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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霜儿听着外边的议论,脸上红红白白,知道今日自己的求学行径已是被人都看透了,这位女先生这么一说,众人都当看戏一般看自己热闹,她性子里原有几分烈性,此时却多了一分不甘来:“先生不过是命好,没有生在教坊之间,和我们这等生来就是物件儿的自然是不能比,先生难道又能保证你的学生,都不会被当成物件儿吗?多少人家卖女为了彩礼,难道又不是物件儿?”
赵朴真含笑摇头:“自然不敢说,连我也不敢说,只是尽力了,总能多一个选择,我命由我,不由天。”
杜霜儿冷笑:“先生说来,便是不肯收我了?何必找借口?”
赵朴真笑了下:“你若能自赎从良,斩断红尘,将资财散给穷人,出家为尼,终身不嫁,我便肯收你为学生。”
杜霜儿一顿,冷笑道:“闻说先生不分贵贱,都肯为师,当年孔圣人来者不拒,好为人师,先生如今提出如此不可实现的条件,想必是要我知难而退。”
赵朴真笑了下:“杜娘子,你身不能自主,又交结广阔,若是真想求学,身在红尘之中,纷纷扰扰,如何学得好?自然要出家散财,取得自由之身,才好做回你自己。既要学我之道,自然先要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若甘心做一个物件儿,将卖身的价格以为是自己的价格,学习只是为了提高自己卖身的价码,那谈何悦己?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我的道,不适合你。”
“自弃者人莫救也,有朝一日,你想清楚了自己的道,知道灵魂之贵重,那时候,也不需要我教你。”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鼓掌,众人转头,却是看到一人身着绯色官服,身后簇拥着一群清客文人,有略懂些官员服色的人轻呼:“这是四品以上大员了!”
人们纷纷畏缩地给那位大人让步,赵朴真含笑施礼:“见过刺史大人。”
陆佑庸含笑道:“免礼,我今日原是要拜访高人,路过此处,却见如此喧嚣,不由站着看了看,没想到却听到赵先生一番高论,果然不同凡响。”
赵朴真低头道:“陆大人过誉,小女子惭愧,竟不能如孔圣人一般,有教无类。”
陆佑庸笑了下:“孔圣人,那可是前后几百年才出来这么个人物,咱们一般人怎么能比?更何况你一个女先生,又是孕中,岂能普渡众生,教书育人,能教一个,也是善举。便是女科举,也是朝廷才开了几日,女子想要不是个物件儿,可不容易。”他看了眼杜霜儿:“杜娘子是吗?你若真心向学,我可吩咐下去,许你出乐籍,准你自赎,一切自主,如此,你舍不舍得离了这红尘万丈,纸醉金迷,割舍这尘缘,潜心想学?这位嫏嬛女史,你若真的能拜入她的门下,却可是你的造化哩。”
杜霜儿拜了一拜,不发一语,她如今花魁之身,一曲歌十万缠头太夸张,但是万钱也是有的,正是年轻貌美,最红火的时候,岂舍得急流勇退,真去拜一个不知来历还得罪了人的“嫏嬛女史”做先生?读了书又如何?能当官?能嫁到好人?不,她身为贱籍,一辈子都已抹不掉身上的烙印了!就算是个物件儿,哪个女子不是物件儿?谁又比谁更高贵?不过是看谁更会投胎罢了!旁边的童子过来替她收了银子,一行人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灰溜溜地离开了巷子。
只有赵朴真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面上却仍然掠过了一丝愧色。这个女子身不由己,不过是被人用来当枪使,自己却还是侮辱了她,不是没有愧的,但是回顾她自己,同样也是身不由己,却也不是容易到今日,为了自保,不得已如此,也顾不得太多了。
陆佑庸却看出了她的愧疚来,宽慰她道:“赵先生不必自责,不是没给她机会,若她真心愿意离开那里,自然是可以出来的,只是她却未必愿意出来。”一边命跟从的官差驱赶围观的民众,民众们看已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去。
赵朴真微微屈膝道:“感谢陆大人解围,不知陆大人今日来此何为?”
陆佑庸笑道:“我是来拜访公孙先生的,巧得很,就在你们女学附近,我也是过来了才发现,不知赵先生可认识公孙先生?您也是从京里来,应该有听说过?”
赵朴真点头:“不曾在京里见过,还是公孙先生搬过来以后才认识的,作为邻居拜访过,听说公孙大先生在医理上有些造诣,我也曾请他为我们女学的女学生授课,二先生不大说话。”
陆佑庸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公孙先生当初曾为太子举荐,入朝为官,学问是十分好的,我到京里磨勘述职之时,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他辞官游历,可巧到了我任上,我正要拜访他。”
赵朴真面色不变:“既然陆大人还要登门拜访公孙先生,小女子就不再叨扰大人了,改日再登门备礼致谢大人今日解围之情。”
陆佑庸含笑推让了两句,正好眼看着送女儿上学看到刺史大人在又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攀交情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陆佑庸才命人过去敲了公孙先生家的门,和赵朴真拱手道别。
赵朴真转身刚要回书院,却听到身后白英叫了声:“先生!”
