立刻便派人联络,想送女儿入学。
然而名额早已满了,这可急坏了白老板,派了夫人亲自捧了大把的礼物重金砸上了门。
仍是被婉言谢绝了,礼物一点都没收,只是得了个排名,承诺在三十个女学生中如果有了缺,便能第一顺位排进去。
要怎么才能让这三十个女学生出了缺呢?
白老板叱咤商场这么多年,自然有他的办法,不过几日,便有个家贫的女学生家里自己提出了要退学——家里已经悄无声息地添置了肥田和好铺子,甚至还有丰厚的嫁妆补偿,只求空出一个名额来,让白小姐就读。
白老板的操作启发了其他人,很快明慧女学里家贫又年纪比较大的女学生们纷纷提出了退学,名额自然是空给了后头更有钱,和更有权的人家。
赵朴真始料未及,她已经开始了妊娠反应,日日有些嗜睡,食欲减少,精力不足,为了对已经招进来的女学生负责,她严格控制学生数量,没想到赤裸裸的金钱和权力,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学里,居然也显示出了弱肉强食的世态来。
她找了提出退学的女学生和她们的母亲来恳谈,希望能挽留她们,母亲面带羞愧,女学生倒是十分豁达:“先生再造之恩,学生不敢忘,只是我也年纪大了,虽说也想跟着先生多学几年,学到些真本事,但是学到了又怎么样呢?家里早就给我订了亲,也不过是门当户对的农户家,识字算账,能写会算,不如会做饭会裁衣,能生儿子,加上学生也笨,没学会多少,如今就为这一个名额,却给家里带来了许多田亩和铺子,连嫁妆也比从前多了一辈,这已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先生不要责怪我和家里人,我们见识短浅,都是穷闹的,只希望将来,我若是还生的女儿,能有幸跟着先生读几年书,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朴真微微黯然,却也知道女学生说得有道理,和她就算多学几年,又能如何?她教得总是有限,并不能改变这位女学生要嫁人的命运,然而一笔实实在在的钱财,却能让她和她的家人在接下来的人生,过得更好。
她竟无言以对,女学生看出了她的难过来,心中也很是感动,安慰她道:“其实白小姐,更需要先生的教导,她将来可是要继承白家的家业的,学会先生的本事,才更有用。先生在这里办女学,白小姐在这里读书,其他人不敢给您找麻烦,这对先生是好事——不止白小姐,据我所知,还有欧县丞的女儿欧小红下个月也要来先生这里读书了,他虽不是什么大官儿,不过是个小吏罢了,整个宗族却在这里很有势力,您教他的女儿,自有许多方便之处,先生孤身一人,还身怀有孕,能多一些助力总是好的,我们这些穷学生,受了先生几日教导,知道了外边的世界有那么大,学会了点做人做事的道理,不再是从前的睁眼瞎,已是心满意足,也是希望先生能过得更好的,先生心中记着我们,不念我们家贫,仍然极力教导,有这份情在,我们都感念在心,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希望先生多教几个姐妹出来,将来学堂越办越大,能多教一些学生,就更好了。”
女学生到底是退了学,白小姐们欧小姐们进了女学,虽有些顽劣,却很快被赵朴真那长期浸淫在宫廷里,已经深深渗透进了骨子里严格的举止礼仪所震了一震,然后又被那在琅嬛书库里学下的才学所折服,粤地本为流放之地,她们又是女子,稍微有些才学的儒生,是不肯去教她们的,平日学学问的腐儒,谬误甚多,误人子弟不说,还动不动罚的打的,哪里似这位女先生,过目不忘,她们可是亲眼看着这位女先生上课,从头到尾背诵讲解经书,一个字都没有看过书,却一字不错,外边的举人秀才,也未必有这样的功力!这可是真真正正的真才实学在的!
豆蔻少女,本就不自觉地会模仿比自己更美,更有才学,仪态更佳的人,赵朴真并不需要太多手段,就轻易收服了这些女学生。招权贵女儿为学生的好处也是直观的,女学刚开的时候,尚且有恶客闲郎偶尔窥探张望,如今却早已绝迹,明慧女学,成为羊城里,除了世族的家学以外有点权势财富的人家里更好的选择。
毕竟世族里的家学,大多是本族的女性长辈授课,外人不是沾亲带故,极难进去,便是拿着大把银钱,求爷爷告奶奶找了点瓜葛亲进去了,旁人也只是紧着自己姓的族人,倒是把这些外姓的小姐们当成奴仆下人一般,这些小姐们在家里也是娇养着呼朋使婢的,哪里受得这种气?倒不如这明慧女学,虽说不许带奴仆丫鬟进去读书,样样都需亲力亲为,但却难得一视同仁,管你家资巨万还是一贫如洗,这里只看月考的成绩,成绩好了,你便能得到老师的额外看顾,却不是什么不一样的,只是额外增加一点别的教学,更难一些,更有用一些的知识。
甚至可以讲史,可以学易,能学和男子一样的课程。只要你跟得上,只要你喜欢,这位博学的女先生都能教,都会教,全部会私藏,不论家世,不看贫富,端的看你悟性如何,喜好如何,你若是学得好了,还可以也在学堂里做助教,教一些年纪小的蒙童,女学还会给你发点薪金。
女先生还珍藏着许多珍本,外边买不到的,虽不能借回去,却可以让你随意抄,只要你是学生,就可以自己誊抄回去。
略有些见识的人家,都知道自己是挖到了宝,更是尊重这位千载难逢的女先生来,女儿就算学不会,也要生生记下来,抄回来,回到家里再全家上阵,研习先生所教的课程,特别是儿子也都来听女儿转述白天学到的课程——这是外边随便哪所私塾,甚至府学都学不到的东西。
“说是丈夫姓李,进京赶考,长辈都去世了,家中闲坐无聊,才开了女学,教得很有一套,就连府学的山长,也亲自给嫏嬛女史下了帖子,请她到府学讲经。”高灵钧给跟前的冷面王爷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眼睛悄悄觑着这位王爷的神情,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他却从来没有敢在他面前失礼。看来看去,还是王爷最了解赵娘子,顺着王爷提供的思路去查,再联系上广州刺史陆佑庸,他们很快就查到了人,而这位赵娘子,果然才学惊人,孤身一人带着小丫鬟,竟然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自己,还创办了女学堂,稳稳当当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住了脚跟,还创出了名声,嫏嬛女史的名头,如今可不小。
多少男儿都做不到这样,就是自己也做不到——同样是王爷身边伺候的女官,自己的妻子罗绮早就说过,赵朴真不简单,果然如此。高灵钧心中嘀咕,难怪这位失踪,王爷和上官家、应家那两位爷都如此着紧。
“她自然是能护住自己,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那白在我身边跟了我那么多年——让陆佑庸多盯着她点,她惯会惹事的,她还真的去府学讲经了?”李知珉淡淡说话,眉间笼罩多日的郁气却已散去,眉头松开来,连嘴角都带了一丝傲然和得意。
高灵钧悄悄看了他一眼:“没去,说是身怀有孕,去不了人多的地方,嫌味大……”
李知珉手里的茶碗一抖,终于没有失态,将那茶碗放稳在了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