她转头看,看到白英正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马车旁边护送前来的禤海堂也翻身下马,看来也已围观多时了,白英飞扑进来道:“先生,好在你没答应,我海堂哥说,这女人外边身价高得很,声名远扬,若是你真的收了她,阿爹肯定不会再让我跟您学了。”
赵朴真看了眼禤海堂,他仍然是那种客气中带着疏离的施礼,不过倒是多问了一句:“先生——认得树后边那男子吗?”
赵朴真一怔,转头看去,果然看巷子转角那的树下,站着个男子,身姿笔挺,却存在感极低,若不说,怕是注意不到——却是公孙刃,他看到她们注意到他,拱了个手,转身却是从角门转回了他自己的院子里去。
她道:“是邻居家一位大夫的弟弟,平日里算是朋友,大概刚才听到动静,出来看看有没有要相助的。”
禤海堂点了点头:“先生若是知根知底,那就无妨,只是我看此人应有武艺在身,且应该是习的暗杀那一类的,若是不能信任,先生可以和我们说,把隔壁房舍也买下来,请他们离开好了。”
赵朴真忙笑道:“不必不必,他们两兄弟值得信任,多谢禤郎君的提醒。”
禤海堂也不多问,只是礼貌地拱手作辞,然后和白英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离开了,赵朴真和白英进了女院,今日这么一闹,也没几个学生在,赵朴真也没什么心情授课,只安排了几样功课让女学生们做,女学生们却已经都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先生好在您没答应,您若答应了,我爹娘肯定要让我退学。”
“太可恶了,那个杜霜儿名声在外,哪里可能是真心来求学,就是故意来挤兑咱们先生,还好咱们先生说得好,三句两句把她给说得没法了,哈哈,她怎么舍得从良?我听说寻常场子她都不出去的。”
“我和我阿爹说,得给她们同乐馆点颜色看看,差点把我们这名声都坏了……幸好刺史大人明理,直接说可以放她的乐籍,哈,她那么多钱,哪里舍得真走?真的离开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了,倡优都不可能参加科举,没有人敢保举她,她们这样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嫁给大户人家做妾罢了。”
“刺史大人英明。”
“这是有人眼红我们先生,坏了我们的名声,到时候连我们参加科举也不行了……”
白英看赵朴真怔怔地出神,忙笑着压服大家:“都别说了,看把先生累到了,我扶先生进去休息休息。”
赵朴真进去坐着,白英笑着宽解她:“先生不是真的还在在意那个青楼女子啊。”
赵朴真道:“我心的确有愧,她并不能选择出身。我却只能用出身来攻击她以自保,相比之下,我从前看不起的一个人,她反倒做得更多,至少给了许多女子机会。”上官筠,无论她对李知珉如何,她到底是以秦王妃的身份,为天下女子,硬生生开了一条科举之路,她却只能隐居在乡间,生儿育女,连教几个学生,也教得憋屈,穷救不了,卑不敢收……她讶于自己不知何时,总会隐隐的和上官筠相比。
白英讶然笑道:“先生是被她给带到沟里去了,您之前就和我们说了是无聊想打发时间,招几个女学生,又不是要担起什么拯救天下,教书育人的挑子,那些人居心可恶,想把您抬高了,再撤掉轿子让您跌下来呢,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爹从前就说过,得警惕下边人,奴仆也好,掌柜也好,若是一味的恭维你,抬高你,多半就是要你做什么特别难的事,您若是真的顺着他们抬起来的台阶走上去了,就下不来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先小人后君子,算清楚利益来往,才不容易被人哄了。”
赵朴真抿嘴一笑:“白船王果然见识不同别个,智慧非凡。”
白英脸上微红:“天下人,那是坐在最上边的皇帝才考虑的事,咱们就是普通老百姓,有多大头,戴多大的帽子呗,您也就是个举人夫人,将来若是李先生考了科举当了官,那也就只管那为官一方的事儿,这不是咱们说的什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嘛!”
赵朴真点头:“这句话用得不错,只是若是科举考这个,立论还是得高,可不能这样小家子气——毕竟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呢。”
她脑海里闪过“李先生”来,当年他将自己积蓄多年的力量都扔进去打仗的时候,心里装的,也是天下这两个字吧?
自己如果也站到那么高的地方,也能做到,给天下人一点点改变吗?